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歸去來(4)
在開始商量那一樁小買賣之前, 晏危樓先去了客棧後院,將某個被關得嚴嚴實實的家夥放了出來。
甫一看到晏危樓這副熟悉的打扮, 認出這正是那個強行奪取了他身份的神秘人,剛剛被放出來的無恨幾乎是一個滾地葫蘆栽倒在他麵前:“主上!”
“主上恕罪。”他深深俯首,垂在身側的右手微微顫抖著, “屬下聽您號令侍奉逍遙樓主,奈何燕樓主已有大半月毫無音信。如今大雍風雲匯聚,盛京城更是鐵桶一般……”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通, 最終按耐不住催問道:“主上既然與燕樓主相交莫逆, 還望速速出手, 以防不測。”
晏危樓披著將玄的馬甲,理直氣壯站在正主麵前, 非但絲毫尷尬也無, 反而上上下下將人打量了一遍, 眸光閃了閃。
“有趣。你自己辦事不力, 疏忽大意, 被暗閣的人抓來做餌, 誘我上鉤。不在第一時間為此謝罪,反倒最先關心逍遙樓主安危?”
無恨臉色一僵,頭顱垂得更深:“屬下不敢……”
姬慕月逼宮前兩天,晏危樓便以逍遙樓主的身份讓無恨離開盛京,去往其他城池發展逍遙樓的產業, 順便也吩咐他暗中除去一些人, 包括平陽徐氏滿門。
原本晏危樓預計用不了幾日自己便可離開盛京, 誰知道卻意外陷入瀚海秘境,失聯了大半個月。
而這位被他威逼利誘而來的便宜下屬,居然沒有趁機竊取逍遙樓產業,反而真心實意擔心起逍遙樓主的安危來,甚至為此去找暗閣買情報……這究竟是什麽操作?
當然,情報沒有買來,他本人倒是被暗閣中人盯上了。無恨前身不過是陰魁門中不受重視的大弟子,修為平平,怎麽躲得過暗閣的特意暗算?一下子被人抓住,還利用他在千裏傳音上發出的消息,對逍遙樓主守株待兔。
——盡管他們等來的不是逍遙樓主,而是披著將玄馬甲的晏危樓。
“好了。我大概明白其中原委了。”晏危樓揮手打斷他的話,神情淡漠,“平陽徐氏之事,處理幹淨了嗎?可有其他人知曉?”
“屬下擔保,此事隻我一人知曉。”
重重應了一聲,無恨神色猶疑不定:“莫非……真正想對徐氏下手的人……”
黑袍人擺了擺手,掀起衣擺隨意坐在院中水井邊上:“是我。”
無恨怔愣了下,眼神一動。
……果然!滅徐氏滿門這件事,雖是逍遙樓主親口下令,但他絕不相信,自己心目中那位清風朗月般的逍遙樓主會做出動輒滅門這等凶殘之事,心中恐怕亦是萬分掙紮為難。現在看來,果然是這神秘人在背後指使!
——由此可見逍遙樓主對此人情意之深,竟然情願為他違背本心!
如此深情厚誼,如今樓主失蹤,這人居然不管不問,涼薄至斯!
無恨心潮起伏,湧上許多複雜情緒。心中為逍遙樓主不平的同時,這神秘人在無恨心中的大魔頭形象又凶惡了三分。
這人不知腦補了什麽,眼神深處各種情緒變化,又是憤怒又是不平,又是憐惜又是憎恨,看的晏危樓心中一陣好笑。
他突然問道:“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剛說到一半,意識到不對,無恨連忙緊急改口,“屬下隻是有些疑惑,那平陽徐氏遠在東黎,又怎麽會惡了主上,以致招致滅門之災?”
“你想知道原因?”
這麽好說話?無恨瞪大了眼睛。雖然隻是臨時胡謅出來的,但他還真有些好奇了。
不等他回答,晏危樓便反問一句:“莫非你們魔道殺人還需要理由?可別說陰魁門中那些屍魁都是你們懲奸除惡得來的。”他輕笑了一聲。
好有道理的樣子。無恨頓時啞口無言。
小院中冷風拂過,黑袍人突然間大笑起身,他的神色冷淡下來,低頭望著古井中自己的倒影:“問就是我樂意。”
“本尊嫌徐氏一門姓氏難聽,活著又礙眼,出手幫他們糾正一二,有何不可?”至於真正的原因是什麽,他自然不會隨意告知其他人。
晏危樓的臉色又轉為和緩,唇邊露出笑意。這詭異莫測的情緒變化讓人心慌。
“主上英明,自無不可。”
無恨“啪”的一聲跪下,牙關緊咬滲出了血,頭顱深深垂下去。心中不知是懼是恨,是憎是怕。
……看來他這段日子是在逍遙樓中呆久了,竟是忘記了這人的手段。之前這人不就是因為看上“將玄”這個身份,便二話不說要對他下殺手?若非他當機立斷選擇臣服,隻怕如今早就是個死人了。
以對方如此隨心所欲、喜怒無常的性情,一時興起滅人滿門又算得了什麽?自己可真是豬油蒙了心,居然還敢在對方麵前問出這種問題。
隻是,他還是忍不住見縫插針:“徐氏罪該萬死。當初燕樓主正是交代完屬下徐氏之事不久,便再無蹤跡,徹底斷了聯係。或許,或許……”
說著,便眼巴巴看著晏危樓。似乎就等著他立刻下令去找人。
晏危樓心中驟然升起一股荒謬之感。隨之而起的是深深的警惕。
雖說這人在陰魁門中過的也不如意,前世更是早早便死於榮鳳閣中,算來今生反倒是晏危樓間接救了他一命。
