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動風雲(8)

天光大亮, 大日懸於正中, 正當午時。

公主府上,九公主姬慕月的院子裏一片空空****, 所有下人都被支使了出去。

院外牆邊一株高大的梨樹上, 一道雪白的人影如輕羽般輕飄飄落了下來,廣袖飄飛,青絲如墨,帶起片片雪白花瓣。他滿身溫柔氣息, 恍如清風明月。

晏危樓輕輕撣了一下衣袖, 正要去找那位九公主姬慕月談條件, 搞事情。不知想到什麽,腳步突然一頓。

……失策了!開錯馬甲了。

他可是溫柔純善、與世無爭,手無縛雞之力, 儼然清風朗月般的逍遙樓主燕無倫, 又怎麽能悄悄與人談論陰謀詭計,做出這種幕後黑手一般的舉動呢?

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沒弄錯,那些謀劃瓜分逍遙樓的商會背後,就有這位九公主的手筆。

想了一想, 晏危樓自袖中掏出一張麵具——這是他之前鬼使神差般帶在身上的——隨即輕輕扣在臉上。

嗯, 完美。

臨時小號創建完畢,心中為自己默默點了一個讚, 晏危樓感覺自己就像是一位畫出了嶄新角色的畫師一般, 內心中充斥著滿滿的成就感。

他調整一下身上的氣息, 從容邁步,向著不遠處半掩的院門而去。

“殿下,不要了啦~”

剛剛穿過垂花藤的院門,晏危樓突然聽見一聲軟軟的、甜膩的聲音,簡直像是在喉嚨裏含上了一罐子糖,超標的甜度足以讓任何甜食愛好者都發抖。

晏危樓腳步一頓,麵具之下的神情驀然一僵,全身上下都湧起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感覺好像哪裏不對的樣子?

等他將目光投射過去,隻一眼便明白了剛才那種怪異的感覺是什麽原因。映入他眼簾的是一副堪稱限製級的、不可描述的畫麵。倘若畫成春宮圖放到市麵上去賣,恐怕也能賣到脫銷。

隻不過這春宮圖的主角性別似乎有別於主流。

隻見院落之中橫放著一張華麗的軟榻,晏危樓此行要找的正主九公主姬慕月正衣衫不整地橫臥在軟榻上。青絲散亂,鋪散而開的深紅色宮裝下,他懷中隱約顯露出一個生得嬌小玲瓏的白淨少年。

旁邊四五名身著薄紗、容貌豔麗的少年簇擁著他,有人殷勤打扇,有人嬌聲討好,還有人正低頭做著種種不可描述之事……各種畫麵匯聚成一連串信息反映到晏危樓腦海中,他一時間有些死機。

——這位姿容豔豔、國色無雙的九公主殿下,赫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男子。

最重要的是,這人居然在幕天席地之下做著某種不可描述之事……女裝大佬,恐怖如斯。

晏危樓足足懵了三秒,大腦才從剛才接收到的大量信息中清醒。

好在穿越之前那個資訊發達的社會中,各種千奇百怪的事情都不罕見。即便他從來沒有親眼見過這些事情,但好歹也聽說過不少,哪怕驟然衝擊頗大,也很快恢複淡定。

“嗯……有客人來了?”

晏危樓的腳步聲並未遮掩,姬慕月從喉嚨裏懶懶哼了一聲,第一時間便抬起身來,一雙泛著淡淡紫意的眸子裏閃過幾許驚訝。

……內院中下人雖已盡數被他遣散,公主府本身的防禦路線卻毫無死角,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有人巡邏。這人能不驚動任何守衛無聲無息潛入進來,顯然也是一位非同尋常的高手。

隨著姬慕月直起身,本就淩亂的深紅色宮裝大幅度下滑,現出平坦的胸膛。他似乎也懶得遮掩,隻似笑非笑看向來人。

隻一眼,便讓他瞳孔驟縮,下意識戒備了幾分。

十步開外的院落門口,滿牆垂花藤下,正站著一個身著廣袖白衫,臉罩神鬼麵具的神秘人。

他衣衫雪白,身無半點墜飾,臉上也是一副最常見的祭祀麵具,看不出任何來由。

日光大盛,那人臉上白底金紋的神鬼麵具光輝熠熠,左半邊臉聖潔莊嚴,右半邊臉鬼魅妖異,映襯著那白衣烏發,竟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異氣質。

“朗如秋月照水時,皎若玉樹臨風前。古人誠不我欺!”

