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今天拍攝的內容也是個人戲份。

由南方城鎮逃亡到北方的季齊初見雪天,在老板的吩咐下清掃後院,將積雪掃成一堆後,他忽動心思,轉身倒進雪地裏。

掃雪的拍攝過程非常順利,兩三次就過了,倒入雪地的鏡頭卻怎麽拍都不對勁。

【季齊放下掃帚,在雪堆旁蹲下,他專注的看一會,小心伸出兩根手指。

鏡頭拉向特寫,季齊睫毛顫動,表情遲疑又好奇。

指尖沒入雪堆,在蓬鬆的雪粒中留下兩個突兀的印記。

季齊看看印記,又看看指尖殘存的冰涼,他拾起掃把起身,拍拍膝蓋,似乎打算回屋。

走出半步,季齊動作一頓。

他回身看一眼雪堆,忽地丟掉掃帚,又走回雪堆邊,背對著,以放鬆的姿態摔進雪裏。】

“卡!”劉副導喊道,“情緒不對。”

楊焱從雪堆中起身,一個劇組人員上去拍掉他身上的雪粒,另一個幫他整理發型,其餘幾個拿著掃帚把雪坑複原成剛掃好的模樣。

“還是不行。”劉副導走過去,“從轉身那開始狀態就不對,肌肉太緊繃了,表情也不大對,沒有抓到‘感覺’。”

後勤組的人員還在賣力的掃雪,聞言竊竊。

“我覺得表現得挺好的了,好嚴格哦。”

“這場戲比較重要吧,嚴格一點正常,不然也不至於拍七八遍不過。”

“嚴格是好事,但就是掃雪也太麻煩了,複原到毫無痕跡少說要十分鍾,一遍遍的,浪費時間……”

“這也是沒辦法,拿獎的戲,必須得重視細節……”

一旁劉副導攥著對講機,猶豫不定,這個鏡頭拖太久了,已經擠占計劃中其他劇情的拍攝時間。

慢工固然出細活,但這樣耗著也不是事。

像上次一樣,讓楊焱自己去練?

劉副導搖頭。

這不是自己練就能琢磨出來的感覺,得有懂行的人看著指點兩句。

懂行的人……

劉導忽地轉頭,看向林思霽。

接收到求助的目光,林思霽過來。

他俯身,手肘架在副導演肩上:“我看著,你們先拍別的?”。

副導沉思片刻,覺得是個辦法。

“可以,麻煩林導了。”

“沒事。”

林思霽直起身,對觀望這邊情況的楊焱笑道。

“小楊,你被劉導放養了,過來吧。”

楊焱嘴唇動一下,他對林思霽隨意更改自己名稱的行為頗有微詞。

但他最終沒有出聲,隻抬腳往林思霽這側靠。

“帶上掃帚。”林思霽說。

楊焱腳步一頓,他乖巧的回身,拾起木製掃帚。

林思霽又笑下,做個跟上手勢,轉身走了。

楊焱跟在他後麵。

林思霽把楊焱帶到劇組外邊的空地上。

吳哉本來想圍觀,被林思霽支走了。

“你在他會緊張,不好進入狀態。”林思霽溫和的說。

會嗎?

吳哉摸著頭疑惑的走開,空地隻留林思霽和楊焱二人。

“其實我在你也緊張吧。”林思霽回身詢問。

“不會。”

“真的?”

“……”

看著他糾結的神情,林思霽了然笑笑:“緊張就對了,季齊也緊張。”

楊焱抬頭問:“你怎麽知道?”

林思霽理所當然:“我當然知道。我寫的角色,我說他緊張他還能不緊張嗎?”

楊焱:“……”

林思霽揮揮手:“開玩笑。”

他踩兩腳地上的汙雪,看著楊焱問:“季齊為什麽要從南方跑到北方來。”

楊焱說:“殺了人,逃避追捕。”

“對了。”林思霽輕輕拍掌,“一個因為犯罪而流亡的嫌疑犯,不得已跑到信息不流通的小鎮躲藏,每天路過公告欄都要留意有沒有通緝令,和他人擦肩而過總習慣低頭,害怕被注意到……季齊活的小心翼翼,無時無刻都緊繃著神經……倒向雪地那一刻,他並非真的放鬆,而是逼自己放鬆,就像是快要淹死的人必須探頭奮力呼吸才能存活……你有過這種感覺嗎?被情緒拉拽著幾乎窒息的感覺。”

“……有。”

林思霽伸手指下腦袋,“回憶那時的情感,再努力掙脫……用這種狀態去演。”

“掃把給我。”林思霽從楊焱手中接走掃把,“你慢慢想。”

他拖著掃把走了。

楊焱垂眸,依言從回憶中拉拽相似的情感經曆。

腦海裏浮現一個遙遠的冬夜,氣溫很低,比現在還要低上許多。

自己走在一條很長的道路上,路兩側的花壇都是積雪,路上也是積雪。

路的盡頭站著青年,黑色大衣,神色平靜冷漠。

他有話要說,自己非常不願意聽見的話。

冬夜的寒冷順著腳踝上爬,楊焱想在他開口前轉身離開那條路,可已經晚了。

青年已經看到了他,不帶情感的視線構成牢籠,將他困在其中。

窒息的感覺從心口浮上來,楊焱眼皮跳動兩下,睜開。

林思霽剛好回來了,拖著掃把站回楊焱麵前。

楊焱抬眸,與他對視,眼中情緒散不去的濃厚。

“感受到了嗎?”林思霽說,“在季齊的心中,倒向雪堆的動作更像是一種解脫,是從緊張的狀態下短暫逃離的辦法,是……”

