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世間人(1)

夜幕深沉,一線劍光如霹靂閃電。

逍遙樓默然佇立於夜色中,萬千盞燈火連成一片。燈火照耀的半空中,兩道人影一追一逃飛掠而來。

前麵一路奔逃的是一個渾身裹在灰袍中的人影,袍袖翻飛時隱隱露出蒼老而幹癟的身體。所過之處黑氣彌漫,數不清的蟲屍鋪了滿地。

追在後麵的青年一身錦袍獵獵飛舞,滿頭烏發隨風飄動,俊美的臉上一派嚴肅,周身道道劍氣相隨,帶著無盡鋒芒之意。

他身隨劍動,整個人宛如神劍出鞘。

赫然是與晏危樓有過一麵之緣的滄海劍宗真傳弟子陸一漁。

不必仰仗外物便可禦空飛行,這分明便是洞見境的標誌。以他的年紀能有如此修為,在滄海劍宗應當也算翹楚。

砰砰砰砰砰!

兩人一追一逃,不時交手一番,鋒利的劍氣激**層雲,黑色氣霧四散,強烈的氣勢碰撞間,狂風呼嘯,湖麵上掀起陣陣狂瀾,一道道水柱衝天而起,酒香四溢,無數舟船在風浪中側翻,伴隨著驚慌失措的尖叫聲。

似乎是傷勢過重,前方的灰袍人出手之時身體微微一滯,趁此時機,陸一漁果斷出手。

一聲悠長劍吟聲響,那柄鑲金嵌玉的黃金劍頓時迸發出驚人的鋒芒。半空中突然變得金燦燦一片。

那金燦燦的劍光所過之處,夜幕仿佛被劈開兩半。好似滄海橫流,千山盡覆。

半空中,灰袍人躲閃不及,發出一聲慘叫,一條血淋淋的手臂直接被斬了下來,身體像斷線的風箏一樣向著下方跌落,漆黑的鮮血狂飆而出。

而那鋒芒無匹的劍光去勢不減,穿透灰袍人的身體後,又直直劈在湖泊中,霎時間掀起數十丈水浪,形成一堵厚厚的水牆,阻擋了陸一漁一息時間。

待他穿過水牆,一眼便看見一道熟悉的人影恰好自逍遙樓大門中走出,與那灰袍人逃跑的方向迎頭撞上。

陸一漁神情驀然大變,飛掠而去。

“燕樓主,小心!”

不用他出聲提醒,晏危樓早在邁步而出的瞬間便察覺到四周的氣息變化。畢竟他可是有著相當豐富的追殺與反追殺經驗,隻憑直覺便能察覺出不對。

他神情未變,淡淡抬起眼來。

隻見一道灰影遙遙自半空墜落,袍袖飄飛猶如一隻巨大的灰色蝙蝠,向著他所在之處撲來,眨眼間便來到他麵前。

電光火石間,晏危樓收攏在袖中的手掌微微抬起,就要出手。

恰在此時,灰袍人飛撲而下,熟悉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小子,隻怪你運氣不好!”

晏危樓瞳孔驟然一縮。

……哪怕許多記憶都已模糊,這個聲音他也絕不會忘記。

一抹饒有興趣的興奮之色自瞳孔中閃過,晏危樓強行壓下唇邊上揚的弧度,手掌重新垂下,身體也恢複自然放鬆姿態,隻聞聲抬起頭。

他像是突然受到驚嚇而呆住,喉嚨裏發出一個短短的音節:“唔?”

一連串表演隻在刹那完成,在灰袍人看來,這個一看就弱不禁風的貴公子顯然已經被他嚇傻了。

他獰笑一聲,寬大的灰袍兜頭蓋臉襲去,僅剩下的一隻蒼老枯瘦的手掌從袍子裏伸出,一把抓向麵前的倒黴鬼。

像是每一個驟然遇襲的普通人一樣,晏危樓眸子突然睜大,臉上強裝鎮定,卻透露出無法掩蓋的惶恐。

“你、你是誰?你知道我是什麽人嗎?”

——他在心裏默默吐槽了一下這糟糕的台詞。可惜事發突然,臨時起意,沒辦法字斟句酌慢慢完善了。

“管你是誰,別問那麽多!”

灰袍人一把將他抓起,身形再次踉蹌著飛起,手上提著一個大活人,卻像是拎著一隻小雞崽一樣輕鬆。

“休想逃走!”一道劍光突兀而來,若非灰袍老頭躲閃及時,險些被刺中頭顱。

卻在此時,陸一漁的身影伴隨劍光落下,直接擋在了兩人麵前。

“該死!”老頭悶哼一聲,停下腳步,一手將晏危樓抓起,冷笑道,“姓陸的小鬼,你再追啊!倒要看看是你的劍更利,還是老夫的手更快!”

晏危樓安安靜靜被他挾持著,不吵不鬧也不叫,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好奇地打量著半空中的陸一漁,思索著他剛剛用出的劍法。儼然可以力爭“最安分人質獎”——假如存在這個獎項的話。

陸一漁穩穩立於半空,臉上再不見原先的嬉笑之色,他手中長劍直指灰袍老頭,那柄鑲金嵌玉看上去極為花哨的黃金劍上,迸發出逼人的殺機。

“放人!”

隨著他一字一字吐出這句話,四周的空氣仿佛凝固。冰冷的劍氣在他眼眸中激**,在他身體周圍盤旋鼓**,好似大江奔湧,汪洋恣肆。

氣勢威壓下,灰袍老頭猛地噴出一口血來,身體踉蹌後退一步,枯瘦是雞爪的手掌卻還是牢牢抓住晏危樓不放。

他得意地笑了兩聲,眼神在兩人間掃過:“這麽緊張,看樣子這小子是你的熟人啊,老夫莫不是抓了一條大魚?”

