第43章

雲城今日這一覺, 睡得極不安穩。

夢中不知夢到了什麽,待他醒來時, 月光還皎潔, 額上卻是一片細細密密的冷汗。

他很少睡覺,今日也不過是因著飲了些酒,現下被驚醒, 卻也忘了夢中夢到了什麽。

唯獨記得夢中有一雙眼睛, 雙目含淚,眼角緋紅, 端的是動搖人心,既可憐,又可愛。

雲城走到屋外, 仰頭看著月光, 薄唇緊抿。

腦中又閃過夢中那雙眼。

白日師弟哭著求他莫要打斷他的腿, 也是那樣的眼神。

他雙手背在身後, 卻不由自主想著, 師弟哭起來的模樣, 倒是好看極了。

*

裴雲舒早上一睜開眼,便想起了昨日醉酒的事。

他在**花了一刻鍾才整理好了心情, 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下了床。出了房門一看,百裏戈正在看著書, 並不見花月同燭尤二人。

“他們呢?”裴雲舒問道。

“燭尤需要泡上寒潭冷靜冷靜, ”百裏戈放下書, 意味深長地笑了, “花月就帶他去了狐族秘境中。”

為何要去泡寒潭水?

這句話差點脫口而出,又被強行咽了回來。

裴雲舒麵上微紅,他輕咳一聲,壓下心中的不自在。

走到桌邊坐下後,百裏戈幽幽歎了一口氣,“想當年我與雲舒你就是在狐族秘境中拜的堂,誰想竟有一頭蛟龍作祟,硬生生插入你我之間。”

裴雲舒驚訝極了,“我與你拜過堂?!”

百裏戈沉吟一句,“失策失策,我倒是忘記你現在不記得了。”

“先前你都在忙著燭尤拜師一事,我還未去你識海中看上一看,”他道,“不若就趁現在,那頭搗亂的蛟龍和小狐孫都不在,雲舒,你可願意讓我去你識海中看上一看?”

識海極為重要,讓人去自己的識海中看上一看,就是將自己的性命交到別人手中。

百裏戈體貼極了,裴雲舒尚未說些什麽,他已經立下了心魔誓,“戈要是趁機做了小人,那便讓戈永世不得超生吧。”

“不必如此,”裴雲舒蹙眉,“太過嚴重了。”

百裏戈笑笑,“我坦坦****,即便誓言再毒,又怕些什麽呢?更何況雲舒你這樣的美人,本來就該被我們狐狸珍重相待的。”

裴雲舒笑著搖了搖頭,他正襟危坐,閉上了眼,道:“那便來吧。”

百裏戈布下層層結界,才慎重地將手放在了裴雲舒的額上,運著靈力,去他識海內查看。

隻是剛入識海,便有人破了他的結界,從天外猛得衝了進來,百裏戈被一掌打出,捂著胸口化出長槍駐地。

他抬眼看去,就見那日將他收進鎮妖塔中的無忘尊者正環抱著裴雲舒,他的一手覆在裴雲舒的額上,一雙眼冰冷地看著他。

裴雲舒眼睛緊閉,似是對這種情況毫無察覺。

他進去了雲舒的識海!

隻看一眼,百裏戈就沉下了臉,他忍下心口頓疼,長槍卷風飛舞,對準著無忘尊者,“是你封住了雲舒的記憶?”

無忘尊者徒手在空中畫出一道靈符,那符朝著百裏戈衝去,百裏戈閃過,可那符又追著他而來。

無忘尊者出手後,就將目光移到了裴雲舒的臉上,靈力已經進了裴雲舒的識海,看到了昨日發生的事。

他看到了裴雲舒勾住了那新來弟子的脖子,在那人懷中紅著眼尾落淚,聽到他雙目含情,低柔婉轉的一聲“小師弟”。

無忘尊者垂眸,放在裴雲舒額上的手顫抖了一下,麵上卻是越來越冷。

他這般折磨,其他人卻可將他抱在懷中。

身為雲忘時,他也從未聽過裴雲舒用那般的語氣去喊過他。

無忘尊者抱起裴雲舒,他走至百裏戈跟前,對著這隻狐妖說道:“我不殺你。”

百裏戈在靈符下強撐著站起,他一雙上挑眼角滿是沉壓的怒火,“你這尊者,幹的都是些什麽齷齪事!”

無忘尊者麵無波瀾,他深深看了百裏戈一眼,便抱著裴雲舒起身飛去。

*

一路飛至了關弟子禁閉的思過崖,無忘尊者將裴雲舒放在山中冷泉之中,不遠處的瀑布濺起水珠,都砸在他和裴雲舒的衣衫之上。

他收回了手,過了片刻,裴雲舒就眼捷微顫,睜開了眼。

他的衣衫和黑發黏在身上,白袍依舊,麵色如雪。無忘尊者見著他,便識海翻滾,猶同身處酷刑,可不見他,也是同樣折磨不已。

情之一事,怎麽如此艱難。

“我封了你的記憶,”無忘尊者道,“你可想知道都是些什麽記憶?”

