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星與星願

提問,要把星星抓起來總共分幾步。

回答:三步。一,把無關人(獺)員關起來;二,準備好一隻小竹簍;三,把星星放進竹簍裏。

他諾看不見,好奇得撓腮撧耳。雖然對於他這樣毫無法力的小妖怪而言,抓星星是不可思議的壯舉,但能幹的小老板絕對不會讓獺失望。在他的想象裏,小老板抓星星這件事情,大概就分這麽幾個基本步驟,響指一瞬間,就這麽簡單。

上一秒他還在為“抓星星”這個魔幻事實而感到震驚困惑時,下一刻他的懷裏已經被塞入一隻精巧的小竹簍。他諾對著小竹簍用心摩挲一番,甚至還上牙咬了一口,百思不得其解。這隻小竹簍摸上去普普通通平淡無奇,和他諾見識過的其他任何一隻小竹簍似乎都沒有什麽區別。然而出於對羅饗毫無原則的信任和盲目崇拜,他諾堅定地認為,這一隻小竹簍肯定不是一隻隨便的竹簍,說不定盤古開天地之時,女媧就是用這隻小竹簍裝的濕泥巴造的小人兒——至於盤古和女媧是不是同一個造物部門體係的同事,他諾並不在意。

“你太厲害啦——”他諾大聲嚷嚷,甚至還舉起爪子呱唧呱唧鼓起掌來。

羅饗怔楞片刻,無奈道:“我還沒開始呢。”

他諾一陣搖頭,道:“我隻是在演習,就是提前誇讚你一下,你不要緊張,不要有包袱,正常操作就可以。而且,就算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我也覺得你厲害得不得了,大概是全世界最最最厲害的人類——要是我能一口氣說上幾百個字的話,我還要在厲害的前麵加上一百零八個最字。”

小海獺說得搖頭晃腦頭頭是道。羅饗一時之間竟然無言以對,便決計不再理會他諾語句裏的認知錯誤。他提起一口氣,騰空飛起,轉身衝入重疊雲霄之間,衣帶翻飛,宛若驚鴻掠水,遊龍入海。

所謂抓星星,並非是字麵上的將天上的星辰摘下。畢竟我們在地球上肉眼可見的星星絕大多數都是來自銀河係的恒星,而最小的恒星也有二十多公裏的直徑,一般人類是很難擁其入懷的。

——沒錯,就在小海獺以為這個世界其實都是由封建迷信組成的,沒想到這個封建迷信的世界居然還要講究一定的基本科學法則。在現實與靈象之間,擁有有著一條微妙的交錯線,似是而非,虛實真假,誰能參透玄關,勘破塵寰,才能抵達大徹大悟之修習至境。

因此,所謂“星星”,其實是星塵,若要明確說來,便是星辰落下的最小的隕石顆粒。每一粒星塵,都蘊藏著無盡的宇宙密碼,億億年歲隻在秋毫之末,它們往往擁有最為純碎的混沌之力。在遍地都是人為痕跡的地球上,這些來自宇宙的禮物,是難能可貴的原力能源。

由於星塵過小,很容易被其他天體捕捉,或是在在進入大氣層的瞬間便消散殆盡。需得用以精純的靈力凝聚而成的漁線,在星塵化散的刹那間縛之。夜色,銀河,朦朧,無端沉沉。羅饗目光如炬,萬丈漁線一箭,直入無垠星海,塵揚起,猶如蓋江冪冪煙,轉瞬萬物歇,一粒光斑摔落他諾抱著的小竹簍裏。

他諾隻覺得懷裏冰寒似冬,不由得打了一個冷戰,腦袋瞬間清明起來。他摸進小竹簍裏,爪子被冰得哆嗦起來。星星摸起來並不是一個圓圓的球體,而是不太規則的小石塊,表麵凹凸斑駁,似有顆粒。他諾情不自禁地摸了又摸,這種感覺很是奇妙。

“這就是星星嗎——”他大聲問道,嘴角咧得大大的,聲音裏難掩澎湃的激動之情。

“嗯。”

羅饗的應答聲傳來,似遠似近,他諾已然分辨不出他的距離。

冰冰涼的星星飛來,陸續不斷,不多時,他諾的小竹簍裏已經裝了過半。他諾稀罕地摸摸這塊探探那塊,自覺發了一筆橫財,不亦樂乎。這時,羅饗總算停下。揮袖間,纖雲弄巧,飛星築天階。羅饗從雲海這頭緩緩走向那端,回到小海獺身側。

他諾猶自興奮著。他手捧一粒星塵,興致勃勃地問道:“我可以嚐嚐味道嗎?”