“不,在下與這位少俠不過萍水相逢。”沒等陸一漁說話,晏危樓立刻否認,“彼此甚至從未通名報姓。”

……所以別再耽誤時間了,倒不如趕緊把他抓走吧: )

灰袍老頭顯然沒能領悟到晏危樓這份隱晦的提醒,反而惡狠狠地抓緊了他:“小子,別耍花招。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上當嗎?”

就連陸一漁也會錯了意,看向他的目光中露出感動親近之色:“燕兄不必如此犧牲。我陸一漁不是那等人。”

晏危樓:“???”

……不是的,我沒有,別瞎說。

“你們滄海劍宗不是自詡名門正道嗎?來啊,除了老夫這魔頭,正好連帶這小子一起下黃泉,倒也不虧!”聽了陸一漁的話,灰袍老頭更加得意,像是抓到了一塊免死金牌。

陸一漁眯起眼睛,怒極反笑。

見此,灰袍老頭長歎一聲:“常聽人說滄海劍宗自天劍蕭白寂之後,再未出過什麽人物。這一代就屬你陸一漁獨領**——嘿!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若是天劍在此,隻怕會眼都不眨刺過來……”

這老頭顯然得意忘形過頭,小命隻在人家一念之間,還有心思在此冷嘲熱諷。全然不擔心真的激怒了陸一漁,就此隕命。真可謂在作死的邊緣反複橫跳。

陸一漁臉上笑容更深,他突然伸手彈了一下黃金劍的劍身,金燦燦的劍身上,一道劍芒一閃而逝。

“唰——”老頭一瞬間向後退出一大截。

看見他這副極端惜命的樣子,陸一漁這才大笑出聲:“看來老鬼你也不是不怕死嘛?”

不知是有意無意,他又轉動了幾下手中長劍,明晃晃的劍光在老頭眼前飄來飄去。讓他麵色連變。

“放人。”陸一漁這才收起笑,重複一遍,又道,“這次我不殺你。”

“——我陸一漁說到做到。”

“否則,天涯海角,我必殺你。”

他一字一句,目光如劍,收斂了笑意的臉上有種說不出的淩厲之色。

察覺到灰袍老頭隱隱動搖,身為人質的晏危樓竟一瞬無語。

……我隻是想搭個順風車而已,為什麽就這麽難?

見灰袍老頭臉上明顯出現意動之色,陸一漁心中也隱隱鬆了一口氣,臉上重新露出笑來。

他本不是什麽俠義心腸的老好人,從不懼任何威脅。隻不過這位逍遙樓樓主與自己也算有同船之誼,又是如此朗月清風般的人物,陸一漁並不希望這人因為自己的失誤而丟了性命。

至於這老魔頭,本就重傷在身,暫時放過又何妨?再殺一次便是了。

兩人談好後,灰袍老頭抓著晏危樓一路疾行,來到渡口。

因為兩人一路打鬥,此時渡口早已空無一人。他始終緊緊抓著晏危樓,背對湖水,麵向陸一漁。這時便伸手將人往前一推,身體飛快向湖水中倒去。

“給你!”

陸一漁正要接住人,老頭卻是嘿然一笑,揚手撒出漫天毒砂,黑色霧氣遮天蔽日一般。

他下意識揮劍,密密的劍光幾乎形成一麵不透風的傘麵,將所有毒砂盡數攔了下來。大片大片黑霧墜落在地,變成一條又一條扭曲的毒蟲,蟲屍滿地。

“燕兄你還好嗎?”

劍光消失,陸一漁剛剛揚起的笑臉同樣消失不見,望著空****的渡口和湖麵,他的臉色變得一片冰冷。

“……老鬼你找死!!”

·

碧波湖中酒香四溢,湖底水流洶湧,一條條暗道四通八達。灰袍老頭在暗道中穿梭,身形像是一條靈活的大魚。一邊遊動,他一邊放開神魂感知,隨時注意著身後的動靜。

感應到沒人追來,他這才徹底放鬆,暗道那小子還算守信,於是不再遲疑,飛快向著某一條暗道中遊去。

七拐八彎後,終於來到一處地下洞穴,灰袍老頭自水麵浮出,蒸幹身上的水汽,就要大步走進洞穴。

“什麽劍宗天才,正道天驕!心慈手軟之輩,若非老夫本就有傷在身,又豈會懼他?”他自言自語冷笑一聲,強行挽尊,“下次若再遇到,叫他嚐嚐老夫蝕骨釘的味道。”

“蝕骨釘?”

饒有興趣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洞穴昏暗,這幽幽的聲音有如鬼魅一般。

“誰!誰在裝神弄鬼?!”老者一個激靈跳起,在半空中飛快轉過身,目光死死盯著水麵。

漣漪**漾,水麵像是被切開的膠體一般自兩邊分開,一道人影施施然走了出來,一身白衣幹淨如初。

灰袍老頭神色一變:“怎麽是你?!”

……糟糕!剛才他明明將這人推給了陸一漁,現在人不見了,那個小瘋子該不會追殺過來吧?

念頭剛剛從腦海中轉過,灰袍老頭就忍不住一拍腦門。

……等等,現在最大的問題不是陸一漁,分明是麵前這個古怪的小子啊。這人身上沒有任何修為氣息,偏偏卻能一路跟蹤他來到這裏,這明顯不對勁。

“這世間最令人感動之事,莫過於故人重逢。最令人愉悅之事,莫過於已經報過的仇還能再報一遍。”

晏危樓漫不經心踏上岸,目光打量著這個簡陋的洞穴,最終落在灰袍老頭身上,臉上露出一抹不勝歡喜的微笑。

“你說是嗎?天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