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父女兩個又說了一會兒話,忽見閔含煙走出來,對西風笑道:“姐姐,我在屋裏繡了半日的花,有些無聊了。上次和姐姐去冷宮,吃的那個新鮮果子滋味很好,我有心再去摘幾個,怕姐姐沒時間,是否能派個你這裏以前呆在冷宮的宮女和我一起走一趟?”

柳明楓笑道:“你想吃果子?何必自己去摘,讓碧草和桂花她們去一趟也就是了。”

閔含煙笑道:“我想著出去散散心,西風姐說過,懷著寶寶要常常出去開闊視野,心情好寶寶才會健康。”她撫摸著肚子,低頭羞笑,完全是一派大家閨秀的嫻雅,與西風的大氣截然不同。

西風也笑道:“是啊爹爹,你再有才,這些事情也不通的。含煙身子這樣瘦弱,正該多走走,鍛煉□體,將來才有力氣生孩子。何況現在都幾個月了,隻是走走的話,也不會出什麽事。正好我也想回冷宮看看,爹爹去不去?不如咱們一起吧?”

柳明楓笑道:“我前兒才回去了一趟,那些作物長的真是好,看小秦子他們也挺自得其樂的。你們兩個去吧,我這幾日晚上都沒睡好,就在這裏歇一會兒。”

西風忙道:“好端端怎麽又睡不好了呢?要不要叫個禦醫來看看?”

柳明楓笑道:“正經去你們的,不過是夜長失眠多夢而已,請什麽禦醫?”說完便施施然向後殿自己的房間走去。

閔含煙看著他的背影,歎氣道:“柳先生太可憐了,若當初不進宮,怕現在早已成為天下人人敬仰的大賢者大學問家,偏偏……唉,可知造化弄人,實在是無從預料。”

西風這時已經指派好了幾個太監宮女隨自己和含煙一起去冷宮,因聽了這話,微微一笑道:“可不是?命運這東西,你拿它沒辦法的,爹爹現在還算好,可知他剛剛經曆那些慘事的時候,卻是生死都不能自己做主,還不知道多難受呢。”

一路說著話,就來到了冷宮。正值初秋,冷宮後院裏許多果子都成熟了,留下的小秦子和宮女們見二人過來,都十分高興,忙著奉茶捧果子,又問西風現在的情況,其他姐妹如何?聽的西風哭笑不得,一邊喝茶一邊道:“她們又不是沒回來過,前兒爹爹不是才過來了嗎?我也不過是這半個月有些忙,所以就沒來,瞧你們拿出的這幅樣子,放心,忘不了你們。”一邊說著,看到桌上的桃子,不由得笑道:“這個時候兒還有桃子?真真難得了,含煙你來嚐嚐,要好吃,我們便都卷回去,不然留了也是給他們吃。”

小秦子嘻嘻笑道:“這是奴才藏在地窖裏的,因為那裏靠著井,所以溫度涼,不然哪能擱到這個時候兒?月嬪娘娘想吃什麽果子?您說一聲,我這就去摘過來。”說完含煙笑道:“這個倒不用了,我們自己去摘,還有趣味。”

留守在冷宮裏的青萍和芭蕉忙上前笑道:“這可使不得,別說娘娘現在是有了身子的人,便是沒有,這會兒也不敢讓娘娘去摘,那些樹上都有一種叫毛狗子的蟲子,讓它蟄一下,疼兩三天呢。便是咱們,這會兒去摘果子也要把自己包的嚴實些。”

含煙詫異道:“毛狗子?那是什麽東西?從沒聽說過,隻知道蜜蜂蠍子蜇人,因何這蟲子也蜇人呢?”話音未落就聽西風笑道:“真真是官宦之家的小姐,連這個都不知道,許是在家裏時,你爺爺奶奶疼愛你,從不讓你去那些樹下玩兒吧?我在家就不這樣,因為淘氣,小時候也不知道被蟄過多少回,可疼呢。”