羅饗瞪了他一眼,歎氣,道:“不行。”

這可太可惜了。他諾也歎氣。這些星星摸起來還挺可口的呢。

“那我可以擁有一顆用來砸海膽嗎?”他諾換了一個角度。他雖然已經有了一塊心愛的小石頭,但石頭這種東西,對於善於使用工具的海獺而言,再來幾塊也不多。

羅饗毫不留情地再次拒絕他。

他諾遺憾地再次歎氣。一塊石頭,哪怕是星星變成的石頭,如果既不能吃也不能用來砸海膽,那也沒有什麽價值了。思及此,小海獺毫不猶豫地將小竹簍還給羅饗。

羅饗無語,接過小竹簍,取出一粒星塵,將星辰之力揉進小海獺的額頭。

他諾咦地一聲捂住腦門,好奇問道:“那是什麽?冰冰的。”

羅饗道:“我把星星送給你了。”

“可是我沒有感受到!”他諾焦急地說道。

“並不是所有東西都能用來吃或是用來作為吃的工具的。”羅饗告誡他,“我將星辰之力融入你的神海,可以幫你……呃,強身健體。”

強身健體聽起來很粗淺,卻的確是萬物修習的本源。生靈構造的極致便是突破本體的束縛,達到天人靈闔體。

“哦,是嗎?”他諾興致缺缺。他對於變成很厲害的大妖怪並無多大興趣,小海獺隻願意做一隻快樂無憂的普通人類,品嚐著普通的酸甜苦辣。

羅饗氣惱地揉搓著小海獺的腦袋,將他的發型搗得亂糟糟的。他諾一邊護住腦袋一邊哎喲喲地躲得直打滾。

忽然,小海獺抖動著鼻翼,嗅到一絲特殊的涼意,像是水又像是冰,帶著細細的塵土氣息。“那是什麽?”他問道。

“要下雨了。”羅饗答著,抬頭望向天際。

小白傘應聲撐開,落在小海獺的頭頂上,將他牢牢籠罩。

一線光絲劃破九穹,像是一枚信號彈,星影搖搖欲墜,轉眼間,流星颯遝而至,墜落成雨,洗淨寰瀛,伸手可摘。

他諾察覺到臉龐有涼意劃過,卻不是雨滴。他好奇地眨眨眼,半個身體都探出傘外。

“是流星雨。”羅饗笑了笑,解釋道,“倒是比預計的要早兩夜。你的氣運不錯。”

流星雨是那些未被捕捉的星塵集聚而成的,是星辰之力散盡之前最後的意念。它們最終將落到人世間,入土為塵埃。

他諾聞言,趕忙坐正,捧著爪子,虔誠地作揖膜拜起來。他念出一長串的心願清單,都是一些生活瑣碎,多半是關於他的親友的,絮絮叨叨,似乎永無盡頭。羅饗離得近,聽得分明,不由得懷疑這場流星雨降落的時長恐怕還不夠小海獺念完心中所想。

真是一隻貪心的小東西,羅饗搖頭輕笑,卻猛然聽見自己的名字。

“希望小老板也能快快樂樂,每天都過得有趣,一直到永遠永遠。”他諾認真地祈願道,又在心中默默加上一句,願他能早日發現海獺的可愛,永遠喜歡海獺,成為海獺的好朋友。

海獺的年歲有限,哪怕修習成精,在世間也不過短短數十載光陰。他諾不知羅饗從何而來將去何處,有一點倒是通透得很,羅饗並不會久居於此。以他之能,完全可以徜徉天地無拘無束,毛春不過是他小小的一個落腳點。他諾已經單方麵宣布羅饗是他最喜歡的好朋友了,隻願在他有限的生命裏,羅饗能停留得再久一些,讓毛春成為一個快樂的小點,享受做人的樂趣。

