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不遠處梁思喆跟汪海鳴已經走到了校門口,這時停下腳步,等著後麵的三個人跟上來。

三個人加快腳步跟過去,還差幾米遠的距離時,穆珂拉了一下孟揚歆的胳膊,於是孟揚歆又慢了下來。曹燁察覺兩個女孩有話想避開自己說,便先一步走了過去。

“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提這件事了,”見曹燁走到前麵,穆珂小聲對孟揚歆說,“之前莫老師在我們班說過,她問過梁思喆需不需要大家的幫助,梁思喆隻說,他不希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成為別人的談資。”

“我看他和梁思喆關係好才說的……不然梁思喆也不會帶他過來跟我們聚啊,”孟揚歆小聲辯解道,“所以我們不說他應該也知道吧?”

穆珂謹慎道:“我覺得梁思喆跟不跟他說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們還是不要說了……”

“行吧,聽你的,不說了。”孟揚歆說完,笑著瞥了一眼穆珂,打趣道,“你這麽喜歡他,那去跟他表白啊,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算了吧你,”穆珂迅速紅了臉,拍了一下孟揚歆的胳膊,“人家都要成大明星了,我算什麽啊?”

“好歹你也是個副首席,而且,說不定他這時候很需要別人陪伴啊。”孟揚歆看了一眼前麵的梁思喆。

穆珂並不讚同地搖了搖頭:“他當時住院的時候,我們幾個朋友想去看他來著,都到病房門口了,他叫護士過來把我們勸走了,後來汪海鳴自己去看他,也沒見到人就回來了,汪海鳴以前跟他關係算是最好的了吧……”

曹燁跟上前麵的兩個人,走近了,梁思喆看著他問:“怎麽走這麽慢?”

老朋友相聚明明應該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但梁思喆看上去麵色微沉,又變成了他們剛認識的那副銳利而冷淡的模樣。

“聊會兒麽。”曹燁對他笑了笑,站到他旁邊。其實他是看出汪海鳴剛剛想要跟梁思喆單獨說話,才有意走慢了幾步,沒想到梁思喆看上去並不領情。

曹燁跟上來,梁思喆才鬆了一口氣。雖然知道汪海鳴是出於好意來過問自己的情況,但他還是無法避免自己的排斥心理。當著曹燁的麵,汪海鳴應該不會再提車禍相關的事情。

而且,剛剛曹燁跟穆珂和孟揚歆走在後麵,他就有些隱隱的擔心,害怕自己家裏的情況會被她們透露給曹燁。穆珂還讓人放心一些,莫老師當時應該在班上提過他不希望別人談論這件事,但孟揚歆這個外班的同學就不一定了,他們倆算不上很熟,隻是以前待過同一個交響樂團的普通朋友。

梁思喆不希望曹燁知道自己所有的事情,跟信任無關,隻是他極其排斥別人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關於“同情”的眼神和情緒,更討厭別人用在他身上的那些跟同情有關的詞匯——“可憐”、“可惜”、“太慘了”,這些他通通都很抗拒。

事情發生之後他忽然對“同情”這種情緒極為敏感,沒有任何一種情緒能像“同情”一樣迅速地激怒他和擊垮他。他幾乎像是對這種情緒過敏一般地,懷疑一切知道這件事情的朋友和同學,與自己談話和出手相助的初衷是否出自同情。

他甚至開始通過這種情緒來劃分他所接觸過的那些人——鄭寅說如果落選可以幫自己介紹機會是出於同情,而曹修遠說公平競爭卻不是;汪海鳴說有事隨時找他幫忙有同情的成分在,曹燁把劇本讓給他卻是因為“想讓他開心點兒”。

很難想象如果曹燁是出於同情才想讓他高興一點,那他到底還高不高興得起來。

又或許曹燁對自己也抱有那麽一絲同情的情緒,隻是他隱藏得太好,以至於同他相處時,自己根本不會在意這些細枝末節……

梁思喆想他不是不需要陪伴,隻是他需要的不是一個可以陪自己渡過難關的人,難關是要自己去渡的,就算沒有別人陪著,他終究也能自己渡過去,他真正需要的是一個可以陪他一起遺忘過往、讓他開心點的人。而曹燁就是那個能讓他開心點兒的人,也許不是開心一點,這些天他還真的挺開心的,尤其是今天早上那一出。

想到早上又有些想笑,梁思喆側過臉看了一眼曹燁。

明明剛剛心情看上去還不太好,現在臉上的表情又忽然柔緩了一些,甚至眼睛裏還隱約浮現出一絲笑意,曹燁有些奇怪道:“怎麽了?”

梁思喆輕笑著搖了搖頭:“沒有,隻是忽然想到早上的事情。”

“打住打住,”曹燁果然一點即炸,“光天化日的!”

汪海鳴也有些奇怪梁思喆為什麽心情好像忽然之間就明朗起來,好奇問道:“早上發生什麽了?”

