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打定離開的主意之後,梁思喆低下頭繼續看劇本。

他從曹燁那裏得到的東西已經夠多了,現在他要把這個機會原封不動地還給曹燁。不僅如此,他希望自己能和曹燁一起完成小滿這個角色。

這一陣子啃了幾本專業書,他對演員這個職業大概有了一定了解,說白了,演員最重要的能力就是理解能力,得通過這薄薄幾頁劇本,在腦中具象出一個活生生的人。

依照梁思喆自己的理解,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從角色的性格立足,把握角色做事的動機。比如小滿這個人,他是澡堂老板娘芳姨的兒子,每天的生活除了上學、放學,就是幫他媽媽往客人身後的浴桶裏麵一趟一趟地加熱水,除此之外,在每天澡堂快打烊的時候,芳姨還會大著嗓門,把臥室裏正在埋頭寫作業的小滿喊出來,讓他當著客人的麵拉一段小提琴。

小滿被芳姨叫出臥室,拉小提琴的時候應該是什麽樣的表情?劇本上沒寫,可是從他受壓迫的環境以及他被動消極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是一個忍氣吞聲的男孩,所以他拉小提琴的模樣,大概應該是麻木中透著些不易察覺的不耐煩。

小滿喜歡小提琴嗎?似乎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他坐公交車的時候很喜歡,因為他喜歡車上乘客朝他看過來時,那種虛榮的感覺;他下了公交車走在澡堂那條巷子的時候又不喜歡,因為巷頭有幾個混混,總是會粗魯地圍著他跟他要錢,如果不給的話他們還會踢他,並且試圖要搶過那把小提琴,嘴裏嚷嚷著“沒錢就把你的破琴賣了換錢”。小滿蜷縮著身體保護那把琴的時候,其實他恨透了那把琴。

而正當小滿過著這種日複一日地乏味的生活的時候,有一天澡堂裏忽然來了一個女人,這女人打扮入時,噴著好聞香水,塗著很豔的口紅,跟整條小巷格格不入……這時候小滿提著木桶去給彭姻身後加熱水的時候,透過木板的縫隙窺見**的胴體時,他又在想什麽?

——似乎角色在做出每一個動作時,都會有情緒和動機在背後驅使。

電影的時間很短,大多不到120分鍾,想要在這段時間內通過一幕幕畫麵講清故事,必須要坐到每一個鏡頭都不能浪費,而演員就是在這些看似平常的場景中,通過一舉一動完成對角色的塑造。

梁思喆想大概自己可以幫得上一點忙,他的理解能力還不錯,以往拉小提琴的時候,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從曲譜中理解作曲人的心境和情感,隻有自己先理解透徹了,才能通過演奏跟觀眾實現共情。

大抵演奏者和表演者是共通的吧,梁思喆想,似乎最重要的都是理解和共情,而如何實現共情這一點,以後進了劇組曹修遠應該會手把手教給曹燁,但起碼現在,他可以幫曹燁一起做好理解這一步。

想到這裏,梁思喆產生了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之前看了不少專業書和電影,但對於如何演好一個角色始終覺得雲裏霧裏,沒想到在徹底放棄做演員的念頭這一刻,居然像是倏地被打通了任督二脈一般,對如何演戲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解。

一個月之前在得知這個難得的銀幕機會大概會落空之後,梁思喆怎麽也不會想到,一個月後的自己會這樣心態平和地放棄這個機會。

梁思喆一邊翻開劇本,一邊在心裏做出接下來的打算,他想自己應該會挑一個天剛擦亮的清晨,趁曹燁還沒醒過來時悄無聲息地走掉。

而至於這段時間,就陪他好好理解小滿這個角色吧。

或許自己將來會成為一個再平凡不過的普通人,但想到十八歲的這年夏天,他和曹燁一起完成了小滿這個角色,然後看著他因為這個角色被全國的觀眾熟知,往後餘生的乏味時光裏,他有大把的時間可用來回放這部電影,回憶茵四的夏天,這樣一想,好像成為一個平庸的普通人也沒有那麽可怕了。

傍晚七點多,窗外的天色擦了黑,劇本上的字看太不清了,曹燁還是維持著趴在**的睡姿一動不動,梁思喆把手裏的劇本放下,下了床走到對麵,俯下身一隻手撐著床沿,另一隻手拍了拍曹燁的後背:“還趴著呢?”

“……嗯?”曹燁迷迷糊糊應了一聲,“幾點了?”

