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歸去來(6)
“誰呀, 這麽晚了還——”
進入西山郡不久,官道旁。深夜的驛站中,突然被拍門叫起的驛丞不耐煩地走出來,正要發火,卻在看見乘雲鏢局的旗幟後立刻改變了態度。
“呃,這麽晚了還在趕路, 真是辛苦了 !各位壯士趕緊進來歇一歇腳。”
一邊說著, 這留著兩撇小胡子的驛丞還不忘轉頭對身後的下屬吩咐道:“一個個呆站著幹什麽?還不快去幫忙安置好車馬!”
車隊眾人似乎都見怪不怪, 好像習以為常一般。
“徐兄請。”謝渝衝晏危樓作了個手勢, 便當先踏入驛站中, 隻在經過的時候對那驛丞微微一頜首,“我們隻叨擾一晚, 明早便離開。”
幾乎就在幾人踏入驛站大門後, 天上突然炸響一道驚雷。緊接著,連綿不斷的雨點灑落下來。細密的雨簾將整個天地籠罩,眾人趕忙躲進驛站大堂中。
“還好來得及時。再晚片刻, 衣裳都要打濕了!”這些人大多滿臉慶幸。
轟隆隆!
天上雷霆一道接著一個道,風雨如晦,銀色的閃電破空劃過, 閃亮的電光將原本籠罩在黑暗中的眾人一一照了出來。
驛丞之前聽到謝渝的聲音,現在又看清了他的臉, 臉上立時就堆起笑容, 嗓音都又提高了一個度, 連忙招呼著眾人進來。
“原來是謝公子押鏢回來了。謝公子若是不嫌棄, 小人這就去整治一桌好酒好菜來,勉強算是為您接風洗塵。”
車隊跋涉三天,也沒遇見過什麽像樣的客棧。這時聽說有好酒好菜,眾人都忍不住開始分泌口水。
謝渝矜持地點了點頭:“那就多謝了。”
“不敢當,不敢當。還請謝公子稍待片刻。”
驛丞樂滋滋地擺手,一溜煙便跑了出去,遠遠還能聽見這人聲色俱厲吩咐下人燒熱水的聲音。
不多時,幾桌香噴噴的飯菜便擺了上來,那驛丞又上上下下指揮著小吏們升起爐火,原本簡陋的驛站中一時溫暖如春。
大堂中燈火通明,近百口人聚在一起,幾乎將驛站坐滿。寒冷的雨夜裏難得吃上熱騰騰的飯菜,晏危樓也跟著好好享受了一頓西山郡特有的美食。
驛站中的眾多小兵小吏忙前忙後,態度殷勤至極,謝家的眾人似乎也習慣了這種土皇帝般的待遇,對此視若不見。
“不了,謝兄。”揮手製止了謝渝為自己斟酒的動作,晏危樓輕咳了一聲,“在下傷勢未愈,暫時不宜飲酒。謝兄的好意,隻能心領了。”
謝渝尷尬了一瞬,又哈哈一笑。
他一臉懊惱地放下酒杯:“瞧我,隻想著和徐兄好好親近親近,差點忘了這麽重要的事!真是不該!”
