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世間人(2)

滴答滴答。

昏暗的地下洞穴中光線熹微,岩壁上有水珠緩緩滴落,同灰袍老頭左臂斷口處滴落的黑血匯聚在一起。

他卻渾然未覺一般。

身份被人一口叫破,尤其是這個陌生人還一副極是熟悉的語氣,饒是天魁老魔心頭也不由得狠狠一跳。

尤其是望著對方那雙含笑的眼睛,他心中就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感,總感覺這小子有些邪門。

他眯起了眼睛:“小鬼,你識得我?”

“非但識得,還是熟人呢。”晏危樓一臉和善,滿足了他的好奇心,“陰魁門護法,天地二魁之一。是不是?”

話音未落,一大蓬黑霧在晏危樓麵前爆開,千萬縷牛毛般的細針隱藏於霧氣中朝他兜頭兜臉射來!麵對晏危樓這樣一個修為遠低於他的存在,天魁老魔竟是毫不猶豫搶先出手。

……麵前這小子實在太過古怪,哪怕對方笑得再怎麽人畜無害,天魁老魔心中仍是有一種無比危險的預感。就憑他能悄無聲息跟隨自己這麽久,天魁老魔便絲毫不敢大意。

因此,他一出手就使出了全力。

一陣幽怨鬼哭之聲響起,黑霧之中似乎出現了一張張猙獰怨恨的鬼臉,有老有少。他們眼眶空洞,神智全無,張開大口便向晏危樓咬來。

與此同時,洞穴內一陣天搖地動,翻湧起伏的黑霧之後,一隻巨大的青黑色手掌突然從天而降,向晏危樓當頭拍下。

天魁老魔則趁機展開袍袖,恍如一隻大蝙蝠一般徑自向洞穴深處飄去。

晏危樓神色一冷,神魂之力橫掃而出,攜帶著屍山血海般的煞氣。

原本正要撲上來的遊魂像是被燙化的黃油一般,轉眼消散得一幹二淨。洞穴裏傳來一陣沉悶的響聲,那青黑色大手的主人轟然落在地上,周身黑霧繚繞,麵孔猙獰呆板,周身道道氣流環繞,赫然是一具天門已開、即將洞見的屍魁。

屍魁像是被煞氣激怒,雙眼泛著赤紅,更加凶厲地衝了上來。

晏危樓不慌不忙,腳尖在地麵輕輕一點,身形便借力向著後方急掠而去。他雙腳踏足於水麵,腳尖輕輕在水麵點過,大袖飄飄,如履平地。

晏危樓伸手向下方一攝。

“嘩啦”一聲,一股透明水流被他攝入手心,隨著他指尖彈動,化作數百滴晶瑩剔透的水珠,懸浮在半空。

昏暗的光線自岩壁縫隙中灑落,他足踏碧波,雪衣無塵,姿容清雋,漆黑的瞳仁裏無波無瀾,漫天水珠在他麵前仿佛凝固成一幅畫卷。

而這一切不過發生在轉瞬之間。

下一瞬,畫卷轟然破裂,一顆顆晶瑩剔透的水珠仿佛化作世上最可怕的暗器,瞬間揮灑出去。

滋滋滋滋……

漫天水珠帶著鋒利劍氣穿透黑霧,霧氣中竟傳出劇烈的聲音,如煎熱油。

穿過黑霧之後,一顆顆水珠正正擊打在屍魁身上各個重要關節,隱藏在其中的細微劍氣隨著水珠破碎迸發而出,切割著屍魁堅硬非常的肉身。

屍魁嘴中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吼叫,大踏步向著晏危樓衝過去。但比他更快的卻是晏危樓本人。

