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入瀚海(5)

緋色霧氣如雲煙般飄散, 以至於天上地下,盡是茫茫一片。那飄渺的霧氣將兩人的身形徹底籠罩了進去。

晏危樓的意識一個恍惚, 便發現自己出現在了一個陌生的房間裏。低頭便能看見自己麵前那隻赤紅如火的丹爐。

一團五色斑斕的火焰在丹爐中跳躍,四周的空氣因為劇烈的高溫而扭曲。旁邊還零零散堆積著一堆藥材。

晏危樓感覺到這具身體不安地從地上站起, 來來回回焦躁地走動著, 視線中那雙手一直在他眼前來回搓動。

男人近乎神經質地念著:

“這一次一定能成功, 沒問題的,我已經推演了三百多次。我會向他們證明的,誰才是伏風氏最……”

“砰!”

他正好背離丹爐時, 隨著一聲轟然巨響,那被火焰灼燒的愈發赤紅的丹爐“砰”地一聲炸開來,金屬碎片四射,滾燙的火焰伴隨著丹爐中的黑色殘渣一股腦地噴濺出來。

晏危樓感覺自己就像是潛伏於這具身體中的幽靈,又或者是某個以npc第一視角觀看著虛擬遊戲CG的玩家, 眼睜睜看著這具身體發出一聲歇斯底裏又不敢置信的慘叫, 看著他轉過身去像瘋了一樣撲向丹爐, 在一聲更加劇烈的爆炸中,整個房間徹底被燃燒的火焰點燃……然後, 房門被打開,有人衝進火海中,救下了他。

“夫君!”

晏危樓的意識被一聲溫柔的女聲喚醒, 發現場景已經切換, 此時他所“附身”的這個人一動不動躺在**, 視線所及隻有泛白的床幔。

一個布衣釵裙、做婦人打扮的女子端著湯藥走進了屋子裏, 她相貌清麗秀美的臉上,有著一道被火焰燎烤的猙獰傷疤,像是蟲子一樣緊貼在左邊臉頰上。

——如果去掉那猙獰的傷疤,仔細去看,這女子的臉簡直和之前那頭藏在方七郎身體中的大妖魔長得一模一樣,隻不過二者氣質截然不同。一個溫婉,一個妖嬈。

“夫君,該喝藥了。”

女子顧不得擦去額頭汗珠,小心翼翼走進來,清亮的雙眸如秋水般溫柔。

她輕輕靠近過來,剛剛端起藥碗,就被這具身體的主人毫不留情一掌推翻,同時響起的還有一聲陰沉暴戾的聲音:“滾!”

又是摔碗,又是怒罵,又是一陣摔打後,這具身體的主人嫌棄地看了一眼女子離去的背影,兩隻枯瘦的手掌撐著床就要坐起來,卻怎麽也做不到。

被子因為他的動作被掀開了一角,露出了一雙纏滿繃帶的腿,僵硬的,畸形的,沒有了知覺的腿。

眼看這具身體的主人揪住身邊的東西又是一陣亂摔亂打,此時此刻仿佛意識附身虛擬角色、卻無法對其進行任何操控的晏危樓,隻覺一陣無趣。

……他大概知道眼前這些場景是怎麽回事了,多半就是那隻大妖魔根據回憶捏造出來的,而且還是那種隻看了前三集就能直接猜出全部劇情的無聊劇本。現在的妖魔就不能有些新意嗎?

