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驚四方(4)

不知道是被“元”的虛影所展現出來的那種逆轉光陰的力量所震懾, 還是為對方居然至今仍存活於世這件事而震驚,眾人仰著脖子, 望著那虛影消散的天空, 足足呆怔了十幾個呼吸, 突然間額頭一涼, 這才回過神來。

——下雪了。

天空恢複了灰白蒼茫, 飄搖無盡的大雪從遙遠高天而降,北風卷地,百草枯折,飄零的大雪紛紛揚揚間,便重新覆蓋了整座鳳還城。

整片天地一片縞素。

一切好似回到了天人到來之前,什麽也不曾發生過。

但在場眾人心知肚明,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拍賣會開始之前, 誰也不曾料到最終會是這樣的結果。天妖古鳳的去向已經不再是眾人關注的焦點了,最令人關注的是突然爆發的這一場天人爭戰,以及這其中透露出來的許許多多訊息。

懸天峰聖主的突然到來;所謂執天閣閣主的批命;造化神器乾坤道圖居然被晏危樓收服,且還能召喚出天人虛影戰鬥;甚至於突然揭曉的乾坤道圖前三名, 其中包括至少萬年前的上古聖師“元”, 竟然還存活於世……

這樁樁件件, 任何一件事傳出去都足以引爆整個江湖,更遑論居然一股腦塞進了他們腦袋裏, 怎能不讓人深思?

不過這些都可以之後再考慮, 如今最要緊的是天人饋贈。

——天人者, 上體天道、下修己道, 道蘊圓滿,乃成天人。

一旦天人壽終,一身力量全部潰散。修持一生的道蘊也會在短短時間歸於天地。一花一木、一草一石,乃至那些暴露在天地間的靈器……都會因此受到衝刷洗禮,變成天材地寶、神兵之胚,連蘊道石也是在這種機緣巧合下誕生的。

最重要的是,那些逸散在天地間的道蘊,若是有人在此時趁機感悟捕捉,或許能修行境界大進,提升修行潛質,將來有機會進窺天人之境。

因此,天人殞落、靈返天地的過程中,所誕生的諸多好處,都被稱之為天人饋贈,是天人饋贈於這方世界的遺物。

這便是陰陽輪轉、生死交替的規則。

那一聲嬰兒啼哭過後,眾人視線中便再不見懸天峰聖主的影子,本就對其生死半信半疑。

這時天象重新恢複,那漫天飄零的雪花中,分明蘊含著飄渺無形的道蘊,似乎每一片雪花都是大道法則幻化而成。

與那傳聞中“天人殞落,靈返天地”的事跡何其相似!

——這似乎證實了懸天峰聖主的死訊。

但此時沒人會關心這一點了,在這樣一場曠世奇遇之前,哪怕是陸一漁、秋月白、姬慕月……這些個本就出身頂尖宗派的天之驕子,都難掩心中激動。

以往若有天人殞落,往往會坐化在各自的宗門密地,好處大多貢獻給宗門了,便是他們也是頭一回有此經曆。

刹那間,但凡明白這意象含義的人,紛紛行動起來。

有那直接將自己暴露在風雪之中、就地參悟道韻的武癡;也有人趁機開始蘊養靈器,企圖培養出一柄神兵之胚;還有一些人開始滿城搜尋可能誕生的天材地寶,甚至為此爆發了激烈衝突。讓整座鳳還城一片混亂。

眾生百態,莫不如是。

當然,還有極少數貪欲與野心作祟的人,就連天人饋贈這樣的曠世奇遇都不滿足,已經盯上了手持乾坤道圖的晏危樓——就憑乾坤道圖居然能正麵幹掉一位天人聖者的恐怖神通,已足夠讓無數人眼紅了!

但神器終究隻是外力,晏危樓本身終究不曾達到天人。對於神器有些了解的人大概能猜到,乾坤道圖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使用的。

……剛剛才利用乾坤道圖對付過懸天峰聖主,或許現在就是晏危樓最低穀、最弱小之時,也是他們趁危而入、趁火打劫的最佳時機!

