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眼睜睜地看著裴雲舒捏碎木牌, 雲忘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從眼中深深刺入了腦海裏,識海一片翻滾, 疼得恨不得就地翻滾。

猶如天靈蓋被生生掀開,單水宗的木牌在裴雲舒手中就這樣煙飛雲散,雲忘忍著四肢抽搐的疼, 忍得雙眼猩紅, 他從水意模糊中死死盯著裴雲舒, 越看,便越覺得有一股氣直衝識海而來。

裴雲舒卻沒看他,不止沒看他,也沒有看師兄弟的任何一人。他隻是朝著淩清真人深深彎了腰,再起身,轉身準備抱起花月。

花月的肉身看起來已如常人一般,麵容豔麗,好似他還未死一般。

他總是說他有三條尾巴, 但裴雲舒害怕, 他生怕花月記錯了數, 也生怕這尾巴不是命數。但裴雲舒還未靠近花月一步,腳尖前就插入了一把利劍。

“雲舒, ”淩清真人的怒火已經壓抑不住,他的聲音沉如崖下深淵,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隻是一個狐狸!隻是一個狐狸!

淩清真人氣得袖袍下的手指都在顫抖, 他周圍的威勢更重, 空氣都仿佛靜止, 凝成一滴滴飽含雷霆之怒的盛火。

裴雲舒看著插入他鞋尖前的這把劍,麵色平靜地繞過,他已經來到花月的麵前,將花月的雙目合上,動作輕柔地將他抱了起來。

“四師弟,”雲城,“隻是我殺了一隻狐狸,你便要離開師門?”

裴雲舒抬眸看著雲城,他的目光如此之平淡,眼角的那片紅意非但沒有軟化冷漠,反而看起來更加傷人,“你曾答應過我的話,未曾作數了。”

雲城麵無表情地捏緊了拳,內傷還未好,當下便猶如被一擊打入肺腑之中,口腔滿是血腥,他眼中晦暗不明,可怖的嚇人。

裴雲舒的腳底下忽而升起一卷巨風,這風將他懷中的花月扯下,裹著他往淩清真人的身後而去,淩清真人甩一甩袖,滔天的怒火朝著蛟龍和妖鬼而去。

水流衝斷淩清真人使過來的風,裴雲舒脫身後就去追花月,待驅散了花月周身的巨風之後,燭尤同百裏戈已經朝著淩清真人襲去。

三方皆是修為高深,打起來山崩地裂,天摧地塌。裴雲舒抱著花月躲過一個個摔落在地的巨石古樹,不到片刻,這府中已是斷壁殘垣,滿目瘡痍。

淩清真人修為如此高深,在蛟龍和妖鬼的合擊下也漸感吃力,裴雲舒抱著花月的雙手不由用力,他道:“師父,你回去吧,我們就此別過。”

“妄想!”淩清真人衣袖鼓起,怒意翻滾,他劍端變化愈快,纏住了百裏戈的長槍,卻擋不住燭尤的利爪。

燭尤利爪就要穿過淩清真人胸膛,裴雲舒呼吸一滯,心口猛得一停,就在這時,一道白光在眼前閃過,他後頸被一道重擊襲中,就此失去了意識。

地麵上的一片綠葉瞬息化大,接住了往後仰倒的裴雲舒。

紅月掩下,天邊已經泛起黃昏,隻有黑夜和殘陽的妖鬼集市中,突然響起一道滔天巨響。

驚雷從天邊劃過,天邊雲端凝成一把重劍,猛然朝著蛟龍和妖鬼壓下。

燭尤和百裏戈被這重雲壓在身下,淩清真人麵容一肅,轉身落地朝著身後行了一禮,“師父。”

霞光乍開,染遍天際。

雲景等人隻覺得有一股淡而黏稠的威嚴在這一片曼延開來,這威壓不重,卻壓得人喘不過去,他們隨著淩清真人的目光轉身一看,被生生驚在原地。

雲忘已經變了一副樣子,他好似在短短時間內長了數百歲,眉眼冷淡,身量拔高,上挑的眼角冷如雪山之巔的冰霜,周身劍意濃重,穠麗容貌上已不見半分青澀。

“嗯。”無忘尊者淡淡頷首,他指尖輕點,一座鎖妖塔已經出現在眾人麵前,他的目光投在蛟龍身上,在雲霧下掙紮不斷的燭尤和百裏戈便被吸入塔內。

雲霧俱散,又輕飄飄地飛到空中。

綠葉載著裴雲舒來到他的麵前,無忘尊者垂眸看著暈睡過去的裴雲舒,長睫如蝶翼抖動。

他終是克製住了,一動不動,看了裴雲舒半晌,就轉而去看淩清真人。

淩清真人道:“雲景,帶著你的師弟們來見過師祖。”

大師兄壓下麵上驚愕,三人正正神,一同衝著無忘尊者行了一禮。

他們還不曾知道單水宗竟有位師祖的存在,更何況這師祖之前還是他們的小師弟,但事實擺在眼前,即便是再怎麽難以置信,也隻能好好接受。

他們剛剛行完禮,鎖妖塔就劇烈顫了兩下,無忘尊者抬眸看去,沉思片刻,鎖妖塔就憑空消失不見了。

他一舉一動間情緒都淡的很,哪怕對著昔日弟子,也仿若是個陌生人一般。

雲城卻開口道:“師父,雲舒師弟可怎麽辦?”