梁思喆止住笑:“沒事,”見後麵兩個女生也跟了上來,他又說,“走吧,進去逛逛你們學校。”

央音麵積不大,但建造得很有特色,處處都能見到音樂的影子。汪海鳴在一旁盡職盡責地充當導遊,介紹他們平時的練習場地、演出場地和上課地點。

“那是施坦威花園,”汪海鳴朝前指了指,“能不能看出設計靈感?”

“像高音符號。”曹燁在一旁說。

“對,”汪海鳴點頭笑道,“就是五線譜中的高音符號,你也是學音樂的?”

曹燁衝他笑了笑,沒說話。

“他也是拉小提的。”梁思喆替他說。

“對了,說到小提琴,去年黎悠還來做過一場講座,”汪海鳴朝不遠處一指,“就在那棟樓。”

“能請到黎悠?”梁思喆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這麽厲害。”

“是啊,可惜我們這屆沒趕上,聽說黎悠當時還現場獨奏了一段呢。”

“黎悠美麽?”曹燁在旁邊問了一句。

“當然美啊,”汪海鳴笑著說,“聽去年聽講座的學長學姐說,黎悠不但很美,而且還特別有氣質。”

“哦,這樣啊。”曹燁說。

逛完學校已經天近傍晚,幾個人找了附近一家餐廳坐下,開始時談話內容全都圍繞梁思喆進行,畢竟被大導演曹修遠親自選中實在是一段很傳奇的經曆。

孟揚歆很感興趣地問:“他就站在你家門口?他怎麽找到你家的?”

梁思喆語氣平常:“聲樂老師帶著去的。”

“那看到你之後呢?他怎麽說的?”

“問我要不要跟他們回北京試一試,我就過來了。”

“哇——就這麽簡單?”

“嗯,所以沒什麽傳奇的,”梁思喆把話題從自己身上帶過去,“聊聊你們吧,平時都有什麽專業課?”。

幾個人聊起學校的事情,梁思喆垂著眼不緊不慢地吃東西,偶爾遇到感興趣的事情,他會抬頭看一眼說話的人。

曹燁對他們談論的校園生活不感興趣,他吃著東西,時不時偷偷瞥向梁思喆。雖然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他已經跟梁思喆很熟悉了,可孟揚歆一提,他開始忍不住從梁思喆身上搜尋一絲張揚和意氣風發的痕跡。

可是找不到。梁思喆看上去異常平靜,一舉一動都波瀾不驚,相比其他三個神采飛揚的同學,他沉默寡言,甚至於格格不入。

中途梁思喆起身去衛生間順便提前結了帳,其他幾個人的話題又落到了他身上。

孟揚歆把麵前的橙汁喝完了,杯子推到一旁,趴下來小聲說:“你們說,明年的現在,梁思喆會不會大紅大紫啊?”

“大紅大紫說不好,但我覺得他會紅的。”穆珂說。

“那你說會得最佳新人獎麽?曹修遠上一個捧的主角就得過。”

“那我哪能說得準啊。”

“我覺得會,”曹燁加入討論,微哂道,“說不定還會得影帝。”

“哈哈,”孟揚歆笑起來,“影帝也太難了。”

“導演可是曹修遠哎,”曹燁麵前的冰可樂喝光了,吸管發出“謔謔”的聲響,他把吸管抽出來放到一邊接著說,“曹修遠的片子已經出過兩個影帝和兩個影後了。”

“我知道,曹修遠很厲害,”孟揚歆說,“可是徐明躍和齊聲這兩個影帝,一個三十多歲,一個四十多歲,本來演技就很硬,梁思喆可是從來都沒演過電影哎。”

“唉,是啊,”汪海鳴一直沒參與討論,這時也歎口氣附和道,“而且剛剛思喆和我說,光是試鏡試戲就好幾輪,現在還沒定下主演是不是他,要我說這些大導演也真是折磨人,搞不好一年半載搭進去,最後竹籃打水一場空,到時候他怎麽辦都是個問題……”

放到桌麵的手機震了起來,曹燁低頭一看,鄭寅打來了電話,他拿起手機,起身去門外接通:“寅叔你在做什麽呢?”

“我跟你爸在國外勘景,剛剛好一會兒沒信號,”鄭寅在電話裏笑道,“怎麽著?終於肯上心準備角色了?”

“你在國外啊……那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說不好,最快也得一周後吧,你現在知道催我了,我在國內的時候可沒見你著急過。”

曹燁誇大其辭:“我這不是突然著急了嘛,最近急得都睡不著,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團團轉麽,你這都哪兒學來的小學歇後語啊,”鄭寅被他逗笑,“行吧,那我讓章明涵先跟你聊聊,他也是純新人培養起來的,有些經驗對你來說應該會有幫助。”

“那我給他打電話?”