“是從重壓下勉強獲得喘息。”楊焱低聲接話。

林思霽挑眉,認可:“對。”

他讓開身後,空地上一層薄雪被掃成差不多夠一人倒下的雪堆。

“試試。”林思霽遞出掃帚,說。

楊焱接過,向前兩步,蹲下。

掃帚放在地上,伸手戳向雪地……

起身,走半步,回頭……

楊焱注視著不遠處的林思霽倒下。

一般來說,場外因素的幹擾很容易讓演員出戲,但這次沒有。

後仰的失重感拽著楊焱下滑,楊焱強撐身軀,讓它不要自發彎折,而是像一塊鐵板一般直挺挺倒向雪地。

林思霽晃出視線,一瞬間,楊焱錯覺自己並非倒向雪堆,而是一頭紮進季齊的靈魂。

他感覺季齊的軀殼一直陷在雪堆裏,自己倒下的過程,就如完成一次靈魂歸位。

帶血的刀、晃**的長途公交、窒息和暈車的惡心、空**的公告欄……

衣著單薄的少年在狹窄的院子中緩慢清掃著積雪。

楊焱重重摔在雪堆上,他的身軀和疼痛,與季齊微妙重合。

他睜眼望著天,澄澈的天空帶著冰涼的空氣壓入眼眶。

雪粒被體溫融化,雪水滲入褲腿,將肌膚同化成冰涼的溫度。

楊焱一眨眼,溫熱的**蔓延。

楊焱在雪野中躺著,忽地反應過來自己的狀態狼狽,便抬手捂著眼睛。

腳步聲靠近。

“怎麽躺雪裏不動了。”林思霽的聲音傳來,比手指溫不少,比眼淚涼一些,“起來吧,累了回劇組休息,別躺這兒不動。”

楊焱劃拉兩下眼淚,沒說話也沒動。

他聽到林思霽歎一口氣。

下一秒,他的手腕被握住了,抓住腕骨的掌心溫度許久不見的燙。

林思霽以不容置疑的力度,把楊焱從雪堆裏拉了出來。

楊焱站直,躲著林思霽的視線,低頭把身上雪拍落。

視線裏出現一張紙巾。

“謝謝……”楊焱接過,小聲說。

他想拿紙巾吸附褲腳上半融的雪,誰知紙巾剛觸布料,就聽到林思霽又歎一聲。

“這是給你擦臉的?”林思霽無奈道。

“嗯?”楊焱直起身,不知所措的看看他,又看看紙巾。

紙巾表層沾染了褲腿的汙雪,灰黑一片,肯定是不能再往臉上抹了。

“能再給一片嗎?”楊焱低聲問。

林思霽抖抖手上空**的紙巾包,塑料嘩啦響。

“剛剛那是最後一片。”林思霽總結。

“哦……”楊焱呐呐。

兩人陷入沉默,楊焱一手攥著紙巾,另一手無措的繼續拍打身上殘存的雪花。

林思霽又歎一口氣:“要我先回劇組拿紙巾嗎?”

楊焱:“……”

他回想起昨天的夢境,在戲劇節等待室裏,林思霽也問過類似的問題。

“不用。”楊焱說,“回去吧。”

“行。”

走在回劇組的小道上,林思霽忽地開口:“你剛才那一段演得挺好的,情緒狀態什麽都很豐滿……”

“能過嗎?”楊焱問。

林思霽轉頭,唇邊帶上幾分笑意。

“不哭就能。”

“……”

又往前走一段,楊焱沒忍住發問:“你覺得……季齊在這種情況下會哭嗎?”

他這個問題問得古怪,因為劇本上這段沒有哭戲,而劇本是林思霽寫的。

林思霽卻沒有直接否認,而是說:“不一定。如果是我眼中的季齊,不會。但如果是你眼中的……哭泣也可以。”

“哦……”楊焱吸下鼻子,“我不愛哭。”

“不是那個意思。”林思霽啞然失笑,“雖然你演出來的角色似乎都很愛哭。”

“……是責怪嗎?”

“是誇獎哦。”

回到休息區,吳哉一看到紅眼框淚痕未幹的楊焱大驚失色。

“林導把你罵哭了?”

“沒有……”

“你究竟幹了什麽讓林導罵這麽狠?”

“沒有。”

“林導這麽溫和一人居然也能把人罵哭。”

“閉嘴。”楊焱加重語氣,“說了沒有。”

吳哉小心翼翼舉手。

“我就說最後一句。”

“說。”

“林導來找你了。”

楊焱猝然回頭,林思霽拿著一包紙巾,停在他身後。

我自己有紙巾的。

楊焱想。

但在林思霽遞過紙巾時,他還是道謝並接過了。

林思霽給完東西,沒有直接離開,而是俯下身,手臂撐在椅背上。

“真的是誇獎,導演和演員看待角色的角度不同,對角色的理解存在誤差也是正常的。

楊焱輕輕搓下塑料包裝,詢問。

“那因為誤差而出現衝突的時候,該聽誰的呢。”

林思霽看著楊焱。他的眼眶還是紅的,眼神卻很認真,像是課堂上隨時準備拿出本子做筆記的好學生。

於是林思霽笑笑,說:“季齊是你的角色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