但所謂前世之事,隻有晏危樓一人知曉。晏危樓斷其一臂,奪他姓名,種下蠱蟲,令他從此隻能以麵具遮麵、被強行易名改姓,屈膝臣服以活命……如此種種,無論怎麽說都是深仇大恨。
然而這人記仇的同時,居然還對晏危樓的另一個小號如此死忠,這也是一樁詭異之事。令他怎麽也想不通。
“你今日似乎話有些多。”
在無恨期盼的目光中,晏危樓突然似笑非笑說了一句。
“屬下不敢——”說到一半,無恨下意識閉緊了嘴,垂首低眉。
晏危樓繼續陷入沉吟。
……“燕無倫”這個馬甲與晏危樓曾經的本心最為契合,因此他使來也最是得心應手。將無恨收入逍遙樓後,便用“燕無倫”的身份同對方見過數次。
但這人好歹也是堂堂陰魁門首徒,見識過魔道中不知多少詭詐伎倆。總不至於隻見了“燕無倫”幾麵就徹底被表象所迷惑,連本身辦事不力的罪名都還沒扯幹淨,就一心急著要將“燕無倫”找到了?這也未免過於殷勤了些。
他臉上神情微微變幻,院落中頓時安靜一片。
垂頭站在一邊的無恨緊緊握住拳頭,見識過這位神秘人喜怒無常性情的他,幾乎大氣也不敢喘。鼓起膽子試探一句,已經是他的極限。
是以,晏危樓閉口不談逍遙樓主之事,哪怕無恨再急切也不敢繼續開口。
晏危樓看了他一眼:“去把那幾人‘請’來。”
“是。主上。”
待得那三名動彈不得的暗閣殺手都被挪到了後院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一口水井邊上的晏危樓。
他一手抱刀,正好整以瑕地望著他們。
之前晏危樓說的不錯,這幾人的確來自暗閣,那名年輕女子更是十二位影使之一,據她自稱名為齊悅。
“幾位大費周章,想來要等的人本應是逍遙樓主吧?”
畢竟無恨早就是逍遙樓的人,一直以來那千裏傳音所聯係的也是逍遙樓主。
盡管動彈不得,但暗閣中人心理素質著實過硬,為首的齊悅更是早已恢複了之前巧笑嫣然的神采。
“將玄公子能來也是一樣的。”她笑著說道,“甚至可以說更好一些。”
“哦?”馬甲身份被人一針見血點破,晏危樓不動聲色,恍若未聞,“看來這樁買賣逍遙樓主不一定會同意了。”
齊悅輕歎一聲:“隻是若沒有逍遙樓主這一環,成事的幾率便大大降低了。”
她徐徐道來:“未知將玄公子可曾聽聞過瀚海令?此事便與之有關。”
說著,齊悅便將姬慕月逼宮當日,一應發生之事都一一敘述了一遍,雖然有一些細節部分不甚清楚,但大體說來卻是無有錯漏。簡直像是身處其中親眼目睹了一切發生一般。
“……恐怕誰也沒有想到,這大雍皇室手中居然有一枚傳說中的瀚海令。更令人沒想到的是,這令牌竟會被人虎口奪食,落入那一向不起眼的齊王世子手中。”說到最後,癱坐在地上的齊悅也不禁睨了晏危樓一眼。
暗閣殺手反倒被人暗算倒地,實在丟臉。若是能憑借強大的情報能力讓對方大吃一驚,也勉強算扳回一局。
隻可惜,晏危樓的神情很是平淡。隻是漫不經心點了點頭,問道:“這麽說,你們想謀求瀚海令?”
他這語氣說的像是買個包子一樣簡單。
齊悅笑了笑:“事關前朝秘寶與上古傳說,誰不心動?”
“但我聽說那齊王世子早就藏起來了。”
“這不是有逍遙樓主嗎?”無恨是關心則亂,齊悅卻是一口道破關鍵,“既然逍遙樓主的千裏傳音在將玄公子手中,他的下落您一定一清二楚。”
“聽說齊王世子與逍遙樓主相交莫逆。想必逍遙樓主定然知曉該如何找到這位世子殿下……”
她容貌清麗,笑起來仿佛芙蓉花開,溫柔婉轉的語調裏似乎全是善意。
“即便不知。若是聽聞逍遙樓主遇難,想必那位極重情義的世子殿下也不會不管吧?”
最後,齊悅還信誓旦旦說道:“將玄公子放心,如若事成,瀚海秘境中的一切,你我雙方均可對半分。但若是將玄公子想甩開我暗閣單幹……恕我直言,天下盯著瀚海令的人太多了。”
話說到這裏,晏危樓已經完全明白了對方的想法。
這些人原本打算先將逍遙樓主弄到手,無論是勸其合作,還是作為人質,經過一番操作後,都很可能將齊王世子釣出來。
如今來到這裏的是“將玄”,那也是一樣的。無非中間多出了一個步驟,那便是讓“將玄”找來逍遙樓主。
“唔……”聽著這些人的計劃,晏危樓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古怪。
說來說去都是他的馬甲。齊王世子→逍遙樓主→將玄……難道這就是我釣我自己,我坑我自己,我救我自己?
……聽起來好像有點小刺激的樣子。
想到這裏,他深深笑起來:“好,我答應了。具體計劃是什麽?”
齊悅終於忍不住露出一個大功告成的微笑,甚至顧不得如今全身發麻的窘境。
……看來陰差陽錯間,同這位陰魁門大弟子撞上,反倒比那個據說心地純善的逍遙樓主方便得多。
不愧是心思深沉莫測又善於隱忍的魔道中人,能在陰魁門中蟄伏十多年,這種人隻要有利可圖,就沒什麽不能出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