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梁思喆洗完澡從衛生間出來,見曹燁又趴到了**,臉埋在枕頭裏。
少年骨肉勻亭,修長結實,連背上凸出的肩胛骨都看上去精致漂亮。
梁思喆抬手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坐到床邊看著曹燁。雖然心頭壓著成噸重的心事,可現在跟曹燁待在一起,好像也沒那麽難捱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他心道,再糟還能糟到哪兒去?相比兩年前一無所有的時候,現在他擁有的已經夠多了。
“梁思喆。”曹燁忽然出聲叫他。
“嗯?”梁思喆應道。
“別去道歉。”曹燁的聲音悶在枕頭裏,聽上去有些模糊不清。
梁思喆微微怔了一下,應道:“嗯。”
“也別去陪酒。”
“好。”
“那個片子也不要演了。”
“不演了。”
曹燁說一句他就應一句。
從曹燁說第一句“不要道歉”開始,他就覺得胸口有些酸脹。
經紀公司說,你得陪酒道歉,否則公司之後會考慮雪藏你。
製片人說,劇組拍到現在不容易,能不能接著拍下去全都看你了。
媒體和輿論說,嫌沒錢當時就別接這片子。
就隻有曹燁在這個四麵受敵、被圍困的當下跟他說,梁思喆你別道歉,別去陪酒,也別演那個片子。
他們是站在一起的,曹燁說什麽他都答應。
他想曹燁之於他也許不僅僅是喜歡的人那麽簡單,他把他當唯一的親人,當能交心的朋友,當對抗外界輿論的支撐點。
此時此刻藍宴就好像成了一個風平浪靜的避風港,外麵風風雨雨的罵聲一片, 卻絲毫沒有侵擾到這僻靜的一隅,沒有人知道此刻他們躲在這裏。
曹燁說完那幾句話之後,半晌沒再說什麽,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道:“我剛剛聯係了寅叔。”
他頓了頓,梁思喆“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我爸……要拍新片子了,最近他在挑演員,試鏡那輪已經結束了,過兩天會組織試戲,到時候寅叔會帶你過去。”
梁思喆愣了一下,然後應了聲“好”。曹修遠從來也沒有重複使用新人的先例,所有人都默認這一點,但曹燁這樣說,他也沒多問。
曹燁又趴了一會兒,然後從**坐起來,頭發被枕頭蹭得有些亂,他胡亂扒拉了兩下,眉目間綴著些許煩躁。他從枕頭裏抬起來,聲音變得清晰:“不過,寅叔隻說他會幫忙,但你也知道,我爸選角的時候不太會聽其他人的想法,所以……能不能選上,還是得靠你自己。”
“我知道,”梁思喆看著他說,“我好好演。”
“嗯。”曹燁說完,又抬手抓了兩下自己的頭發,看上去有些焦躁。
雖然曹燁沒表現出來,但梁思喆總覺得他現在應該很擔心自己,明明比自己小兩歲,此刻卻在不放心地叮囑自己。
“曹燁。”
曹燁低著頭,很短地應了一聲:“啊。”
“你放心……”梁思喆剛開口,正要說什麽,門被敲響了,咚咚咚。
他們對視一眼,梁思喆起身去開門。
門口站著曹修遠的司機和攝像師,都是之前在十三天劇組相熟的人,梁思喆很有禮貌地打招呼:“徐叔,邱姐。”
“阿寅讓我陪磊哥來接你們,順便給你講講《紅男紅女》的角色,”攝像師邱路朝屋裏看了看,她是圈內為數不多的女攝像師,跟曹修遠合作了很多年,“小燁也在對吧?”
“嗯。”梁思喆側過身給她讓路。
“闖了好大的禍啊你們,”邱路笑笑道,“今天的頭條又被你占了。”
梁思喆勉強笑了一下。
邱路說完,走進屋裏,在曹燁麵前半蹲下來,上下打量他:“好幾年不見了小燁,還認識我嗎?”
“邱姐。”曹燁叫了一聲,態度並不算多熱情。他現在看到劇組的人,就忍不住猜測他們到底知不知道鄭寅和曹修遠之間的關係,如果知道的話,他們在拿怎樣的眼神看待自己?憐憫嗎?拿自己當笑話?還是當什麽也不懂的傻子看?
但邱路似乎沒意識到他的排斥心理,看著他說:“長得可真好啊,媽媽的長相和爸爸的英氣都遺傳到了。”
“走吧。”曹燁站起來,有些不自在地說。
下樓時邱路一直在問曹燁各種問題,譬如在哪兒上學,學什麽專業,曹燁雖然不太想搭話,但從小被黎悠教育要對長輩有禮貌,便都一句一句地答了。
上了車,邱路坐在副駕駛,側過臉跟後排的梁思喆講角色。
“這角色可不好演,是個……嗯,”她停頓了一下,“邊緣人物,異裝癖聽過吧?”