姬慕月倏然輕歎一聲,眸光流轉間牽出一縷曖昧笑意:“眾所皆知……公主府上麵首三千,美人兒主動來此,莫非是想要自薦枕席?”

他舉手投足間有種驚人的魅意,聲音雌雄莫辨,叫人酥到了骨子裏。

晏危樓心中又生出一抹淡淡的怪異感。頭一次有些無法維持自己的人設。

……以往的他不管披上什麽馬甲都能分分鍾入戲,現在卻是險些被這位九公主膈應得破功。難道這就是對方的目的?

——故意這樣膈應自己,想要引動他的情緒,從而奪得主動權,在接下來的對峙中占據上風?

心中對自己的猜測肯定了幾分。晏危樓一身氣息愈發冰冷,他目光一厲。

姬慕月隻覺身上驟然一寒,被一股突然降臨的冷意籠罩在全身上下,像是萬千縷無形劍芒在肌膚上切割而過,又像是有一座看不見的無形泰山自頭頂傾壓而下……他心靈之中湧起一股無邊無際的大恐怖,稍有不慎,立成齏粉。

——似乎隻要再多說一個字,今時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隻憑神魂中自然而然泄露出的氣息,便能對他的心靈造成如此恐怖的壓迫。這人神魂境界之高簡直不可思議!

姬慕月心中大震。

低頭不再去看那人,他伸手為懷中少年披上衣袍,將身邊男寵盡數揮退:“乖,你們先下去吧。”

他嗓音寵溺,動作溫柔。

一名新近收入府中的男寵被這假象所迷惑,滿含敵意地望了一眼不遠處垂花藤邊的晏危樓,又扯著姬慕月的袖子撒了撒嬌,做出不舍之狀:“殿下……”

卻見這位原先還萬般柔情的殿下雙眸一瞬冷如寒冰:“聽話,退下。”

他的語調甚至更溫柔了幾分。

那名男寵情不自禁一個哆嗦,踉踉蹌蹌間便被神色大變的同伴直接拖走了。

“砰!”

幾人將將走出院門,但聽一聲轟然巨響,緊接著便是一聲悠長劍吟,刺骨冰冷的寒意如芒在背,讓他們再也顧不得考慮其他,拚了命似的往外跑。

院落中那張寬大華麗的軟榻再也承受不住壓力,一瞬間四分五裂。

“咳咳咳咳。”

姬慕月從一地碎屑站起身,全身骨頭都在咯吱作響。剛剛被嗆得咳了兩聲,一道冰冷的劍鋒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本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長長哀歎了一聲,他的語氣頗是惆悵,“美人如此待我,著實教人傷心難抑哩。”

他那張美得超越了性別的臉上含怨凝愁,流露出自然而然的悵惘之意,足以讓任何人心中大生憐惜之情。

淡淡的神魂波動如漣漪般**漾開。

“這是……”晏危樓目光中露出幾許驚訝。

他將手中長劍往前一送。一抹淡淡的血絲自對方白皙的脖子上浮現出來。

姬慕月臉上的笑意微僵。

“《姹女功》。”

晏危樓嘴中吐出三個字,姬慕月神情微微一變,顯出幾分警惕。

……麵前這位九公主殿下一舉一動之間的痕跡都是如此熟悉,分明便是北鬥魔宮七殿之一搖光殿的神魂秘法《姹女功》,修煉有成者一舉一動間都可誘人於無形之中。

且不提姬慕月明明是男子,怎麽會身懷揺光殿心法,單說這部《姹女功》,留給晏危樓的印象委實深刻至極。

前世他被太上道門追殺,好不容易脫身而出,隱姓埋名做了個平平無奇的麵館老板,似乎在廚藝上頗有天賦,難得安穩了一段時間。

卻有一位路過的搖光殿弟子莫名其妙對他施展精神魅惑之法,本就心存警惕的他下意識抄起擀麵杖將之捅了個對穿。

後來晏危樓才得知,那人是北鬥魔宮瑤光殿殿主的獨生女。他也因此徹底得罪了正魔兩道,被追殺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想起當年那樁莫名其妙的官司,晏危樓至今仍是一頭霧水,隻覺得搖光殿中人多是莫名其妙之輩。