在流星雨停歇之時,小海獺終於勉強將所有心願都念完了。他長籲一口氣,像是完成了一件艱難的大任務。

“有沒有人告訴過你,許願的時候需禁言,否則言不靈?”羅饗忍不住問道。

“咦是嗎?”他諾奇道,轉頭又晃了晃腦袋,不以為意,“隻有你聽見是沒有關係的。如果不念出來,我就容易開小差想岔,會許不完的。”

願望不得述諸於口最早確實是因為心中所願若被有心之人聽去,施法破壞,會難以達成,久而久之便成禁忌。

羅饗不言。

人類是多麽貪婪,將欲念托付於虛無,其信念力之強,能憑空塑造出整個大羅世界。哪怕是化人的精怪也未能幸免。

“可能我有點點貪心吧。”他諾察覺到羅饗的未盡之意,歎氣道,“不過,不貪心怎麽能過得快樂呢?”

他問得那樣天真,羅饗忍不住瞥了他一眼。

是啊,不貪心,怎能造出人世間的萬千景象繁複顏色。無欲無求是入仙的第一步,可是仙人又如何,顧不了生救不了死,凝神入境,以身法自然,不過是寰宇一粒塵埃,難逃因果。而脫不了欲海之苦的凡人,永在福世中。螻蟻之力,連延絡繹。求不得,苦即生望。

“也許吧。”羅饗含糊道。

也許這樣的氛圍太過沉重,他們探討的話題也過於深刻,他諾難得地起了參悟之心。他思索片刻,道:“生命長河,對於世人而言,他們微不足道的一段生命便是永恒,這是真的,也是假的。他們有再多的願望,也不過是擠在小小的一滴河水裏。那對於壽元與天齊的仙者又如何呢?他們就是生命長河本身,那他們是不是在追求永生之時,就已經貪婪之心吞天地了呢?比起這些仙者,人類的貪心又算得了什麽?如果用仙人的標準去評判凡人,我覺得不公平呢。”

小海獺嚴肅地皺起眉頭,像一粒暄軟的核桃包。

羅饗被自己的聯想逗笑了。他點頭,輕聲道:“你說得很對。”

咦?

他諾歪著頭,朝著羅饗的方向,驚奇地瞪大眼睛。“我還以為你會反駁我呢?”就像以前那樣,羅饗可是極少承認小海獺的。難不成許願真地成功了?這真是意外之喜呀!他諾驕傲地滑動著尾巴,在泡泡裏翻身打了一個滾兒。

“你能思考這些,說明你還是有腦子的。”羅饗欣慰地點點頭,雖然他的話語裏依舊不帶什麽客氣的成分,“你說的沒錯。精怪人極修仙,最初也是源自欲念。隻不過在問鼎大道的同時,他們也頓悟了天道的核心。”

“那是什麽?”

“永恒即是一瞬,浩瀚即是塵埃。”

凡人的盡頭,是他們生命消散之際。而對於壽元永存的得道者,他們的盡頭便是時間的盡頭。宇宙正在塌陷,萬靈不可抑製地走向滅亡。直到時間的盡頭,你我皆是塵埃,漂浮於茫茫宇宙。天不再是天,地不再是地,星空變成虛無,黑暗變成絢爛,太陽燃盡,月亮隱沒,無春無冬,無聲無息。已知窮途而循道依然,便是得道。

他諾沉默片刻,歎氣道:“我可能會是很早變成塵埃的一隻海獺哦。”他想了想,又覺得無所謂,“反正我會走得比較早。等到那麽一天,我就提前去宇宙的盡頭占座。等你也變成一粒塵埃,飄飄****,說不定會和我在盡頭相遇。

我會說,你來啦。

你會說,我來啦。

這樣我們就是兩粒塵埃,和無數無名的塵埃一起,坐看天地崩塌,欣賞最後一場流星雨。”

這樣也沒什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