晏危樓搖搖頭表示不介意,又舉起茶杯敬了他一杯,轉移話題:“早就聽聞西山謝氏名動一方,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說話間,他的目光掃過那一臉諂笑的驛丞。
他的語氣不卑不亢,雖是讚美,卻並沒有一般人那種刻意吹捧諂媚的感覺,反倒自然而然,天經地義似的,甚至予人一種莫名的榮幸。
謝渝此時便是這種感覺。
“哪裏,徐兄過譽了。”他嘴上謙虛,眼睛裏卻有些止不住的驕傲之色。
晏危樓順勢捧了他幾句,這位謝三公子更是笑容滿麵,在酒精作用下,甚至同他推心置腹交談起來,說了不少謝家以及西山郡之事。雖不是什麽絕頂機密,但也不是一般的外地人能夠知道的。
晏危樓不時應上兩聲,一邊同他交談,另一半心思卻是飛遠了。
在捏碎那顆虛空石之前,晏危樓也不曾想到,自己居然會一日間跨越千裏之遙,從大雍來到東黎——這個他前世混跡過數年之久的國度。
神州浩土三大國度中,大雍國力最強,皇權處於最頂端,憑借飛羽衛等三大執法機構監察天下,各州各府世家宗門俱受限製;
北漠乃是異族蠻夷之國,名義上有著部落共主,實際上還是各大氏族部落互相割據,又有天宗統一信仰,與皇權交鋒,幾乎是一盤散沙;
而東黎則是從立國之初便埋下了隱患,借助了不少世家宗門的幫助才打下江山,可謂帝王與世家宗門共天下,朝廷江湖互相牽製。一些江湖宗門的背後,或許就有著朝中勢力的影子。
因此東黎的宗門世家發展最為蓬勃,話語權最大。有些地方官說話還不如當地的本土勢力說話管用。
乘雲鏢局謝氏便是如此。
在西山郡,謝家的威勢連郡守都不得不避讓三分。驛站中這些小卒如此討好謝渝,倒也合乎情理。
酒席吃了過半,外界的雨聲越來越大,那聲勢浩**如洪流奔湧的聲音充斥在天地之間,也掩蓋了某些異常的響動。
背對著大門坐在桌前的晏危樓動作突然滯了一瞬,神色沒什麽變化,目光卻微微一動。
砰!
驛站的大門突然被人撞開,一股子冷風裹挾著雨點劈頭蓋臉砸進來。
正在吃酒的眾人打了個激靈,抄起身邊順手的武器,戒備地看向大門方向。
“什麽人?!”
驛丞憤怒又警惕的聲音剛剛傳出,一個披著鬥笠的陌生人已經大步走了進來。
“一個過路人而已。”這人抖了抖一身雨水,低沉的聲音從鬥笠下傳出,聽上去很是年輕,“夜間雨大,道路難行,想要在此借宿一宿。”
那驛丞上上下下打量著對麵的人。
一身烏漆抹黑的鬥笠蓑衣,看材料也就是普通貨色,周身氣息普普通通,蓑衣上還濕漉漉滴著水,怎麽看怎麽狼狽。
他當即就是一聲冷笑。
別看他討好謝三公子那般殷勤,但對待這種一看就是最底層江湖遊俠的貨色,他可就沒有那麽好說話了。
“小子,咱們這裏是官家開的驛站,隻接待官家家眷,不是客棧酒樓。你以為是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隨便住進來的嗎?”
驛丞不耐煩地揮揮手,甚至懶得和對方多說,以免掉了身價:“來人,把這家夥給我趕出去!”
讓這種泥腿子混進來,弄髒了地方,惹惱了謝三公子怎麽辦?
幾個小吏領命上前要趕人,那身披鬥笠的怪人卻是隨手一扒便輕而易舉將他們推到一邊。
漫不經心坐在一邊的晏危樓眼角餘光看著這一幕,嘴角微微一勾,暗道一聲:“好高明的卸力手法!”
那幾名小吏修為也不過是枷鎖六七重的樣子,這個不速之客便是隨手將他們推開也沒有太讓人驚訝,頂多是知道這人武藝還行。
但晏危樓卻察覺到了對方舉重若輕的手法中蘊含的習慣性技巧。就像是看到一個大學生解初中題,破解的方法與思路習慣明顯與初中生不同。
“照你這說法,這滿滿****百來號人,就不是阿貓阿狗不成?”
披著鬥笠的不速之客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暴露在一雙不動聲色的眼睛裏,他笑了兩聲,伸手一指旁邊掛著的鏢局旗幟:“這也算官家家眷?”
“胡說八道!”見這人真的扯到了謝三公子頭上,說話如此不客氣,驛丞一個箭步上前,體內勁力運轉,不管不顧就是一腳踹出去,下了死手。
哪知他一腳踹出,卻像是踢上了鐵板,全身上下都**般顫抖起來。
“啊——!”