正當晏危樓幾乎想要打瞌睡時,畫麵果然又發生了變化,一幕幕場景像是快進的影片一樣播放著。隻不過晏危樓是直接帶入了男主人公的視角。

——出身低賤卻資質奇高的庶子,靠丹術天賦崛起後,遭人嫉妒陷害,被查出煉出的丹藥中有著巨大缺陷,一夕之間從眾星捧月淪為人人喊打。隻有妻子不離不棄陪著他。

被趕出家族流落到小村寨後,他還不忘日夜鑽研,試圖創造出抵禦魔氣的全新丹藥,風光回歸……卻因為急功近利,導致難以熄滅的靈火焚燒了鄰裏十七戶人家,本身也被落下的橫梁砸斷了腿,妻子為了救他燒傷了臉。

這一次,兩人直接被趕出了村寨。

晏危樓像一個不存在的幽靈一樣,視角一直在兩人身上來回切換。

他看著女子一個人背著雙腿殘疾的男人離開村莊,進入山林。為了防備妖魔,他們藏身於山洞中,輕易不敢露麵。女子學會了狩獵、捕魚,幫助男人進山采藥。男人每天的日常則是煉藥,發脾氣,煉藥,再發脾氣,如此而已。

畫麵切換越來越快,再一次切換過後。

“啊——”

晏危樓的意識“附身”在女子身上,首先聽見的就是女子刺耳的尖叫。這具身體正在飛速下墜,兩側是撲麵而來的狂風與陡峭高聳的山崖。

通過女子的雙眼,晏危樓看見她手中還抓著一枚雪白剔透的靈果,這果子名為生元果,是之前的幻境中,男人心心念念可以助他雙腿恢複的靈藥。

隨即,這具身體重重摔在地上,血肉、筋骨、內髒,盡數軟成了一灘爛泥,隻有痛苦而艱難的喘息聲一聲又一聲響起,像是溺水之人正在發出掙紮。

就在這具身體的生機即將徹底流逝之時,那原本已經不動的心髒突然又“砰砰砰”跳動起來,汩汩血液自心髒中流出。不多時,她又活了過來。

“我沒死……”女子從地上爬起,驚喜又茫然呢喃一聲,便匆匆握著手上的生元果,跌跌撞撞往山洞跑。

她回到山洞,獻寶般將手中的生元果捧到男人麵前:“夫君,你看這是什麽?”

柔軟獸皮鋪成的床榻上,癱坐的男人一下子直起了身體:“太好了!”

晏危樓通過女子的視角看見了他欣喜若狂的眼神,緊接著視線一黑,這具身體的主人便暈了過去。

畫麵再度轉換的時候,晏危樓的意識又“附身”在了男人身上,這時他雙腳穩穩站在地上,顯然已經恢複健全。

麵前是一方巨大的丹爐,麵積比原先的還要大上好幾倍,森森火焰在其中燃燒,山洞中因此變得燥熱。

“夫君……”旁邊傳出女人痛苦的質問聲,她雙手雙腳被綁,揚起臉來露出半邊天仙半邊修羅的麵孔,“為何要如此待我?我究竟做錯了什麽……”

“天生一半妖魔血脈,又生的如此醜陋不堪,這就是你最大的錯。”

男人冷冷地回應了一句,便毫不留情將女人抓起:“若不是為了生元果,我怎麽可能忍你這麽久?”

“認識之初我便知曉你血脈有異,前段時間才發現居然是妖魔之後……”他聲音狂喜,專注狂熱地盯著麵前的女人,“我的抑魔丹始終不夠完美,正是缺了最關鍵的一味藥啊!”

“不,夫君,不要——”

在女人驚恐而難以置信的眼神中,他一把將其推入了熊熊燃燒的丹爐中。

轟!火光大盛。洶湧的火焰似乎吞噬了一切,充斥了整片空間。

四周景象大變。

原本黑漆漆的山洞變成了一間華麗的寢殿,幽香浮動間,晏危樓感覺這具身體重重摔在柔軟的床榻上,一道柔軟的身體同時貼了上來。

“夫君……”

伴隨著一道如泣如訴的聲音,女人柔軟的上半身像蛇一樣纏了上來。

她身軀曼妙,隻裹著一層若隱若現的紅紗,美麗的臉上毫無瑕疵,眼神溫柔纏綿。一雙光滑細膩的雙臂自紗衣伸出,纏上了他的脖頸,紅唇在他耳邊輕輕吐了一口氣。

“……妾身念你甚久了呢。”

“哢嚓!”