“七點多了,真睡著了?”梁思喆伸手揉了揉他的頭發,看見就心癢,忍不住。

“別以為我睡著了就沒知覺了,”曹燁抬手摁著他的手背,“不準動……哎完了,我又睡麻了,快幫我翻個身……”

“那你鬆手,讓我摸兩把。”梁思喆逗他。

“不行,我會長不高,這是原則問題,”曹燁把他的手拿開,咬著牙,一隻手撐著床想翻過身,“我自己也能翻……”

梁思喆笑了幾聲,到底還是幫了他一把,扶著他坐起來。

曹燁嘶聲吸氣,活動著一邊肩膀,皺著臉說:“我怎麽老是不記得不能趴著睡呢……”

他這會兒神色狀態都無異,梁思喆知道空調這事兒算是翻過篇去了,曹燁總是氣消得很快,上次曹修遠過來時他也是這樣,自己悶悶不樂地趴上一會兒,再起來之後就滿血複活了。

下樓吃飯的時候曹燁又拿上了那台手持攝像機,他勾著梁思喆的脖子說:“你怎麽那麽好啊梁思喆。”

“嗯?”梁思喆側過臉看他。

“居然知道我怕熱,還偷偷給我安空調,你比林彥對我還好。”

“是麽……”梁思喆笑了笑。

“我決定了,以後我也當導演,”曹燁撂狠話道,“我們倆一起拍一部片子,把我爸比下去,讓他狠狠地撲街。”

“撲街”倆字說了粵語,口音聽上去有些喜感,梁思喆被他逗笑:“真的假的,你不是不想當導演?”

“唉,是啊,”曹燁很快泄氣道,“當了導演會很煩,而且他是天才,我肯定不會比他導得更好了……那到時候萬一撲街的是我豈不是會很慘?”

“是挺慘的。”梁思喆笑道。

“那你還會演我的電影麽?”

“不會吧。”

“你怎麽能這樣?”曹燁收緊勾著他脖子的那隻手臂,脅迫道,“你演不演?”

他色厲內荏,其實手上沒用多大勁,梁思喆配合道:“好,我演。”

“演誰的?我的還是我爸的?”

“演你的,”梁思喆笑道,“要撲一起撲吧。”

“誰說會撲的?”曹燁偏過臉瞪著他,“我們不會撲的。”

“行,”梁思喆順著他,“不會撲。”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給自己的離開設定了期限,那之後時間似乎過得尤其快,一眨眼劇本就討論到了結局,手指捏上去隻剩下薄薄幾頁。

小滿上完小提琴課,背著小提琴回家,路過彭胭租住的那棟樓時,他停下腳步,猶豫片刻後邁上樓梯。他偷偷尾隨彭胭來過這裏,但沒敢跟著她上樓,所以並不知道她住在哪裏。

他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找過去,趴在門上聽裏麵的動靜,透過細小的貓眼看門內漏出的一絲光亮。上到倒數第二層,他聽到樓上家具摩擦地麵發出的尖銳聲響。他快步跑上去,聽著門內女人歇斯底裏的咒罵聲、男人粗重的咆哮聲以及重物在牆上的重擊聲。

那男人在毆打彭胭,小滿意識到這個事實,隔著一扇門,彭胭斷斷續續的咒罵聲不斷傳出來,他有些恐慌地想彭胭也許會被打死。

他開始抬手大力地拍門,門內的動靜果然停了下來,繼而傳來男人粗魯的聲音:“誰啊?”

“樓下,”小滿竭力鎮定,他把小提琴從背上取了下來,緊緊攥在手裏,“你家漏水。”

男人罵著髒話給他開門,剛打開一條縫,彭胭不知哪來的力氣,抄起一旁的凳子,撲過去朝他的後腦勺狠狠扔過去,被男人躲了過去,砸在了他的肩膀上,被激怒的男人失去理智一般地要奪過凳子毆打彭姻,這時小滿從門縫中擠了進來,高高揚起自己手裏的小提琴,用力地砸向他的後腦勺,小提琴擊中腦幹,男人踉蹌了一下,小滿失控一般地拿著小提琴,一下一下重重地砸向他的腦後……

梁思喆記得那天晚上他們在天台上討論這一幕,他坐在天台邊,曹燁半蹲在一旁,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說小滿為什麽會失控?”曹燁從劇本抬頭看向梁思喆,“明明前幾下重擊就能讓那個男人昏迷過去,但是他最後卻把他殺了。”

這劇本的基調一直都是晦澀且壓抑的,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小滿的情感變化是劇本的暗線,它在逐步地、不易察覺地累積,然後在最後一幕**中實現爆發。