——這樣想著的晏危樓顯然沒有意識到,他這位“平平無奇的麵館老板”之所以能夠憑借色香味俱不全的手藝養活自己,很顯然依靠的並不是他自我感覺良好的廚藝,而是那不低的顏值。

而那見色起意的搖光殿殿主之女,恐怕到死都沒弄明白,自己怎麽會栽在一個普通的麵館老板手裏。

有此前車之鑒在先,察覺到姬慕月身上《姹女功》的痕跡,晏危樓心中大生警惕。感覺這位男扮女裝的九公主似乎也和當年的女子一般莫名其妙。

晏危樓一針見血點出了《姹女功》的存在,難免回憶起了當年憑手藝吃飯的那段經曆,時間雖短,卻很是愉悅。一時沉默下來。

這份沉默卻帶給姬慕月強大的心理壓力。

“咳。”姬慕月幹咳兩聲,感覺到脖子上冰冷的寒意和隱隱約約的刺痛,最終還是選擇從心,“閣下既能認出《姹女功》的存在,又光天化日之下闖入府中,究竟為何而來?”

神秘人手中之劍又寒三分。

“為了談一筆交易。”

他握劍的手很穩,說話的語調冰冷,隱藏在麵具之後的眼睛同樣是一片漠然,似乎麵前的根本不是一個大活人,而是一棵草,一朵花,一塊石頭。

這天差地別般的氣質變化,即便是逍遙樓中那些同“燕無倫”打過不知多少次交道的執事們看見,也絕不會認為這是同一個人。

姬慕月毫不懷疑,自己若是選擇拒絕,就會被對方毫不留情砍成兩段。

“至於交易條件……”麵具之下,他似乎笑了笑,“你的命如何?”

“這可真是樁不公平的交易。”姬慕月苦笑一聲,臉上的調笑之色盡數收斂。

“你可以選擇拒絕。”

“想不到,閣下還會說笑。”姬慕月怔了怔,隨即正色道,“那麽,你需要我做些什麽?”

他眉宇之間一片自信從容之色,似乎沒有什麽要求能夠將之難倒。

晏危樓沒有回答,反而突然開口:“昨夜飛羽衛搜查榮鳳閣,發現北鬥魔宮中人蹤跡,並收獲兵甲弓弩數百具。”

“什麽!”姬慕月猝然一驚,一時動作幅度過大,脖頸處在劍鋒上劃過一道長長的血痕,鮮血飛濺而起。他卻滿不在意,隻追問道,“當真如此?”

……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飛羽衛怎麽會無緣無故去探查榮鳳閣?最重要的是,為什麽這件事情他毫不知情?

——難道皇帝已經不再信任他了?

想到這件事背後所代表的含義,姬慕月雙目中透出凶光,似乎思索著什麽。

身為罪魁禍首的晏危樓絲毫沒有坑了人一把還想把人賣了數錢的心虛之感。隻是淡淡說道:“皇帝已經起疑,想來你該明白。”

被人坑了還毫不知情的姬慕月臉上卻是露出感激之色:“如此,卻要多謝閣下提醒哩。”

寥寥幾句話下來,他態度已是大變。

“閣下但有所求,本宮必定為你達成。”

他眨了下眼睛:“便是想要春風一度,本宮也很是樂意哦。”

晏危樓:???

……果然修煉《姹女功》的人都不太正常嗎?

他無視了對方的話:“我的條件很簡單,想來你應該對齊王有些了解……”

·

半個時辰後。

望著那道轉眼間消失在原地的背影,姬慕月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他回過身看向院落另一邊。

“剛才你怎麽不出手?”

一道全身包裹在黑色紗衣中的人影慢慢浮現出來,身姿曼妙無方,雙眸如秋水般動人。

她緩緩搖了搖頭。

“這人實力莫測,我攔不住。何況他好像察覺到我了。”

“對了,他剛才提到的消息……”低低女聲略帶嘶啞,“倘若是真的……”

“那就盡早行動。”姬慕月的聲音很是果決,“準備了這些年,早幾天也無妨。”

“……我可是迫不及待……要送我那位好父皇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