因說著話的時候兒,含煙見小秦子和幾個宮女“全副武裝”的往後院裏奔,她也便好奇,起身道:“我跟過去看看,不親自動手,姐姐先在這裏坐著吧。讓碧草陪著我就夠了。”說完興致盎然的走了出去看打果子了。這裏西風問了青萍芭蕉幾句冷宮裏生活,知道一切如常,又看了看那些簡單賬目,方點點頭,也沒說什麽。

卻見屋外時不時便有幾個人影晃過去,她抬起頭奇怪道:“怎麽都不進來,在門口鬼鬼祟祟的做什麽?難道我當了娘娘,就變成老虎了嗎?皇上金口玉牙聖旨裏說過的,我可還是這冷宮裏的典正。”一語未完,青萍和芭蕉已經笑起來,回頭道:“沒聽見娘娘的話嗎?都進來吧,明明之前膽子也不小,這會兒怎麽又畏縮起來?”

話音落,便見幾個宮人慢慢走進來,先給西風行了禮,西風忙扶起她們,嗬嗬笑道:“原來是你們,怎麽?從我走了後,這裏的夥食沒變吧?”

“沒有沒有。”幾名宮人都連忙搖頭,興致勃勃的說起了每天下地種田吃飯繡花做衣服之類的瑣事,不等說完就被青萍打斷,聽她笑道:“你們就不要說這些了,剛剛我們還和娘娘匯報過了呢。說說你們的正經話,到底過來是幹什麽的?要是報告這裏情況,用得著你們嗎?”

宮人們都嘻嘻笑起來,然後互相看了幾眼,才由一個中年美婦開了話頭。西風認得這個宮人,記得她是先帝時的榮嬪,當年也曾受過寵愛的。見她往前挪了挪,坐在自己麵前,西風心裏便有些明白,卻也不開口。果然,就聽這榮嬪道:“娘娘是菩薩心腸,這些咱們都知道的,不然當日也不可能對我們這些冷宮裏的可憐人伸出援手,這才讓咱們過上了如今的日子。就拿去年冬天說吧,這若是往常,不知道還要抬出去多少具凍死的屍體,可去年竟一個死人也沒有,這可不是娘娘宅心仁厚,才讓咱們有了這個好結果呢?隻是有一點,我憋在心裏好幾天,總想著和娘娘說,又不知該怎麽開口。這後宮之中啊,是容不得半點兒慈悲心的。你但凡有了慈悲心腸,下場也就離來這兒不遠了。娘娘是個聰明人,不會連這一點都看不透的是吧?”

西風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是說月嬪娘娘吧?”

榮嬪低頭笑道:“是。剛剛遠遠看了一眼,覺著月嬪娘娘的確美貌,倒也不是個刻薄相貌。隻是娘娘,咱們這些人都是托賴你的福才有今天,終究和月嬪娘娘卻是沒有什麽關係的。說起來,自然希望你好。這話裏還有個私心,娘娘好了,這冷宮也就壞不到哪裏去不是?所以於公於私,咱們都隻有心向著娘娘的道理。我聽說,那月嬪娘娘是您的老鄉,當日被錯拿了時,眼看要被折磨死,還是您救下的,所以她感恩戴德,要留在明漪殿裏伺候您。這……唉!怎麽說好呢?我們就怕娘娘心地太善良,俗話說,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西風笑道:“你們的苦心我明白,也知道是為我好,放心吧,這些我心裏都有數。我也深知後宮鬥爭的殘酷,也不是隨隨便便就爛好心去出頭救下含煙。實在是我了解她的性子,不忍見她無辜慘死,這才盡力而為罷了。說到底,還是她自己救了自己,她肚子裏若懷的不是龍種,我便有千般手段,也救不了她啊。”

另一個從前的譽嬪就道:“娘娘,春貴妃不肯過來,然而平日裏我們說話,她也是十分為娘娘擔心的。她說過,女人,尤其是懷了龍種的女人,她即便是一隻羊,可能也隨時會變成一隻狼。娘娘請想,那月嬪娘娘可是個傾國傾城之貌,她又是這後宮中第一個懷了龍種的。有了這兩樣資本,你怎麽就敢說她不起異心?倒不如早早防範些,讓她搬出去。想來她沒什麽根基,又沒了您的庇護,又有其他嬪妃虎視眈眈,也就不敢再做什麽惹眼的事情引起皇上注目了。”