一聲尖銳到幾乎變形的聲音從驛丞口中傳出,他整個人不知何時已經被蓑衣人一把抓在手中,左手小臂上傳出一陣讓人牙酸的骨裂聲,隨即軟軟垂了下去。
這來回幾句話的功夫連半盞茶都不到,原本還在看好戲的眾多鏢師都臉色一變,還不等他們上前,那蓑衣人又探出另一隻手,並指如刀,向著還在哀嚎顫抖的驛丞脖頸處削去。
“住手!”
“叮”的一聲,一樣東西突然射出,直接向著他手掌射來,蓑衣人下意識改變動作,屈指一彈。
那東西以更快的速度原路返回,被兩根手指穩穩夾住。原來是一粒金燦燦的金珠子。
“不愧是西山謝氏,果然豪富。”蓑衣人看向夾著金珠子的謝渝,不知是讚是諷,“出手就是金子,大氣!”
“這位朋友說笑了。”
謝渝手指還在不斷顫抖,那細微的抖動沿著手指蔓延到手臂,讓他心中一片驚駭。好重的力道!好高深的修為!
他不動聲色將手收回身後,語氣有禮:“剛才的事不過是個誤會,希望朋友能給我乘雲鏢局一個麵子,暫且揭過此事。”
鬥篷中的人嘿然笑了一聲,隨即應道:“好啊。”
他答應得爽快,在場眾人卻也不覺得有什麽不對。謝氏在西山郡可是一塊響當當的招牌,有誰敢不識抬舉?
謝渝露出笑容,站起身來:“既如此,還請這位朋友入座——”
“哢嚓哢嚓!”
他話還沒說完,那人已經一腳踩在如死狗般癱軟在地的驛丞膝蓋上,像是踩過一塊石頭一樣,從他身上走了過去。
又是一陣連綿慘叫中,膝蓋骨破碎的聲音清晰傳來,明擺著是廢了。
謝渝的笑容露出一半,僵在了嘴邊,眼中卻噴湧出怒火,形成一個古怪的表情。他有些進退兩難了。
剛才雖然隻是短短交手一次,雙方都沒有使出全力,但謝瑜憑經驗也能判斷出這人的境界應當在自己之上。真要就此翻臉,哪怕人多勢眾,也有些拿捏不穩。若是讓人逃出去,反倒是結了仇。
但對方如此不給麵子,若要他當做什麽也沒發生,硬生生吞下這口氣,謝渝同樣不願意。
“咳咳!”氣氛尷尬之時,一直病歪歪坐在一邊的晏危樓突然輕咳了兩聲,微微偏轉過身來,“咳咳咳咳……”
“謝兄,還有這位不知名的朋友,何必因為區區一樁小事爭執不休。”
那鬥篷人向他這邊偏了偏頭,似乎有些好奇。
原先這少年是側對著他坐在一邊,如今徹底轉過身來,便露出了一張端秀清朗的臉,一雙漆黑的眸子明澈如鏡。臉色唇色皆是發白,像是氣血不足,但他端坐在那裏,卻宛如雪中青竹一般。
見所有的目光都向自己看過來,少年從容一笑:“我觀這位驛丞不過是折了一腿一臂,並無太多大礙。可見這位朋友確實手下留情了。”
其他人聽到這裏,神情有些怪異。這也叫並無太多大礙?這也叫手下留情?
他不慌不忙繼續道:“畢竟是這位驛丞率先出手,且出手之時很是狠辣。倘若這位朋友修為稍低,隻怕已是斷了腿。如今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也無不可。”
“至於那條小臂,便算作是利息吧。”
說到此處,在所有人目光炯炯的注視中,少年似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傷的隻是左臂,想來並無太大影響。”
“哈哈哈哈!”
其他人還沒說什麽,那身披蓑衣的人已是大步走了過來,他隨手脫下身上的蓑衣鬥笠,現出一張冷峻硬朗的臉。
“說得好!這次我可真是善心大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