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入局中(2)

據說上古之時, 神州浩土廣袤無垠, 幅員以億萬裏計, 共分為五大域。隻是在覆滅妖魔的那一戰中, 兩族激烈大戰,打得天昏地暗。

聖師“元”一劍誅妖滅魔, 碎裂神州浩土。從此其他四域不知所終。

方今人們口中所說的“神州浩土”, 放在上古之時,其實隻不過是中域三十三州。

而被所有人視作天之盡頭的神州北荒,那道阻隔了一切空間陣法波動的無盡天淵,據說正是那一戰中聖師“元”所留下的劍痕。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場大戰影響了天地靈氣, 還是自古以來便是如此,中域以北十一州,即北漠境內,終年以來,冰雪覆蓋,不見青黛。

北漠最南端, 與大雍東黎接壤的那一條連綿雪山, 更是終日不化, 冰封千裏。

在那茫茫雪山環抱之中,有一座山峰尤為不凡, 奇峰突起,直插雲霄, 猶如尊貴君主被群臣拱繞, 又像是一柄寒光凜凜的寶劍, 衝霄而出。

此山高聳入雲,峰頂之上雲霧繚繞,一縷縷氣流如垂瀑,折射著天穹日光,那七彩般的光暈交織成璀璨華蓋。仿佛傳說中的仙家福地,垂落下道道氤氳仙光,極為神秘。

這便是北漠之人口口相傳的神山。

曾有天人聖者欲登山頂一窺究竟,卻一入山中,便恍惚迷失其中,不得不悵然而返。

於是,關於神山的傳說便更多了。

據說,上古之時,此地曾有神人隱居。身世神秘莫測的聖師“元”便是來自這座神山,**平神州後,又歸隱於此;

亦有一種說法是,八百年前,那位碧落天之主曾孤身上北漠,一劍**乾坤,那凜冽的劍風將北域千萬裏疆域凍作冰原。這片連綿雪山同樣來自於此。

天宗那群瘋子便是第一種說法最堅定不移的支持者,他們非但說服了自己,甚至忽悠了大半個北漠,以神之代行者自居,並在神山之下建立了供奉神明的奉聖鎮。

這一日,朔風依舊冷冽,放眼望去一片灰白色的天幕間,忽有一道光輝自天際劃過,如同流星墜落而來。

待那光輝落地,卻現出一黑一白兩道人影。一個白衣烏發,恍若神仙公子,隻臉上略有病色;另一個一身玄衣,發如鴉羽,瞳似墨染,臉部輪廓有種近乎鋒利的淩厲俊美,令人心生凜然。

兩人落在神山腳下,奉聖鎮口,一路相攜而去,每一幅畫麵放在旁觀者眼中都十分養眼。更別提甫一進入奉聖鎮中,踏進第一間酒樓的大門,那掌櫃便瞪大了眼睛,眼珠子黏在兩人身上,一動不動了。

“客、兩位客官……需要些什麽?”

一邊殷勤開口,這掌櫃的視線從晏危樓臉上劃過,又看向宿星寒,胖胖的臉堆出一個笑容。

“數月前,客官還在小的這裏打探過消息用來找人。如今倒要恭喜客官如願以償了。恭喜恭喜!”

他嘴角咧開,拱著拳頭連晃了幾下,嘴上恭喜的同時,心中忍不住有些遺憾。

……畢竟像宿星寒這樣的容貌,當初還拿出了一枚極品靈石就為了找人,留給他的印象可實在是太深了!直到現在,掌櫃仍時不時後悔,當初不該一時衝動,放棄賺取那枚極品靈石。不就是客人的條件難伺候些嗎?

“咳咳……”

麵對掌櫃的恭喜,宿星寒沒有說話,隻是有氣無力地靠在晏危樓身上,纖長的睫毛不斷顫動著,臉上沒有半點血色,仿佛下一秒就會斷氣一樣。

於是晏危樓接過話題,從袖中甩出幾碇銀子:“先開兩間房,再整一桌子好菜,送上雅間去。”

“咳咳咳……”

聽到耳畔的低咳聲,他穩穩攙著宿星寒,一隻手拍在對方背上順了幾口氣,這才仿佛不經意看了掌櫃一眼,帶著人一起上了二樓,沒有多問什麽。

晏危樓心頭隱隱有些猜測。

他並非那般容易被人糊弄的人,隻不過宿星寒既然不希望他多做探究,他便隻當什麽也不知道便是了。晏危樓不是那種好奇心強烈的人。

兩人在這間酒樓中暫且住下來。

夜色一點一點染黑天幕,一輪滾圓的月亮倏忽躍出,明亮的月光如銀沙一般簌簌灑落,染遍了茫茫雪山。

這一天正是三月十五。

直到月上中天,當月光直直照耀到神山峰頂,與氤氳的仙光雲霧相溶,讓整座神山都沐浴在月色籠罩之下時,兩道人影出了奉聖鎮,直奔神山而去。

“神山之中布有神陣,是按照天地靈脈與山川走向所布,我雖有鑰匙,但唯有每月十五,才可出入神陣。”