“我跟他說吧,”鄭寅耐心道,“你一個小孩子跟他說,他不見得會當回事兒。一會兒我跟他說完,讓他給你回個電話,你等著就行了,等他跟你聊完了,我再找個副導演帶你去劇組詳細講講。”

“不要找那個京腔。”曹燁還記著那天在門外,那個京腔說的關於梁思喆的壞話。

“哪個?”鄭寅反應過來,“哦,你說吳風,他是攝影,不找他……再說他人也不錯,就是有時候說話直了一些,往後那些人都是你的前輩,你可不能抱有這麽大的偏見。”

“我就是不想跟他聊。”

“行行行,不跟他聊,”鄭寅順著他笑道,“小孩子脾氣。”

鄭寅辦事一向謹慎穩妥,見曹燁終於對小滿這角色上了心,三言兩語便把事情安排妥當了。

曹燁安心掛了電話,這個世界上他第一相信的是他媽媽黎悠,第二相信的就是寅叔,從小到大,就沒有寅叔答應下來卻最終食言的事情。

果不其然,在他們跟那幾個同學告別之後,章明涵很快打來了電話。

九點多鍾的夜色裏,校園周圍的人行道上人來人往,曹燁接起電話,章明涵在電話那頭說:“小燁吃飯了沒?”

“吃過了明涵哥。”曹燁說。

聞言梁思喆看了他一眼,一聽這語氣和叫法,就知道曹燁又開始賣乖了。明涵哥……是上次試鏡見到的章明涵?大晚上的,章明涵怎麽會忽然找曹燁有事?

對麵的學生成群結隊走過來,其中有幾個男生像是喝醉了酒,曹燁低著頭打電話,快要跟對麵的來人撞到時,梁思喆抬起手臂繞過他的後背,握住他的肩膀把他往自己這邊帶了一下。

那群人走過去,梁思喆沒把手收回來,順勢搭在曹燁的肩膀上,他以前沒有搭人肩膀的習慣,但這會兒搭著卻覺得挺愜意。如果曹燁矮一點兒就更好了,不過現在這樣也不錯。

曹燁跟“渾身是刺”的自己不一樣,乖順地由著他搭肩膀,打電話的間隙還轉過臉朝他笑了笑。

少年骨骼單薄,大概是抽條拔節得太快,身體還沒完全長結實,手臂搭在上麵甚至有點硌得慌。

跟幾個過往的朋友見麵時,梁思喆總是處在一種緊繃的狀態,這會兒告別之後,跟曹燁並肩走在街上,居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雖然知道沒有人對他心存惡意,即便偶爾提到過去也是出於好意和關心,但他還是沒辦法坦然而放鬆地去麵對他們。

但跟曹燁在一起不一樣,他不需要繃著自己,提防隨時可能被提及的過去,無論是輝煌的還是慘烈的。他可以完全放鬆下來跟曹燁相處,不需要強撐著一個有著驕傲過往的皮囊——那實在太累了,可他沒辦法在別人麵前放下自尊,展露脆弱,呈現一個無力又無能的梁思喆。

馬路上車流不息,走了一段路,梁思喆招手在路邊叫了輛空出租車。車子很快停到他們旁邊,他收回搭在曹燁肩膀上的那隻手,剛要拉開車門,曹燁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攔下他,然後把手機從耳邊移開點,對探頭出來的出租車師傅說了句:“叔叔您稍微等一會兒。”

“今晚嗎?”曹燁鬆了梁思喆的手腕,對著手機接著剛剛的話說,電話那頭又說了些什麽,他點頭道,“那我一會兒就過去找你。”

“走嗎?”出租車師傅探頭出來催了一句。

曹燁掛了電話,應了句“馬上”,又轉頭對梁思喆說:“你上車吧,我今晚不回去了。”

梁思喆有些意外地看著他:“去哪兒啊這麽突然?”

“我朋友非要我過去玩……”曹燁抬手撓了撓額角。

“哦,行吧……那你坐這輛車過去吧。”梁思喆替他拉開車門。

“你坐吧,我再打一輛。”曹燁伸長脖子,想要在街上再搜尋一輛空出租車。

梁思喆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你帶錢了麽?”

“啊,”曹燁轉過臉,眨了一下眼看著他,“還真沒帶。”

“我就知道,”梁思喆抬手握著他的肩膀,手上用了些力氣把他塞到車裏,又從兜裏掏出了三百塊錢遞給他,“出門沒帶太多,夠麽?”

“夠了,”曹燁接過來,“你還夠麽?”

“我也夠了,快走吧。”梁思喆合上車門。

“拜拜。”曹燁壓下車窗,趴出頭來看著他。

他的頭發被夜風吹得有點亂,梁思喆看著他,趴在窗邊的少年像小狗似的,眼睛在夜色裏看上去很亮,毛茸茸的腦袋讓人忍不住想伸手摸兩把。

司機師傅估計也等急了,沒等他把手伸出去,踩著油門一溜煙走了。

梁思喆看著車子匯進車流,轉身去了地鐵站,給曹燁的那三百塊是他身上僅剩的幾張大額鈔票,現在他手裏的現金隻剩下吃飯時結賬的找零。

去地鐵的路上他想自己大概真的被鄭寅附體了,剛剛給曹燁那三百塊錢時居然給出了一種當爹的感覺……隻是養曹燁實在太費錢了,梁思喆有些頭疼地想,再這樣下去,自己大概真的該琢磨賣房子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