寒潭冰冷,裴雲舒唇色泛青,他看著無忘尊者,點了點頭,“弟子想知道。”

“可若知道了,這些記憶也隻是徒增你的心魔,成為你修行的勞累,”無忘尊者伸手拂去他發上的水,掩住眸中痛苦,“不若我抽去你的情根。”

免了你的苦痛,也好讓我死心。

裴雲舒瞳孔一縮,但還未說話,無忘尊者便在他眼前一遮,他就徹底昏睡了過去。

無忘尊者的手劃過裴雲舒的臉側,輕柔緩慢。

修真界弱肉強食,不若是他,還是淩清的那些弟子們,亦或是那狐狸那蛟龍,他們若是強奪,裴雲舒躲不過。

無情道折磨人,隻若不修無情道,一個情根,對裴雲舒毫無影響。

他變無情了,痛苦的便是他人了。

無忘尊者在裴雲舒額前輕點,又動作緩慢地畫著符咒。

他一舉一動慢得很,待到情絲抽出時,無忘尊者看著這條乳白色的情絲,心中一下鈍痛起來。

從今日往後,裴雲舒便不會被那些記憶影響,也不會對師門中的人抱有感情。

不論是他,是那新來的弟子,亦或是其他人。

他們對裴雲舒來說,也隻不過成了過眼雲煙。

痛苦不再,便能專心修煉,待到修為高深,世間也可來去自由。

這不就是裴雲舒想要的嗎?

怕是之後對他,連恨意也不再吧。

雲忘尊者手上一抖,卻是猝不及防下掐掉了半截情絲,另外一半鑽回了裴雲舒的識海之中,手上半截,卻是憑空消散了。

無忘尊者愣愣看著手心,隨即便盯緊了裴雲舒。

情絲隻可動一次,這……這是天意嗎?

*

水流從頭衝下,思過崖中無半身鳥鳴。

裴雲舒緩緩睜開了眼,靈氣周轉了一遍又一遍,四月雪樹的內丹上含著蛟龍的威勢,竟也讓他修煉的速度大為增長了起來。

他抬眸,看到站在岸邊的師祖,不由微微一怔,“師祖怎麽在此?”

他麵上無半分異常,無忘尊者不知出於什麽心思,將他情絲抽出來後,隻給他恢複了這一世的記憶。

關於上一世的那些種種痛苦,還有裴雲舒捏碎宗門木牌的事,他全給隱了下來,隻是怕他無了牽掛,當真會離開宗門。

“護你修煉,”無忘尊者道,“如何?”

裴雲舒從水中站起身,他踩在水麵上,朝著岸邊緩步而來,“思過崖中倒是安靜,適合修煉。”

走到岸邊後,他的衣衫也已經幹了,無忘尊者看著他的一舉一動,不由上前走了兩步,“你可覺得有什麽不對?”

裴雲舒,“並無。”

他手張開,青越劍便飛到了他的手心,他踏上青劍,朝著師祖行了一禮,“師祖,弟子先行回去了。”

裴雲舒麵無表情,冷淡如冰,無忘尊者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唇角鮮血滑落,他怔怔看著裴雲舒消失在了眼中。

斷的那半截情絲裏,竟是真的包括他了。

心口開始劇烈疼痛,無忘尊者掩下喉中腥氣,看著這偌大的思過崖,卻苦笑起來。

他竟有些……後悔了。

*

青越劍上,裴雲舒掩住眼中神色,細細思索著恢複的記憶。

半晌,他對著體內四月雪樹的內丹說了聲:“多虧有你。”

四月雪樹繞著金丹轉了一圈,若不是有它分出一縷靈氣裝成情絲,怕是裴雲舒自己都不知道他會變成什麽樣子。

記憶當中師門毫無異樣,可若是不對,又為何封了他記憶,想要抽出他的情絲。

裴雲舒收斂了神情,回到三天峰上時,遠遠就見到有一條蛟龍騰空而起,凶猛攜著煞氣,就往天邊衝去。

青越劍加快速度,裴雲舒揚聲:“雲椒!”

蛟龍回頭看到了他,瞬間變成人形,往著裴雲舒的方向衝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便將裴雲舒抱在了懷中。

懷抱緊緊,裴雲舒麵上露出一抹笑,隨即就掩住,他麵色淡淡地帶著燭尤回到了住處,一回去,便在院中看到了焦急等待的花月同百裏戈。

百裏戈受了傷,正在打坐調息,見他回來,麵上一鬆,“雲舒,你可無礙?”