下一刻,她伸出的雙臂被人一把捏碎,清脆的骨頭斷裂聲響起。

晏危樓不知何時站起,心念一動間便從那個男人的虛假身份中脫離,恢複了自己的本樣貌,雙手像是一對鐵箍一樣牢牢扣在女子手臂處。

女子美麗的臉上露出痛苦之色,愈發我見猶憐:“夫君當真是好狠的心腸啊!”

……她實在有一張極美極嬌弱的麵孔,便是女子看了都會心軟。配合那惹人心痛的淒慘往事,很少有人能夠絲毫不動心,不起一絲憐惜之意。

而但凡稍有心軟,便會被她捕捉到心靈漏洞,趁機攝取心神,為所欲為。

麵前的少年卻是無動於衷,隻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居高臨下漠然俯視著她,隨即雙手重重向前一推。

女子的身體被一股巨力直接掀飛出去。

嗡……

四周的幻象被晏危樓突然爆發的強大精神力生生扭曲,華麗的宮殿轉眼變成灰撲撲的山洞,一隻燃燒著火焰的巨大丹爐出現在女子飛過去的軌跡上。

她整個人重重落入了丹爐中。

晏危樓的身影如瞬移般出現,伸手將丹爐合上,也將女子淒厲的聲音隔絕。

·

小院中,鋪天蓋地的霧氣突然散去。

女子從精神世界中退出,猛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她尖叫一聲,警惕地向後退出一大截,不可思議地望著穩穩坐在石桌前的少年。

“你!你斬滅了我一道妖魂?!”

“無聊老套的三流劇本……”晏危樓抬眼看向她,語氣有些失望,“精神意誌如此弱小,還敢將我拉入你的精神世界中憑意誌交鋒……”

少年唇角驀然扯出一個溫柔的笑容,帶著關懷智障的憐愛語氣:“真不知是該說你自視甚高呢,還是自視甚高呢?”

精神世界中的交鋒異常危險。

剛才發生的一切幻象都是在女子的精神世界中,也便是她的主場。因此她便可肆意在其中編織劇本,而晏危樓則親自體驗了一番。

一旦他在這過程中產生絲毫情緒,同情,憐惜,憤怒,憎恨,甚至是某些欲望……都會立刻被女子洞察到精神上的破綻和漏洞,從而予以進一步的針對,最終一步一步將他的精神意誌降服。

反之,一旦晏危樓洞察到她精神世界的破綻,或者本身就有著極其強大的神魂,同樣可以輕易給予她神魂上的重創。這可比身體上的傷勢難治愈多了。

麵對晏危樓的嘲諷,女子的臉色一陣扭曲,整個人都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要知道,以往那些落入她幻境中的人,但凡再怎麽鐵石心腸,總會有些許觸動。而麵前這個笑容溫柔的少年,卻從始至終就像一塊真正的石頭。

“都說妖魔無情無義。為何這世上卻有人比妖魔還要無情?”

她突然開口,臉上露出一抹似譏似嘲的笑意:“可偏偏是你們這樣的人,反而總會獲得如此珍貴的情意……莫非無情之人,更懂得玩弄人心?”

說話時,她身體突然虛化,化作漫天點點火光,似乎轉瞬便要消失,隻幽幽一歎:

“從始至終,你可是一句也沒有問起,你那位可愛又可憐的情人去了哪裏呢……”

……情、人?!

“???”晏危樓一臉莫名,“難道撕裂妖魂會導致智商下降?不過……”

——即便是萍水相逢之人,是否舍棄對方,也輪不到無關者為他做主呢。更何況,還有瀚海令……

一個呼吸不到的時間,他像是瞬移一樣出現在女子身前,伸手探入那漫天火光之中,似乎抓住了什麽東西。

“——我準你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