“異裝癖”三個字一出來,曹燁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他沒想到曹修遠這次會拍這麽敏感的題材。
“挺意外的吧?”邱路轉頭看了看他們,“阿寅一開始跟我說接思喆來試鏡,我也很意外,主要是想不出來你演這角色會是什麽樣子的……不過你也別擔心,阿寅是最了解曹導的人,既然他覺得你可以,那就有戲。”
曹燁的眉頭蹙了蹙,把頭偏向窗外,竭力忍住不去打斷邱路。
邱路繼續說:“這角色選到現在,曹導其實還沒有特別心儀的新人,主要是新人身上那股勁兒都不夠。大多數新人一穿上女裝,就開始有些忸怩,有些畏縮,但李廿這個角色呢,他其實是個很灑脫的人,他從心底裏覺得他就該穿成這樣,他覺得他這樣是美的,穿上女裝的這一刻是他人生中最放鬆的時候,因為他可以隱藏自己……”
曹燁把兜帽拉上來,偏過頭倚著後背閉上眼裝睡。他不想聽曹修遠和鄭寅有多麽合作無間,也不想聽接下來梁思喆會怎麽去扮演一個異裝癖。
察覺到他的動作,梁思喆側過臉看了看他,沒說什麽。
怎麽會這樣呢?曹燁想,明明對曹修遠和鄭寅充滿厭惡,卻不得不向他們低頭,用讓步做條件,交換一次試戲機會。
如果梁思喆試戲成功,媒體又會怎麽報道和猜測?但他又不希望梁思喆試戲失敗,去繼續演那片子。真是矛盾。
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什麽也不去聽不去想。
過了一會兒,梁思喆抬手碰了碰他的手臂。曹燁睜開眼,梁思喆把手機遞了過來,他接過來看了看,梁思喆在備忘錄裏敲了一行字:“你放心,我會再拿一次影帝。”應該是在房間裏沒說完的那句話。
曹燁把手機還給他,梁思喆接過來,但他沒收回手,單手把手機拿在中間,用拇指繼續往屏幕上敲字:“也會變得很厲害。”
曹燁盯著那行字看了很長時間,然後小聲嘀咕了一句“跟我有什麽關係”,把臉偏了過去。
“怎麽了?”邱路打住自己說得話,轉頭看曹燁,“小燁說什麽?”
“沒。”曹燁說。
梁思喆轉過臉看了看曹燁,少年的側臉被兜帽擋了大半,正佯作無事地朝窗外看。
——怎麽這麽別扭啊。
梁思喆抬手揉了揉曹燁的頭發,在曹燁轉頭看他之前收回了手。
——別扭起來也挺可愛的。
藍宴離曹修遠的工作室不遠,二十分鍾就到了。
離得越近,曹燁心中的排斥感和厭惡感就越強烈。
盡管跟鄭寅在電話裏做好了交換條件,但事到臨頭,他還是不想看見他們。難道要親眼看到鄭寅怎麽去和曹修遠求情嗎?
想逃避。
不想麵對。
不想跟鄭寅好好聊聊。
有什麽好聊的?
煩躁。
曹燁一隻手按上車門把手,另一隻手拿出手機,在短信界麵敲了幾個字上去。
曹修遠的工作室由幾棟矮樓組成,車子駛進園區內部,平穩的繞過小路,停至其中一棟矮樓的前麵。
車一停穩,曹燁在手機上點擊發送消息,然後推開車門跳下了車。
不想麵對,那就放任自己逃避吧。
他邁開腿,飛快地朝園區門口跑,沒等他們反應過來,他已經跑出了園區。
“哎?”邱路有些詫異地看向曹燁一閃而過的背影,“小燁去做什麽?”
手心裏的手機震了一下,梁思喆低頭看,消息是曹燁發來的,兩秒鍾的延遲,是曹燁推門下車的一瞬間發送的:
“試鏡成功。別追上來。”
跑那麽快是在躲什麽?躲自己?還是躲接下來會麵對的曹修遠?
“磊哥你要不要開車去追一下?”邱路問司機。
“別追了。”梁思喆開口道。
“他跟你說去做什麽了嗎思喆?”
梁思喆“嗯”了一聲。
其實他也不知道曹燁要去做什麽,總覺得這兩年的曹燁像是遲來地進入了少年的叛逆期,曹燁在想什麽他常常搞不清楚。
不過,既然想躲那就躲吧,躲到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至於自己就先替曹燁放風吧,直到他躲夠了想出來為止。
梁思喆在一樓的沙發上等鄭寅過來,翻著邱路拿給他的劇本。
曹修遠和鄭寅是一起過來的,走進門時,鄭寅正跟他說著什麽。
梁思喆把劇本合上,起身叫了聲“曹老師”。
曹修遠皺眉道:“曹燁呢?”
“曹燁去朋友那兒了,他們給他補過十八歲生日。”這理由是梁思喆提前編好的,他想曹修遠再怎麽不近人情,總該給自己剛邁入十八歲的小兒子一點麵子。
“那你先說說昨晚是怎麽回事。”
梁思喆大致把昨晚在酒店發生的事情還原了一遍。鄭寅聽完後替曹燁說話:“遠哥,這事兒小燁是衝動了一些,但也不算做錯,江華那人我接觸過,有時候說話是挺過分的……”
曹修遠打斷鄭寅:“他太天真了,不知道資本的運作就是這麽殘酷嗎?”