宿星寒輕聲解釋時,兩人已進入神山之中。

與其他人一入山中必然迷失方向、稀裏糊塗又被送出去不同,兩人不過剛剛走進去,四周的天地便驟然發生變化。

一陣空間巔倒的錯亂感過後,兩人便來到山巔之上,置身於一片茫茫冰雪中。

月光幽幽,寒風凜凜。

放眼望去,茫茫冰雪白得耀眼,宿星寒的身影在這片冰天雪地中,顯得愈發蒼白而單薄。

“阿晏……”

他回身對著晏危樓輕聲開口,語氣歡喜,眸子亮閃閃的,像是藏著兩顆星辰,說不出的生動美麗。

“……這便是我誕生之處。”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晏危樓微笑著點頭:“嗯,很美。”

宿星寒唇角彎起一抹小小的弧度,他上前一步拉住晏危樓:“隨我來。”

沒有見過的人很難想象,在這片寒冷的冰天雪地中,居然還會有一片灼灼燃燒著的桃花林。

滿目雪白裏,這唯一一片緋色的花海灼灼奪目,披著氤氳的月光,肆意燃燒著,真恍如人間仙境一般。

晏危樓微微仰著頭,望著視線裏這片燃燒的緋色花海,仿佛在看一個不可思議的虛幻夢境。

“這是……”他驚訝地睜大眼睛。

“這是桃花源。是我種的十裏桃源。”

宿星寒踏入林海,伸手接過那飄落的緋色花瓣,雙眸一瞬不瞬凝視著他。

“阿晏,你以為如何?你……喜歡嗎?”

桃花源?這個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呢。

晏危樓目光恍惚一瞬,再度點頭,微笑道:“……很美。”

“那就好。”

宿星寒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歡喜的笑容,長長的睫毛困倦地垂落,聲音越來越低。

“我有些困了,要先睡一覺,很快就醒過來……你別走……”

話音還未落,他的身形已然越來越透明,最後整個人仿佛溶化在月光中,伴隨著漫天風雪一同消散。

“明光!”晏危樓瞳孔驟縮,下意識向前伸出手,卻撈了一個空。指尖隻觸及到一抹消散的殘影。

他收回手,露出掌心中一枚桃花花瓣。

周圍不知何時起了霧,一股極為親切又柔和的力量淌過茫茫雪山,在天地靈脈中回**,晏危樓的意識有些模糊起來。

他的心神不知不覺沉浸在那股力量中,隨之深入這天地靈脈,看見了過往光陰銘刻在這片天地中的記憶。

·

天地蒼茫,萬裏冰封。

這是一座杳無人煙的雪山,不存在任何生機,甚至沒有一隻飛鳥從此越過,從這片神州浩土誕生以來便孤零零坐落於大地上,終年經受著寒風洗禮,唯有穿山而過的流泉瀑布不時發出泠泠清音。

冰冷,荒涼,而寂寥。

不知時間過去多久,在漫長的孤寂中,一道稚嫩的意識突然誕生了。

這道新生的天地之靈沒有實體,對世間一切懵懂無知,唯一的本能便是追逐著那寒風、那流瀑,在這雪山之間倘佯,像每一個新誕生的生命體一般,對這世界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好奇。

直到祂累了,倦了,對這一成不變的單調景色終於失去了興趣,也如同這終年不化的雪山一般安靜了下來。

祂陷入了漫長的空虛寂寥之中。

某一日,這亙古如一的雪山之巔上,突然間電閃雷鳴,虛空仿佛被劈出道道裂縫,一道人影從中落了下來。

他身上裹著幾件布料,有一頭漆黑的碎發,皮膚很白,直接落在雪地中,呼吸出的熱氣融化了冰雪。

這是天地之靈誕生以來,發現的第一個可交流的存在。

祂順著寒風來到對方身邊,無形無質的風調皮地撫摸過對方的臉,帶著滿滿的好奇與探究欲望。

躺在地上的人被冷風一吹,哆嗦著睜開了眼睛,兩輪金燦燦的“小太陽”在這人眼中燃燒著,下一瞬便隱去。他用那雙漆黑的瞳孔驚訝而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

“我沒死?這是……”這個讓天地之靈無比好奇的少年狠狠打了個哆嗦,嘴中說著奇怪的話語,“難道是穿越了?”