不過,讓這些人失望的是,盡管他們反應極快,他們的動作還是遲了。

晏危樓,連同那卷讓他們心心念念的乾坤道圖,早就在不知何時消失不見了。

或許就在戰鬥結束,這些人被“元”震懾得盡皆失聲的那個當口,那位一手締造出這等局麵的少年,卻不聲不響退場,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如古之刺客,出手時輝煌燦爛,眾所矚目,隱遁時又無聲無息,不留痕跡。

這些人找遍鳳還城,也隻能失望而歸。

等他們想去爭奪那些新誕生的天材地寶,同樣沒他們的份了。

逍遙樓與北鬥魔宮的人,在“燕清霜”與蕭無義的帶領下,早已先一步行動起來,連同陸一漁等實力出眾的天驕,彼此形成默契,各自占據了一定區域搜刮寶物。這些人互不幹擾,亦不允許其他人隨意幹擾。

鳳還城外,雪原中。

一黑一白兩道人影靜靜佇立於風雪中,白衣人神色慘白,不時發出陣陣低咳。旁邊的黑衣少年連忙扶住他,一邊為他披上一件雪白的大氅,一邊伸手向其體內輸入真氣,護住對方心脈。

早在之前,晏危樓便在逍遙樓中設下了出城的一次性傳送法陣,準備在拍賣會結束後便悄悄跑路。

畢竟,這一路行來,掠奪瀚海令、誅殺上古妖王……他整個人暴露在了太多人的目光中,太過耀眼奪目了!即便沒有拍賣會,也會有人主動找上他來。

晏危樓本人雖絲毫不懼,但考慮到身邊還有宿星寒這個病患,他還是決定主動出擊,殺猴儆雞,一次解決後患。因此早在拍賣會之前,就安排好了退路。

雖說最後被他“宰殺的猴子”似乎太厲害,居然是懸天峰聖主!

如今鳳還城中一切事務交由“燕清霜”處理,該是他獲得的一樣也跑不了。馬甲們辛辛苦苦工作,他這個本尊就暫時跑路,安安分分做一段時間的鹹魚吧。

隻不過……

晏危樓低下頭,看了一眼臉色雪白到幾乎透明,身體更是輕飄飄的,就連手腕上的血管也清晰可見的宿星寒,眉梢不禁微微一皺。

哪怕因為這家夥企圖做海王的心思而微有不快,但看到他這副病懨懨的樣子,晏危樓心中還是有些不舒服。

“明光,我看你好像越養越虛弱了……”晏危樓的語氣中帶著些淡淡的疑惑,“是不是你這段時日沒有聽話好好休養?”

“……啊?”宿星寒眨了眨眼睛,長長的睫毛劃過一道優美軌跡。他連忙搖頭,“過段時間我就恢複了。”

他微微仰著臉,純粹的漆黑瞳孔中倒映出晏危樓的麵容,看上去乖巧、無辜、又專注。很能欺騙人。

晏危樓眼神閃了閃,心頭劃過幾個馬甲和對方相處時的畫麵,頓時心情複雜,神態又不由冷淡下來。

他偏過臉,語氣有些僵硬:“總之,你好好照顧自己。不要想太多不相幹之事,免得徒耗心神。”

……比如說,企圖養魚之類的。

宿星寒再次困惑地眨了眨眼睛,雖不明就裏,卻認真點頭:“……哦。我聽阿晏的。”

這時,一卷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圖卷,突然自晏危樓袖中飛出,懸浮在兩人麵前,散發出朦朧柔和的白光。

晏危樓並不驚訝,隻是挑了挑眉:“道靈,你這是要走了?”

他本就沒想過這件造化神器會甘心認主,失去自由。乾坤道圖也親口說過,是為了報答“元”的恩情,才暫時留在與之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晏危樓身邊。

如今對方按照約定為晏危樓解決了後顧之憂,自然是重新返回虛空的時候了。

乾坤道圖在半空中晃了晃,那稚嫩的童聲悠悠響起,語氣卻十分老成:“沒錯,本君這就要走了。隻不過走之前還有話想說。”

它麵向宿星寒,語氣恨鐵不成鋼:“沒見過你這樣的笨蛋!本源氣是我們靈族最重要的東西,你倒是大把大把揮灑,蘊養自身都嫌不夠,居然還往外送!”