“天真也不是什麽壞事。”鄭寅顯得相當平靜。
“既然這樣,那他闖下的禍你幫他收拾爛攤子,別來找我。”曹修遠轉身朝辦公室走。
鄭寅有些頭疼地看向梁思喆:“這事兒我隻能替你說說看,但能不能試戲,還是得看遠哥自己的想法。”
“寅叔,我先自己去說試試吧。”梁思喆說。
鄭寅愣了一下,隨即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跟過去。
梁思喆推門進屋,曹修遠已經脫了風衣,點了一支煙坐到轉椅上,拿起了劇本。
見梁思喆進來,曹修遠看了他一眼沒言語。
“曹老師。”梁思喆說。
“嗯。”曹修遠若不經意地應了一聲。
“我來不是想給自己爭取機會,就是想請您別因為這事兒去罵曹燁。”梁思喆頓了頓,繼續說,“他以後做電影一定會知道資本的運作有多殘酷,但是現在,我想這份天真應該被保護起來。”
曹修遠起先沒說話,晾了他片刻,一支煙抽了一半才問:“三倍違約金,你打算怎麽賠?上次給你開的片酬應該不夠吧?”
“後麵的路我還沒想好要怎麽走。”梁思喆實話實說。
“後麵的路,你覺得你自己還有後路?這事兒鬧成這樣,一時半會兒誰敢找你演戲?”曹修遠又說,“你沒戲演,還得回去演那什麽隔離區,你覺得那製片人和投資人能放過你?”
“天真,保護天真,”曹修遠合上劇本,冷嗤一聲,“真是笑話。”他說完拖過煙灰缸,把煙撚滅了,一抬手將劇本朝梁思喆扔過去,梁思喆抬手接住了。
“先說好,試戲成不成看你自己,我不會因為這件事給你放水,”曹修遠說,“成了這違約金我替你賠,不成你該去哪兒去哪兒。”
“謝謝曹老師。”
“他別天真,你也別天真,這幾天媒體不管問什麽你都把嘴閉嚴了,躲著,別做沒用的消耗。行了,出去看劇本吧。”
接下來的兩天梁思喆沒出門,一直待在曹修遠的工作室看劇本。按照鄭寅囑咐的,經紀公司和製片方打來的電話他全都沒接,一切等試戲結束再處理。
李廿這個角色很難把控,跟小滿那種從裏到外的自抑性格不同,李廿是那種過得壓抑但活得灑脫的人,他身上還有一種瘋勁兒。角色層次比小滿更豐富,自然也就更有難度。
除此之外,李廿的大段戲份都是沒有台詞的,他嫌自己的嗓子不好聽,太男性化,所以一旦穿上女裝,他就開始扮啞巴。不說話但是表情和情緒要到位,這也是一處難點。
梁思喆用了一天半的時間把劇本和人物捋順了,第二天下午去找跟鄭寅借了一部關於異裝癖的紀錄片來看。
鄭寅起身去資料架上幫他翻光盤,梁思喆低頭掃了一眼,看見他桌上攤開的報紙。
報紙頭條幾個大字清清楚楚:“曹修遠怒斥《隔離區》製片人,曝其逼迫演員陪酒拉投資”。梁思喆把報紙拿起來看了一遍,媒體把標題起得誇張了一些,從正文來看,曹修遠隻是跟媒體說了一句話:“製片人逼演員上桌陪投資方喝酒,演員不幹還把他揍了一頓,這不叫罷演,叫反抗。”
鄭寅把光碟找出來,走過來遞給梁思喆,見梁思喆低頭看報紙,他笑道:“你曹老師這話是不是說得挺解氣?”
“這是曹老師昨天接受的采訪?”梁思喆放下報紙問。
“是啊,昨天勘著景呢,有記者打電話給我,我剛想掛,他把電話搶走說了這麽一句。”
梁思喆沒說話,盯著曹修遠跟媒體說的那句話看。
次日下午兩點多,其他幾個候選演員都化好了妝,梁思喆是最後一個化的,他坐在攝影棚的一角,劇組的化妝師彎腰給他上妝,拿著刷子往他眼皮上刷眼影
“行了。”化妝師把刷子扔到一邊,“思喆睜眼看一下。”
梁思喆睜開眼,鏡子裏畫著煙熏妝的人看上去有些陌生,打眼看上去甚至有些雌雄莫辨。
攝影棚內已經布好了光景,明黃和幽藍的燈光混在一起打了過來,窗簾沒拉嚴實,留出了一道明亮的光線投在他臉上。
監視器後的曹修遠說:“下一個過來試。”
梁思喆走過去,每走一步,腦中就有一道聲音響起來:
好好演。
爭取到這個角色。
再拿一個影帝。
變得很厲害。
厲害到能保護少年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