漫天水珠揮灑而出的瞬間,他整個人便已欺身而至,手腕在腰間一抹,原本纏繞在腰間的柔軟綢帶在他勁力吞吐之下瞬間繃直,化作一柄鋒銳無雙之劍。

雪白的綢帶在半空中劃過一道自然而然的軌跡,如雪花飄零,百川歸海,流星自天穹墜落,像是天地自然借他之手施展而出,不含絲毫斧鑿之氣。

黑霧消散,一道劍痕正正劈中屍魁胸口,他轟然倒地,每一處關節都被粉碎,算是徹底廢了。

一劍既出,體內真氣耗盡。晏危樓輕飄飄向地麵落下。

就在他體內舊力耗盡新力未生之際,半空中又是一聲微不可察的輕響。一點暗芒流星逐月般向他頭顱點來,快得像是一抹幻影。

眼前天地似乎驟然黯淡,某種深沉而陰冷的氣息向著他神魂中鑽去,萬鬼哭嚎,漫天冰霜似要將人凍結……種種奇異的幻象在晏危樓感知中出現,他整個人定定站在原地,雙目漸漸失去焦距。

“小子著實可惡!白費老夫一根蝕骨釘!”不知何時,天魁老魔重新出現。

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呆呆站在原地的白衣人,嘴中又是咳出一大口血,不得不用僅剩的一隻獨臂捂著胸口搖搖晃晃走過去:“咳咳咳咳!”

想到這段時間以來的遭遇,天魁老魔那張枯樹皮般的老臉上寫滿了陰沉怨毒之色:“搖光那個瘋婆娘!要不是她不分青紅皂白對老夫出手,傷了根基,老夫如今又怎麽會被幾個小輩欺上頭來!”

他一搖三晃來到晏危樓麵前,伸出了一隻雞爪子般的手,催動心神相連的蝕骨釘:“嘿嘿,回來吧寶貝!”

蝕骨釘沒有反應。

天魁老魔愣了愣,連忙按照祭煉法門又催動了幾遍。

蝕骨釘依舊沒有反應。

反倒是一個清朗溫柔的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這個嗎?還給你。”

他心中驟然生出了不祥的預感。

下一秒,天魁老頭隻覺神魂一痛,整個人不受控製地發出一聲慘叫,緊接著仰頭便倒,僅剩的一隻手牢牢抱著頭,在地上死命打起滾來。

四周的一切都開始模糊,恍恍惚惚間,他隻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是掉入了一片刀山火海中,每一寸神魂都在發出慘號。

一個像是自高天飄來的聲音飄渺又清晰地落入他耳中:“免費教你蝕骨釘的正確用法,不用謝。”

原本呆立原地似乎失去了神智的晏危樓,不知何時早已恢複了原狀,低下頭平靜地望著這一幕。

倘若他沒記錯,這蝕骨釘也是天魁前不久才從古遺跡中獲得的靈器,一共三根,至今對方仍不熟悉其用法,隻知道用來偷襲破人神魂十分方便,不過使用一次心神消耗也很大。至於蝕骨釘真正的一係列用法,還是前世的晏危樓充當工具人幫助其試驗出來的。

今晚發生的一切結合某些記憶碎片,早已讓晏危樓將前世今生的經曆一一串聯了起來,理出了大概。

若他所料不差,前世天魁因為不知名的原因被陸一漁一路追殺,盡管當時沒有碰上晏危樓這個人質,天魁也依舊順利逃脫,藏身在這個地下洞穴中療傷。

後來盛京事變,晏危樓逃出監牢,本準備借助逍遙樓的渠道離開盛京,卻被下屬背叛,慌亂中跳入湖中,不知不覺被地下暗河衝到了這裏,就這樣落入了天魁手中。

猶記得,前世天魁身上傷勢極重,似乎損傷了根基,種種方法亦不能治好,於是他幹脆便拿晏危樓這個送上門來的工具人來試藥……也不知是不是晏危樓體質特殊,居然活蹦亂跳活了下來,後來甚至被帶入了陰魁門總部,做了三年的工具人才找到機會離開。

“前世離開時未免太過匆忙,光記得殺人,忘記拷問一些情報了……”

念及此處,晏危樓大感心痛,頗有種後知後覺敗家的感覺,他的目光不由定定落在了滿地哀嚎打滾的天魁身上,像是看著什麽珍稀物品。

“唔……這次可不能如此浪費了。”

·

一個時辰後。

昏暗的地下洞穴中再次響起嘩啦啦的水聲,平靜的水麵被人破開,兩道人影破水而出,出現在這間熟悉的洞穴前。

一人著錦衣,鑲玉冠,腰懸黃金劍。濃眉入鬢,目若寒星,別有一種灑脫氣質。正是滄海劍宗真傳第七陸一漁。

旁邊的青年身披飛羽衛統領的緋色外袍,生就一副不苟言笑的俊美麵孔,目光如電,麵罩寒霜。行動時動作利落果決,一隻手卻緊扣在腰間那柄漆黑的製式長刀上。

“這應該就是那天魁老魔藏身之處。”謝玄當先一步踏入洞中,目光猶如鷹隼一般銳利,觀察著洞穴中的每一處細節。

陸一漁連忙跟上來:“如何?謝統領有何發現?”