西風站起身,微笑道:“現在讓含煙獨居到別的宮殿裏,可不是就把她送到了刀尖上嗎?我知道大家為我好,也盼著我好,這些情我心裏都領了。隻是告訴你們一句話,這些事情,我心裏自有計較的。若是能姐妹和睦一直到老,自然是最好,然而若真是落了那宮鬥的俗套,因為不甘心有資本就和我反目成仇,我也不會顧念情誼坐以待斃,你們或許不知道我從前的事,雖然我是菩薩心腸,但是對於我的對手,我也從不排斥使用一些修羅手段的。”說到這裏,腦海中不禁掠過了喜嬪的模樣,一顆心瞬間就冷硬下來,纖纖玉手也握成了拳頭。

宮人們見她都這樣說了,自然是不好再勸。榮嬪忙打圓場笑道:“雖說天家無親情,然而皇上對娘娘真是一往情深,這可不就破了舊日的例嗎?怎麽敢保這皇宮裏日後就不會有一對和睦到頭的姐妹呢?我們隻是擔心娘娘太過仁厚,別讓人賣了還幫著數錢。如今聽娘娘這樣說,自然就放心了。春貴妃也說過,娘娘可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呢。”

西風點點頭,見那些宮人都出去了,她才深吸了一口氣,對青萍道:“我去茉莉墳前看看,你們不用跟著我了。”

芭蕉忙拉住了她,輕聲道:“西風姐,這是何苦呢?每一次見,你就忍不住傷心。茉莉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要牽掛著你,再耽誤了投胎,這不是好心反而辦了壞事嗎?叫我們說,西風姐將這件事便放下吧,宮裏這種事,其實是稀鬆平常的。”因為西風又提到茉莉,所以她也刻意用了舊日稱呼。

卻聽西風淡淡道:“茉莉不怕耽誤投胎,她死的太冤,心裏這股怨氣不平,怎能甘心投胎?必要我替她報了這份仇,她才能心無掛礙的去投胎到一個好人家。你們不必多說,該怎麽做,我心裏已經有數。想來都到了這個時候兒,她們也未必還能隱忍得住了。”說完,也不管兩個宮女聽的一頭霧水,便慢慢走了出去。

葬了茉莉的這棵杏樹,是整個後院中最茂盛的。西風靜靜站立在那座墳前,她還記得今年春天的時候,那滿樹杏花開的最好,一簇簇一叢叢的燦若雲霞。而也就是在花落如雨的時節,茉莉失去了年輕的生命,冰冷的屍體隨著落花被一起埋葬在地下,永遠長眠。

“姐姐怎麽了?”身後響起含煙的聲音,西風這才發現自己早已是淚流滿麵。她抬手輕輕抹去臉上的淚,輕聲道:“沒什麽,你怎麽過來了?剛剛我還看見你在那邊看宮人們打棗子呢。”

含煙道:“我看見姐姐過來,心裏好奇,也就跟了過來。才看見這裏竟然有座墓碑,看這上麵的供品還是新鮮的,這滿樹的杏子也都沒人摘,倒好像是特意供著這墳墓主人似的。姐姐,這墓裏到底埋著誰?姐姐為何如此傷心?”

西風沉默了半晌,才輕聲道:“這墓裏,埋著的是另一個我,若是沒有墓裏的人,今日長眠此地的,便是我了。含煙,這是我心裏的一根刺,時時紮著我的一根刺。也許,這根刺這輩子都在我心裏生了根,是拔不掉的。”

含煙聽的眉頭深鎖,有心再問問,卻又不敢。忽見西風轉過頭道:“行了,你別多問,這個事情,我日後自會告訴你。現在卻是不行,你還懷著孩子呢,聽不得這樣悲傷的往事。”說完便輕輕推她離開。含煙無奈,又不敢忤逆西風,隻好一步三回頭的離開,視線往墓碑飄去,卻見那上麵赫然刻著六個朱紅大字:“親妹茉莉之墓。”