天地之靈像是一個充滿求知欲的孩子,好奇的觀察著這個人的一舉一動。

祂看到這人企圖下山離開,立刻招來山間的雲霧,讓他迷失方向,不許他離開;沒過多久,對方餓得奄奄一息,身上的生機越來越弱,祂吃驚之下,又連忙凝聚天地靈氣,化作靈露滋潤他的身體;見這人被凍得身體發僵,祂就吹出一口氣,讓暖暖的風將他包裹。

這樣不加掩飾的舉動,很快就讓少年發現了玄機。

他沉默著接受了這份好意,直到三個月後,終於忍不住站在雪山峰頂,大聲呼喚:“你是誰?我能見你一麵嗎?”

盡管這是從未聽聞的語言,但身為天地之靈,自然而然便能明白其意思。

在少年驚奇的注視中,長風從雪山之間拂過,片片雪花飄飛起來,一片片晶瑩剔透的雪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捧起,按照少年的模樣捏出了一道人形。

那是一個看上去五六歲大小,生得玉雪可愛,冰雕雪砌般的小男孩。

他漆黑的眼睛懵懂地看向少年,長長的睫毛輕眨,學著少年的樣子奶聲奶氣地開口:“你……是……誰?”

原本還有些緊張的少年立刻笑了。

“小家夥,原來是你在幫我呀。”

他的笑容燦爛而明媚,仿佛一道暖暖的陽光映照下來。隨之而來的是一隻同樣溫暖的手,柔柔地摸在男孩頭頂。

天地之靈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活著”這個概念。

過往祂那般懵懂無知、迷茫寂寥、渾渾噩噩地活著,實則與雪山、流瀑、寒風……這一切無生命的死物一般,沒有半分意義。

祂有點想要變成“人”。

祂喜歡眼前這個人。

——哦,對了,“人”這個字,還有“喜歡”這個詞,都是少年之後教會祂的。

少年說,他也很喜歡祂。

過往漫長的光陰都被天地之靈所遺忘,祂喜歡上了同少年待在一起的日子。

少年教會了祂身為“人”的一切常識,講了不知多少個有趣的故事,還抱著他一起入睡——在此之前,天地之靈從不知道,人類的懷抱如此溫暖——少年還告訴祂,這世間並非隻有永恒的冰天雪地,還有四季輪轉,春暖花開。

直到有一日,這片山腳之下逃來一群人,個個衣衫襤褸,血跡斑斑,驚恐萬狀。在他們身後,還有一隻追擊而來的龐大怪鳥。

眼看著所有人都要被怪鳥吞吃入腹,少年再也忍不住,在憤怒的支配下,他瞳孔之中的兩輪燦金色火焰灼灼燃燒起來,那遮天蔽日的龐大怪鳥竟然哀叫一聲,沒有半點反抗之力地不斷變小,最終化歸於虛無。

天地之靈突然一陣惶恐不安。

祂看見了少年看向那群人的目光。那是終於發現同類的欣喜,還有發自天性中的悲憫……

祂似乎要失去他了。

果然,隨著少年對這片神州浩土的了解,得知了妖魔的存在,又發現自己身上似乎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強大力量,他終於決心下山,去做應該做的事。

明知道外麵是一片黑暗亂世,與自己相同的人族如同豬狗一樣被妖魔宰殺,偏偏自己有著足以改變一切的力量,卻龜縮在這裏。他怎麽忍心?

這並不是什麽慈悲善良、大義凜然,不過是出於每個人都有的同理之心。

天地之靈一把揪住他的衣襟,用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眷戀地看著少年。

哪怕山腳下已經多出了一群受祂庇護的人族,祂有了許許多多可以交流的人,但隻有這個人是獨一無二的。從他落入山巔起,就是自己的了。

“不可以,我不許你走。”

“乖。我很快就會回來。”

少年蹲下身摸了摸祂的頭,唇角的笑容一如初見時那般溫暖燦爛。

他低聲誘哄道:“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故事嗎?這裏就是我的桃花源啊。我怎麽舍得一去不回?”

飄雪落下之時,少年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漫天風雪裏,祂很想隨著少年一同離開,卻被這方天地所限製,隻能望著那道背影一點一點消失。

但他終究沒有回來。

等祂種滿十裏桃源,凝練出行走人間的化身,尋遍天下,卻隻來得及聽說少年的種種事跡,再也不見那人。

祂重新回到雪山之上,陷入沉眠。

——人世於我本是亙古如一的茫茫冰雪,我自誕生起便是如此。你到來之後,我才知世間還有春夏,亦有桃花。

·

白霧越飄越大,晏危樓的意識一夢千萬年,恍惚不知日月,無數年前若隱若現的對話聲在他耳邊響起。

“對了,我給你起個名字吧。”

望著男孩那雙星辰般明亮的眼睛,還有周遭散不去的寒氣,少年這般說著。

“就叫做宿星寒。星辰宿於人間。”

晏危樓猛然睜開眼睛。

夜色不知何時散去,晴光灑遍人間。遠處冰雪茫茫,眼前是十裏桃林灼灼如火,沁人的芬芳飄入他鼻尖。

他拈起掌心中那枚花瓣,恍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