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話音未落,便見謝東風如一朵被疾風吹了的白雲般,轉眼間衝出了佛堂。謝夫人就覺著眼前一花,人已經沒了影兒,不由得咬牙罵道:“呸,就這麽點定力,還想著參禪拜佛呢。趁早兒給我挪了地方,別打擾你娘我清修。嗯,不過二閨女今兒怎麽提前回來了呢?她一年到頭在外麵辛苦,倒得添幾道她愛吃的菜,唔,前幾日那個冰糖肘子她挺愛吃的,還有東坡蹄髈……啊,呸呸呸,我這想什麽呢?這可是在佛堂裏,菩薩莫怪菩薩莫怪啊……

而在謝夫人如此糾結於自己衝撞了神明的時候,她那兩個沒心沒肺的女兒已經躲在閨房裏樂不可支了。

謝西風沒想到洛明濤信封裏夾著的竟然是那份喜報,便拿著那張喜報在謝東風麵前晃著道:“姐姐,我姐夫這是讓你放心呢。嘖嘖,第一名的秀才啊,說出去也挺風光呢。不過看來我這姐夫平日裏還真是有些自卑,大概這一回,他覺著自己終於可以揚眉吐氣的麵對爹娘了,嗯,就是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上門提親呢?”

謝東風紅著臉,眼眶含淚,點頭道:“是啊,我知道他為了我,吃了許多苦。像他那樣的男人,怎麽受得了妻子是個富家女兒,又怎能忍受妻家可能給的白眼?但他從沒在我麵前提過,從來都沒有。”她說到此處,不由得淚下如雨,抓著妹妹的手猛然就跪了下去,哽咽道:“西風,姐姐和明濤能有今日,全都仗了你從中周旋幫忙,你……受姐姐這一拜。”說完便要磕下頭去。

謝西風都嚇傻了,連忙手忙腳亂的把她拉起來,一邊急道:“既是謝我,請我吃些好的也就是了,做什麽要給我磕頭,姐姐你是要折死妹妹嗎?更何況,我也沒幫你們什麽,姐夫能有今天,全靠的是他自己刻苦聰慧,不然我就花一千金子,也不能幫他買出一個功名來啊。”

謝東風點點頭,心中又是驕傲又是感慨,真正是百感交集。又聽謝西風道:“隻是你們的婚事不是現在就能成的,我想著他既然能奪得院試案首,那麽鄉試中舉已經是差不多板上釘釘的事情了,姐夫他必然要去參加的,甚至明年的秋闈他也要參加。論理我們應該給他時間專心攻學,隻是姐姐,你……真的放心嗎?姐夫模樣長得不差,人品穩重嚴謹,若真是來年可以高中,不知道會被多少人視為乘龍快婿的人選,他隻要稍稍貪婪一些,你和他終究沒有任何的婚約啊,那個後果,你能承受嗎?”

謝東風絲毫猶豫都沒有,點頭道:“我等他,我信明濤不是那種人。蒲草韌如絲,磐石無轉移。妹妹,我相信他。”

謝西風聳聳肩道:“好吧,你這麽說,那我也無話了,我們便靜等他功成名就的好消息吧。”

兩個月後,消息傳來了,洛明濤真正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一個之前默默無聞的學子,即便是成為院試魁首也並沒有多少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窮小子,竟然在四方才子雲集的鄉試中再度奪魁。

“消息傳來滿江鄉,烏桕紅經十度霜……”

謝西風好像一隻鳥兒般在謝東風麵前來回走著,翻來覆去念得就是這兩句詩。謝東風讓她打趣的滿臉通紅,隻好無奈岔開話題道:“後麵呢?後麵是什麽?這兩句詩做的好,不可能沒有後麵的吧?”

謝西風吐了吐舌頭,心想我當然不能說後麵的了。拜托,這是吳梅村大才子給陳圓圓寫的啊,下兩句是“教曲技師憐尚在,浣紗女伴憶同行。”你家吳明濤是唱曲兒的嗎?他浣過紗嗎?我把人家大才子的詩偷來已是不該,要是再把你男人比成□,你還不得和我玩兒命啊?不行,絕對不行。

幸好謝東風也沒有再追問,她隻是羞不可抑,不肯讓妹妹再打趣自己罷了。因也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出神看著外麵的冬色,喃喃道:“我真想他啊,想立刻就看見他,可是……他現在遠在百裏之外……”原來鄉試並非是在清遠城中舉行,而是在三百裏外的大城黃岩進行。

“想看姐夫啊?那你求我啊?”謝西風卻坐了下來,揚著腳,把身上穿的翡翠色百蝶穿花棉衣踢的高高揚起。

“求你……就有用嗎?”謝東風咬著嘴唇,明知自己不該說出這麽不知羞恥的話,然而心中的渴望太過強烈,讓她忍不住就想激將妹妹一把。

卻不料謝西風看穿了她的心思,嗬嗬笑道:“激我啊?我可事先說明,激將法對我沒用哦。”下一刻,看到謝東風轉身生氣,她才微微笑道:“激將法對我當然沒用了,不過呢,我最近本來就是要出去外地一趟的,到年底了,外麵的那些產業也要查看一下,發放紅利收上賬目什麽的,還要置辦些年貨,姐姐每日悶在家裏,這一次不如和我一起出去散散心啊。”