不待宿星寒回應,晏危樓眼神微微一沉,心中恍惚有了幾分猜測:“你是說,明光之所以如此虛弱,是因為又消耗了本源氣?”

他目光突然鎖定在乾坤道圖上,直覺無比敏銳:“——是給你了?”

天地間風雪飄**,染白了他漆黑的發梢,少年的神情沒有多少變化,語氣聽著也很平靜,仿佛隻是隨口一問,卻偏偏讓道靈搖晃的動作一僵,似乎感覺到了一股無法形容的寒意。

它下意識壓低了聲調:“……是給本君了。不過這可是他主動給的。”

宿星寒也在一邊道:“確實是我主動給的。聽阿晏你說可能會有天人來找麻煩,我想著,多一些本源氣,乾坤道圖能發揮出的實力也更強……”

他認認真真解釋道:“倘若本源氣不足,沒能解決天人,反倒害了阿晏……”

晏危樓突然打斷他的話:“你想多了。”

少年的臉色已經徹底沉下來,他一隻手抓住乾坤道圖,冷冷開口:“從上古便傳世至今的造化神器,你以為它隻有那麽點本源氣?不過是舍不得用而已。”

乾坤道圖忍不住抖了抖。

晏危樓說的一點沒錯。事實上,以它的本源氣儲備,之前那樣的天人投影再來幾回也沒問題。按理來說,有這等神通,連天人都能消滅,它絲毫不用懼怕才隻是入道境的晏危樓。

但它偏偏不敢放肆,隻能委委屈屈地辯解道:“本君可沒有騙人,也沒有主動索取本源氣。”

宿星寒繼續幫腔:“沒錯,是我太過小心謹慎、杞人憂天了。”

他還想繼續說,卻突然消聲,雙眸驀然瞪大,對上了一雙漆黑深沉、卻燃燒著怒焰的眸子。

“阿晏……”

那是相遇以來,他第一次在這雙眼睛裏看見如此真實而激烈的情緒。

不再是浮於表麵的笑意,而是真真正正的憤怒,盡管這怒意尚淺。

宿星寒心頭莫名有些歡喜。

他慢慢垂下頭,歉意道:“……是我考慮不周。下次不會了。”

……許是失而複得,涉及到阿晏的安危,他總是會不受控製地反應過度。下次他一定會努力克製自己。

那雙眸子裏的情緒又迅速消散了,重新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深邃平靜。

少年的聲音淡淡傳來:“下一次,你可以選擇更加相信我。”

就像上次麵對天妖古鳳時一樣,即便本源氣不足,沒能重創天人,難道他就隻能坐弊待死嗎?那就未免低估了他。

宿星寒微怔,單薄的身體靠在少年身上,臉上突然露出一抹笑來。

他用力點頭:“嗯: )。”

晏危樓的神色這才放緩。

不過,看了一眼宿星寒蒼白的臉色,再想到這家夥傻乎乎消耗的本源氣,晏危樓心中更不舒服了。

一時間,他直接忽略了這位似乎想做海王的傾向,心中再次被“明光天真單純又好騙”的印象刷爆。

……難得交到一個朋友,明光便如此全心全意付出。倘若換作是其他人,他豈不是要被騙得小命都不保?看來還是需要自己好好看顧啊。

至於乾坤道圖,晏危樓麵對它時可就沒有那麽好脾氣了。

之前既然約定好了,乾坤道圖要幫助他解決鳳還城可能出現的天人,結果對方卻偷偷用了宿星寒的本源氣……

說到這裏,晏危樓露出一抹微笑:“道靈,你覺得這合適嗎?”

“……的確不太合適。”在這看似溫和實則冰冷的死亡凝視中,道靈恍惚間仿佛看到了無數年前那個男人的影子,它連忙說道,“就當本君隻是報了一半的恩情,下次若是有事,你還可召喚本君一次。”

別別扭扭說完這句話,它驟然劃出一道空間裂縫,整卷古卷向虛空中投去,仿佛落荒而逃一般。

最後一點飄渺的聲音在晏危樓耳邊響起,聲音越來越低。

“對了,小心白帝,他還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