之前發現天魁老魔居然不守信用綁走了“燕無倫”,陸一漁怒火中燒,若非幾位師弟勸阻,當即就要跳下湖去,讓這老鬼長長教訓。

好在他們鬧出了這般大的動靜,城中的飛羽衛很快趕到,考慮到地下暗河四通八達,飛羽衛這些官府中人在追蹤上應是更為擅長,陸一漁這才將前因後果告知謝玄。

一聽說此事涉及到陰魁門和逍遙樓,謝玄當即便拿出最擅長的追蹤手段,帶著陸一漁一路追蹤而來。

此時聽到陸一漁的問話,謝玄卻是搖搖頭,他低沉的聲音從洞穴深處傳出:“目的算是達成了一半。”

陸一漁一頭霧水,連忙走進洞穴,一眼就看見一具熟悉的屍體正伏倒在地麵上。淩亂的灰色袍子,獨臂,蒼老幹癟皮包骨頭的矮小身體,還有那張滿是褶皺的臉。正是天魁。

此時他仰倒在地麵上,眼睛死死瞪大,瞳孔中凝固著極度不可思議的恐懼,唇角卻含著一抹安詳而滿足的微笑。像是經曆了某種難以描述的恐懼,就連死亡都因此變得如此幸福愉悅。

“嘶——”

這個念頭一起,陸一漁竟是忍不住渾身一寒。他不由看向謝玄。

卻見謝玄此時亦是滿臉凝重盯著地麵上的屍體,甚至俯下身去翻來覆去檢查了一遍。

看著對方源源不斷從身上掏出的各種各樣奇怪的工具,表情淡定十足,陸一漁:“……”

他忍不住向旁邊挪動了兩步。

一刻鍾後,謝玄重新站起身來。

他吐出一口氣,輕聲道:“好狠辣的手段。”

“這人身上隻有幾處劍傷和一道掌傷,劍傷是滄海劍宗《劍典》上的招式所留……”

說到這裏,謝玄看了陸一漁一眼,陸一漁一臉驚訝地點頭,表示是他所為。

“至於掌傷,有魔門功法的痕跡,一掌印在心口,將之擊成重傷,甚至損了道基,如此霸道的掌力,當屬北鬥魔宮《蝕心掌》所為……”他一臉自然地一一道來,“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明顯的傷勢。可見凶手並沒有施加肉刑。”

但這反而代表著更加殘忍的手段。

“靈台之中空空****,沒有一絲魂魄氣息殘留,這是魂飛魄散的跡象。”謝玄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知道用什麽手段探測了一遍,“而且根據周圍的魂力波動可以看出,此人並不是一瞬間魂飛魄散,而是一點一點被碾滅了神魂。”

他那雙冰冷沉靜的眼睛裏此時有點點光芒閃爍,似乎看透了之前發生在這裏的一切,語氣冷冰冰地陳述著。

“凶手就像是一個品嚐點心的小孩子一樣,每次揪一小塊,一點一點把他的神魂撕成了碎片。”

他平靜的聲音在昏暗的洞穴中回**,有種格外的陰森之感。陸一漁忍不住抱起手臂倒抽一口涼氣。

這時他才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既然天魁已經死了,那燕樓主呢?”

“所以我才說,我們的目的算是達成了一半。”謝玄道,“天魁已死。燕無倫未能救回。”

“……或許,他就是殺死天魁的人。”

“這怎麽可能!”

陸一漁想也沒想便反駁道。他的腦海裏浮現出那個神情恬淡,仿佛與月色相融的白衣公子。

“以我觀之,燕樓主與世無爭,性情溫柔和善,手無縛雞之力,又怎麽可能出手殺人?更何況是麵對天魁這種陰險狡猾、實力高深的老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