“茉莉,你是不是等的很心急?想著為什麽姐姐到現在還沒有動作?還沒替你報仇?你是不是已經等不及了?傻孩子不要急,你再等等。姐姐早就製定好了計劃,隻是為了不落痕跡,所以不能主動來實施罷了。但是快了,很快的,這計劃就會開啟了,你就再耐心的等一等好嗎?姐姐在你的靈前發過誓,害你的人,包括喜姘,包括那個叫小豆子的太監,包括把你的身份泄露給喜姘知道的人,一個都逃不掉,一個都不會留下的。隻是你這傻孩子,他日九泉之下見了那小豆子,千萬莫要在為他的花言巧語所迷了……”

西風在茉莉的墳前時而淚流不止,時而陰森冷笑,就那麽呆了小半個時辰,這才擦幹眼淚走回來,隻見含煙碧草和其他的太監宮女都準備好了,就等她回來,便要起駕回明漪殿。

含煙偷覷著西風的麵色,見她除了眼睛稍微紅一些,麵上隱有淚痕外,並無一絲一毫的哀戚之態,真想不到剛剛她會在那墳前哭了半個時辰。又見宮女們早已捧上洗漱用品,讓她仔細梳洗了後重新妝扮,顯然都是熟悉了這套流程。她不由得對那個茉莉更加好奇了,隻是雖不明細情,心裏也知道必然是關係到後宮傾軋之類的的事情。

因兩人便慢慢往回走,兩女都是美豔非凡,如今並肩迤邐而行,真正是讓禦花園裏的百花都失了顏色。

行至一處假山石前,含煙便笑道:“那假山石後恰有一座小山,山上有個愛晚亭,是極高的所在,卻是沒幾個人上去過,不如姐姐今日和妹妹一起上去領略下秋日風光,可好?”一句話說的西風也是興致勃勃,點頭道:“這有什麽不好?秋日天高雲淡,正適合登高望遠,咱們這就過去。”

一邊說著,已經轉過了假山,果然就見一座小山似是平地而起,山上一座雕梁畫棟的亭子。西風笑道:“雖說是借地勢而成,終究為人力所為,失去了天然意趣,倒露出雕琢痕跡來。不過既是登高望遠,卻也用不著品評這些了。”因攜著含煙的手向岔路上走去,剛走了沒幾步,便聽身後環佩叮當,忍不住回頭一看,見一個容顏傾城的女子正款款而行,見她們回頭,也便駐足笑道:“可是容妃妹妹和月嬪妹妹?今兒倒真是巧了,竟在這裏遇上你們。”

西風心裏一動,便轉了身子微笑道:“原來是儀妃姐姐,早聽說姐姐風華絕代,隻是以前事多忙亂,一直未得親近,不想竟然能在這裏巧遇,如今這裏近看,果然姐姐的美貌是名符其實,如何?姐姐這是要往哪裏去?”

“我隨便走走罷了。”儀妃便走過來,看了看不遠處的愛晚亭,微笑道:“兩位妹妹好興致,可是要去亭子上?叫我說,月嬪妹妹肚子這樣大了,那台階又不少,有了閃失可不是玩笑的,還是別去了罷,兩位妹妹若是想玩,我宮裏院子倒有些海棠芭蕉等,因有人打理著,倒也是極出色的,不如隨我過去坐坐?一來解解煩悶,二來也顯得咱們姐妹親熱,皇上太後知道了,豈不高興?妹妹們意下如何?”

含煙隻拿眼看著西風,等她示下,原以為西風和宮中妃嬪鮮少往來,定會遺世獨立斷然拒絕。卻沒想到西風也竟笑著道:“剛剛是我考慮不周呢,可不是,含煙這個樣子如何上得愛晚亭?還是姐姐想得周到。既蒙盛情,那妹妹就恭敬不如從命了。”說完便對旁邊的碧草道:“扶好娘娘,咱們就去長歡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