裴雲舒輕輕頷首,“無妨。”

百裏戈蹙眉,細細看了他一眼,便對燭尤說:“你這妖王,還不快給我們布下結界?”

燭尤手一揮,一道結界便起,裴雲舒坐到一旁,突然笑了起來。

“這幾日好好修行,待到修真大會來臨時,便一起出山吧。”

幾人一愣,俱都看向了他。

裴雲舒將花月抱在腿上,拂過他的耳朵,轉而問道燭尤:“若你化成龍,還需蛻幾次皮?”

燭尤,“三次。”

裴雲舒沉思,燭尤冷不丁說:“會越變越小。”

裴雲舒一愣,抬頭看他。

燭尤也正看著他,他的黑眸映著裴雲舒的麵容,語氣淡淡,仿若說的不是自己的致命弱點一般,“我會越變越小。”

“……”裴雲舒抬起手,忽的探身過去,在他龍角處落下一吻,“多小?”

蛟龍乖乖地讓他親,淡色的唇角悄悄勾起,“這麽小。”

他指了一指麵前的桌子,這種長度,也不過是條小蛇的大小。

裴雲舒不知想到了什麽,又問:“還是通體漆黑?”

這麽小的蛇,又是通體漆黑,那實在是過於惹眼了。

“會變,”燭尤看了一旁認真聽的百裏戈和花月,突然不願意說下去了,“隻給你一個人看。”

裴雲舒一怔,沒忍住笑了起來。

若是燭尤的話,那便是蛇,也是不怕的吧。

裴雲舒不知這種心情是否也有粉末的影響,但此時此刻,他確確實實是分外愉悅的。

花月見他笑了,勾著爪子去碰裴雲舒的手,叫了幾聲後,裴雲舒聽不懂他說的話,心中一動,手中溢出靈力,試著去修複花月。

便是恢複記憶之後,他才知曉內丹還可這麽用。

花月享受地伏在他的腿上,從狐族秘境中拿出一個靈果啃著,誰都沒他來得舒服。

“不用做無用功,”百裏戈笑了一聲,阻止道,“狐狸損了一條尾巴,再過些日子便能緩了過來,若是雲舒你說過幾日的修真大會上我們下山,那小狐孫這幅樣子,還能不添亂。”

他說著說著,奇道:“怎麽突然想要下山,莫非是想起了什麽?”

裴雲舒輕輕頷首,又搖了搖頭,笑了,“一部分。”

“那你應當記起來你曾脫離師門的事了,”百裏戈,“世間美景如此之多,美人美食也多,何必困在這小小山頭之上。”

裴雲舒沉默片刻,“我竟是脫離師門了嗎?”

百裏戈訝然,他看了看小狐孫,又看了看燭尤,“你們沒同雲舒說過此事?”

蛟龍和狐狸搖了搖頭。

百裏戈:“……是我高看你們了。”

裴雲舒笑了。

若是他真的脫離了師門,可腦海中又沒有這件事,那便又是師祖不願讓他想起了。

那就當師祖認為那半截情絲是真的吧。

他擅自說取就取,說斷就斷,說封了他的記憶那便封了他的記憶。師祖既然想斷了他的情根,那邊就讓他當做是斷了,隻是斷的那一段,就是師門罷了。

燭尤在一旁忽而揮了揮衣袖,一道水流就朝著空中打去,打散了那空氣之後,他聲音冷了下來,“有人在偷看你。”

裴雲舒皺眉,凝神往那方向看去。

那方向突然顯出一朵嬌豔的牡丹,花如臉盆大小,鮮如初開,花瓣上還含著水珠,憑空朝著裴雲舒飛來,還未到跟前,就變成了一個如花似嬌的美人。

美人粉麵含笑,身著薄紗,那副麵容,竟與裴雲舒有五分想象。

裴雲舒眼中一冷,青越劍橫空穿過,美人又變成了一朵牡丹,花瓣飄落,牡丹也落在了地上。

隨著牡丹一起落地的,還有一個小小木盒。

裴雲舒將木盒招了過來,打開一看,竟是一本一指厚的書。

他微微皺眉,將書拿了出來,放在桌上,身邊的人也好奇地湊了過來,想要看這書到底是何內容。

裴雲舒隔著手帕,掀開了書的第一頁。

隻見書中是一幅幅色彩穠麗的春宮圖,圖上紅紗鋪了滿床,有一人身著薄紗,再為床邊男子脫去衣衫。

再往後一翻,隻見兩男子在****,下方的那男子眉目含笑,嘴角勾起,臉泛勾人紅暈,唇如朱砂輕點,淺淺幾筆中神韻頓出,長得正是裴雲舒的模樣。

整整一本書,竟然都是裴雲舒與鄒虞的春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