“真的嗎?”謝東風沒想到妹妹真有辦法,不由得驚喜轉過身來,卻見謝西風聳肩道:“我什麽時候騙過你?不信就算了,若是信我,我現在就去和爹娘說。”言罷又趴在東風肩頭,悄悄兒道:“放心,此行必讓你最先見到我那不知道能不能留得住的姐夫。”

“你再敢說喪氣話,我打你。”謝東風佯裝生氣,卻見妹妹身形一閃,哈哈笑著出了房門。她這才收了笑容,輕聲自語道:“妹妹,你對姐姐的好,姐姐都明白,你是怕明濤將來真的變心,姐姐受不了,所以才時時提點我。但是……你不明白的,我信他,就如信我自己一般。”她說到這裏,便雙手握到胸前,喃喃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牽過我的手,這一輩子,我們勢必會一起走下去的。”

馬車在官路上艱難行進著,北風呼嘯飛雪漫天,極目遠眺,周圍的山石樹木全部是一片茫茫的白。

謝西風穿著桃粉色繡著纏枝蓮的交領短襖,下麵是鵝黃色繡著不斷頭萬字吉祥花樣的錦緞棉裙,身上裹著一件灰色的大狐裘,戴著狐狸皮毛的抹額,手中腳下各是一個暖爐。

謝東風坐在妹妹對麵,也是一樣的打扮,隻是狐皮披風是白色的,越發襯得她如玉蘭明月一般光彩照人。姐妹倆靜靜坐在車廂中,一路隻有馬車軋著積雪的聲音咯吱咯吱響著。

“唉,這麽冷的天氣,又接連下了幾場雪,窮人們的日子越發難熬了。”謝西風掀開馬車簾子向外望了望,一陣冷風吹進來,讓她打了個冷戰,連忙又把簾子合上。

謝東風看著越來越美豔的妹妹,笑道:“你倒是悲天憫人,若是讓和你在商場上周旋著們的巨賈聽見了,怕不是下巴都要驚掉了呢?處事果決作風狠辣的謝家二姑娘,竟會是這般的菩薩心腸,說出去怕都沒有什麽人會相信的。”

謝西風細細的柳眉一挑,冷笑道:“商場亦如官場,勝者王侯敗者賊,他們在我這裏敗了,卻不知已經贏過多少人?有什麽好怨的呢?”

謝東風搖頭道:“話不是這麽說的,爹娘仁厚,向來講究的是為人做事與人留一線。你先前將那商家擺了一道,他們也沒上門道歉,這也罷了,畢竟那是書香世族,也許人家不用那地也能過活。但我近來常聽府裏人議論說,你把鴛鴦城的胡老爺家所有鋪子都用極低的價格買了下來,讓人家全家都去街上要飯了。這就有點兒過了,你是未出閣的姑娘家,這樣讓人傳著狠毒名聲,將來誰還敢要你?”

謝西風嘴角一挑,諷刺笑道:“我稀罕他們嗎?說起那胡家,姐姐你還可憐他們,你知不知道鴛鴦城中被他逼死的人有多少?”她伸出五指晃了一晃:“據我所知,被他活活逼死的就有五家人,是五家不是五個,他府裏被他侮辱後又被他妻子活活打死的丫鬟也有十幾個。鴛鴦城的人都說他們家是閻王殿,進去了就出不來。他兒子玩孌童,看中了一個戲子,人家不從,就把人公然劫掠到家裏,自己逞了□不說,還把那人給家丁惡奴們發泄,不到兩天那戲子就斷了氣。你說,這麽罪惡累累罄竹難書的一家人,我逼得他們要飯有什麽不對呢?實話說,我是還沒本事,沒辦法逼得他們上吊自殺,不然我絕不會手軟,哼,這種人不死,天理何在?別人都說我狠毒,可鴛鴦城中的百姓,不知道有多感激我,很多人都爭著要為我立長生牌位呢。”

謝東風瞪大了眼睛,喃喃道:“竟然如此喪盡天良?難怪你做下了這件事,爹娘卻沒怎麽怪你,我還以為你這下糟了呢。”

謝西風淡淡笑道:“自然是知道的,不然我大概要被罰跪個三天三夜了,爹娘的菩薩心腸你又不是不知道。說起來,我這個性兒……”不等說完,忽聽外麵一陣鬧嚷嚷的聲音,接著馬車停下。車夫的聲音在外麵道:“二姑娘,前麵有一群人,看上去倒像是要飯的。”

謝西風掀開馬車簾子走了出去,隻見馬車前麵的官路上,圍著一大群人,有陣陣哭喊聲傳來,她對車夫道:“去看看是怎麽回事?”於是車夫連忙離了馬車,上前問了個人幾句話,便跑回來道:“回姑娘的話,那群人是從山東逃難來的,有兩個孩子和老人走到這裏,不知是凍是餓,昏倒了。”

謝西風眉頭緊皺起來,喃喃道:“逃難的?現在還沒過年,離黃河春汛還早得很,怎麽現在就有逃難的了?”話音未落,忽聽前麵一個雀躍的聲音道:“二……二姑娘?是謝家的二姑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