小滿和彭胭之間的關係寫得很朦朧,乍一看他們似乎都談不上有什麽關係,劇本裏他們同框出現的幾幕,都談不上什麽有很深的交集。

比如彭胭洗完澡出來,小滿偷偷地從臥室的門縫裏看她,他希望他媽媽芳姨可以把自己叫出去,給彭胭拉一首小提琴曲,但芳姨看不上彭胭卻又嫉妒彭胭,她從來也不跟彭胭多說一句話,也不讓小滿跟她多說一句話。

比如小滿出去倒垃圾,回來時看見彭胭坐在牆角的樓梯上,點了一支煙很慢地抽著。他看呆了,站在原地,彭胭招手叫他過去,他有些局促地跟她坐在一起,彭胭是個很有風韻的女人,小滿卻隻是個懵懵懂懂的少年,女人給少年抽了一口煙,他們誰也沒說話,靜靜地坐在那裏吹風。

餘下大量的畫麵,都是小滿單方麵的窺視和跟蹤,劇本裏出現最多的畫麵,就是小滿透過一條很細的門縫,從他那間逼仄的臥室裏朝外看著洗完澡濕漉漉的彭胭。

小滿為什麽會失控?梁思喆也在想這個問題,他總覺得不把小滿的感情捋清楚,就沒辦法知道他失控的原因……彭胭被男人家暴強奸,隻是導致小滿失控的導火索而已,卻不是他失手殺人的深層原因。

他這樣想著,曹燁又提出了另一個問題:“你說……小滿對彭胭是什麽感情?”

“應該是有點羨慕吧。”梁思喆說了最淺層的原因。小滿對彭胭最初的好奇,就是因為他們似乎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裏,他閉塞而壓抑,彭胭卻看上去活得放縱而恣意。

“羨慕?好像是有一點,應該還有感激?”曹燁想了想說。

劇本裏有一幕,小滿背著小提琴走進巷子,又被那群小混混圍住要錢,那次是彭胭幫他解了圍,她從錢包裏掏出錢扔在那些混混的臉上。混混們覬覦彭胭,暗地裏意**她、用言語侮辱她,可是在彭胭把錢扔到他們臉上時,他們卻一個字也不敢說了。那天傍晚小滿跟在她身後說謝謝,那是他們聊得最久的一次,小滿知道了她叫彭胭,已經結了婚,彭胭也知道了小滿在學小提琴,但是拉得卻算不上多好。

“嗯,感激,好奇,”梁思喆垂眼想了想說,“我在想……是不是還有愛情。”

“啊?”曹燁呆了呆,“哪兒看出來的?彭胭結婚了啊……”

“單戀麽,單戀也算愛情的一種吧。”梁思喆看著遠處說。藍宴的五層樓並不算多高,但足夠看到不遠處的主路上鳥雀歸巢一般疾馳的車輛。

曹燁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

“還有幻想吧,”梁思喆接著說,“彭胭是小滿最美好的幻想,所以我覺得他的失控,其實是因為幻想被打碎的那一瞬間,他感受到了對生活的絕望。”

“哦對,幻想……”曹燁恍然大悟地點頭道,“小滿一直在幻想,自己有一天會跟彭胭一樣,活得放縱恣意,但是彭胭的生活真相揭開了,他的幻想被打碎了,意味著他逃離眼下生活的念想也破碎了。”

“嗯,除此之外,應該還有別的幻想吧……”梁思喆有些發怔地說。

“嗯?還有什麽?”

“哦,沒了,”梁思喆回過神道,“你剛剛都說了,跟我想的一樣。”

還有性幻想。他原本想說。

曹導以後會跟曹燁說的吧,梁思喆想了想,到底沒把“性幻想”三個字說出來。

其實小滿對彭胭的性幻想彭胭出現的那一刻就存在,因為彭胭第一次出現,小滿當晚拉的小提琴曲就是《牧神的午後》,這曲子大概是一種隱晦的暗示。

性幻想是少年小滿對於生活最美妙的幻想。彭胭被男人家暴強奸,一起打破了小滿兩層幻想——對生活的幻想和對性的美好幻想,這大概才是他失控的最主要原因。

而且,沒有性幻想,大概不能算愛情吧……梁思喆想到以前看過的一篇解讀《牧神的午後》的文章,那裏麵說,性幻想是愛情的起點。

那……我對曹燁會有性幻想嗎?梁思喆腦中不由自主地出現這種想法,繼而這想法把他自己嚇了一跳。

怎麽可能?跟另一個少年躺在**,身體毫無縫隙地貼在一起糾纏……打住,這是什麽可怕的畫麵?

“你想什麽呢?”曹燁這時看向他。

“沒……”梁思喆回過神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