淩清真人聞言,他沉著臉道:“關去後山禁閉。”

無忘尊者長睫微動,卻看向了遠處霞光,麵容在暖光下如仙人般出塵,他一言不發。

三師兄沉默良久,此時才突然出口,“若是四師弟醒來後還是想走呢?”

這話一出,場麵一時靜了下來。

誰都看到了裴雲舒剛剛那副樣子,他之前那般乖巧聽話,如今卻硬生生的將木牌捏碎,他下定了決心,便是關在後山,就會歇了離開師門的念頭了嗎?

淩清真人看著綠葉上的裴雲舒,卻忽的恍惚一瞬,眼前閃過裴雲舒紅著眼睛捏碎木牌的畫麵。

雲舒上山已從小兒變得這般大了,今日卻是他頭一次不聽淩清真人的話。

往日的那般粘人,也好似成了許久之前的事了。黏他的時候著實擾人清閑,但雲舒要走時,捏碎師門木牌要離開單水宗時,淩清真人卻隻覺得百感交集、怒發衝冠。

片刻後,他累了一般,道:“罷了罷了,他不是想下山曆練?待他醒了之後,就讓他曆練去吧。”

大師兄在一旁不說話,待聽到師父這句話後,他出聲道:“師父,以雲舒師弟的性子,他不會這般放下的。”

淩清真人:“那該如何?”

他語氣已經冷了下來。

雲景這次沉默的時間更久了,待到一根枯枝從身側一古樹身上掉落,他才輕聲道:“封住師弟的記憶。”

*

淩清真人正要進入裴雲舒的識海,但卻被無忘尊者叫停,無忘尊者麵容冷漠,道:“我來。”

他從袖中掏出一方絲帕放在裴雲舒的額上,一隻握劍的手便隔著絲帕放了上去,裴雲舒麵上沾了些斷壁殘垣帶下來的灰塵,眼角帶著紅意,墨般的眉頭蹙起,一副極為不安的模樣。

無忘尊者垂眸看他一眼,尾指輕輕顫動了一下,便閉上眼睛不願去看他,靈力從掌心中進了裴雲舒的識海。

萬千記憶一一在眼前閃過,不知看到了什麽,無忘尊者放在裴雲舒額前的手猛得抖了一抖,差點從身下人的額前滑落。

裴雲舒的麵色越來越痛苦,細細密密的汗珠從鬢角滑落,他蜷縮起了手腳,手卻不經意地抓住了身邊人的衣衫。

這一抓,無忘尊者卻麵露痛苦,他另一隻手想去拽下裴雲舒的手腕,指尖快要碰到裴雲舒的皮膚時,卻猛地停下。

好似裴雲舒對他而言是什麽可怖的野獸,一沾,就會被拉入深淵,屍骨無存。

*

裴雲舒還未醒來,便聽見了耳邊的清脆鳥鳴聲。

他緩緩睜開了眼,外麵小童清亮的聲音響起,“師兄,快快起來,今日師祖出關,要見弟子們呢。”

裴雲舒愣了一下,他穿好衣物出了門,打開房門一看,小童就站在側邊等待著他,裴雲舒覺得自己好似沒有睡醒,他問道:“你說誰出關?”

“師祖啊,”小童理所當然道,“無忘尊者,師祖他老人家昨日破了分神期,今日諸多宗門前來祝賀,師兄快快整理好自己,好趕往大殿去。”

裴雲舒關上了門,他站在原地,目露茫然。

師門中竟還有一位師祖嗎?

他如在夢中,便重重掐了下自己,手臂被掐紅了,疼痛襲來,裴雲舒才知曉這不是夢。

轉身一看,才發覺床頭擺放了一身疊放整齊的衣服,他低頭一看,那衣服同身上這身也無甚不同,都是單水宗弟子們所穿的道袍。

裴雲舒看了這衣服一眼,並未換上衣服,而是走到桌旁坐了下來。

壺中還有水,裴雲舒就給自己倒了一杯,這水應當放的時間長了,已沒了溫度,冰冰涼涼。

他一口飲盡,涼水順著喉嚨下滑,窗口的陽光正好投在桌前,明亮淨堂,裴雲舒眨眨眼,卻覺得自己如同吃了一個酸澀的果子似的,從裏到外都酸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