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開業大典(1)

當小白船晃晃悠悠靠岸時,他諾兩眼發昏一腳踩空,咕嚕咕嚕,從船沿翻了出去。羅饗才抬頭,眼前的毛團便不見了,隻聽得吧唧摔地的動靜。小白船受到驚嚇,砰地一聲變回傘,尖銳的傘尖正巧戳中他諾的毛屁股,換來哎呦一聲慘叫。

身為一隻海獺,他諾暈船了。這個認知讓他不由得臉紅起來。暈船的滋味並不好受,渾身麻痹,四爪如踩雲端沒有任何著力點。他諾忍不住用爪子揉了揉臉頰,也許是吹了太久的夜風,揉臉都變得毫無趣味。他諾隻好爬起來,拍了拍肚皮上沾上的河泥,躡手躡腳地滾回到小老板身旁,在一雙炯目的注視之下,呐呐無言。

羅饗後他一步踩上岸,正要開口嘲笑體質虛弱的小海獺,忽覺自己的小腿被一團冰冰涼的肉抱住了。他低頭看去,隻見一團肉滾滾的水獺幼崽正用兩隻前爪緊緊地扒著他的褲腿。這隻水獺雖然個頭小,但養得極好,油光水滑,腰膀圓潤,上身著一件印有“神仙外賣”的橙色背心,尾巴精神地朝天抖動著。他那尾巴尖兒上掛著一粒小小的發光的燈籠花,還套著兩三隻炸好的金黃魷魚圈。

啾啾啾——小水獺扯著嗓子尖聲叫喚著。

他諾連連擺手,阻止道:“他是我請來的嘉賓,不需要登記的。”

羅饗這才想起來,他諾有個叫他他米的弟弟,是隻難得的水獺精幼崽。幾日不見,居然又長大不少,看起來極其可口。他不由得吞了吞口水。

他他米艱難地仰著頭,捧起兩隻前爪,困惑地望了一眼自己的哥哥,又看一眼高大陌生的客人。打量許久,小水獺終於用他那不甚靈光的腦子想起來眼前這可怕的家夥是誰。他渾身毛發炸開,四肢僵硬起來,下意識地上下擺動著兩隻前爪作揖,擠出一朵討好的笑容來,潔白的犬牙在夜色中泛著光。

他諾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將弟弟蓋在自己的尾巴下麵,嘿嘿地訕笑著。

羅饗收回過於赤果的目光,皺起眉頭,道:“我的呢?”他攤開手心,神色極為不滿。

他諾恍然大悟,連忙從弟弟的尾巴尖兒上親自挑了一隻最大最好看的魷魚圈,用爪子輕輕捏著,恭恭敬敬地送到小老板的手上。羅饗瞥了一眼魷魚圈,略有些嫌棄,但到底沒說什麽,一把塞進嘴裏,神情嚴肅地嚼了起來。

“帶路吧。”他吞下最後一口魷魚,慢悠悠地說道。

他諾連連點頭。他他米倏地一下躥到他背後,用兩隻前爪緊緊地勾住他諾的脖子,甩起尾巴將燈籠花搭在海獺的頭頂。他諾顛了顛背上的肉球,確認弟弟已經坐好後,踩著濕軟的泥地,吧唧吧唧地走在前頭帶路。

羅饗將傘做杖,施施然地跟在後頭。他穿著白色的鞋子,鞋麵上卻幹幹淨淨,一絲塵土也無。

周遭不斷湧來新的燈籠花潮。一些好奇心重的小妖怪,膽怯地藏在荷葉傘下,抬起眼來偷偷打量羅饗。

他諾一邊往家走一邊心裏打鼓。他沒想到今夜來的精怪如此之多。在他諾的獺生規劃裏,神仙外賣隻是一個地方小買賣。雖然無人處他也曾暗自幻想,有朝一日他可以稱霸毛春拳打南北外賣界。但白日夢終歸是白日夢,他諾所求不多,最好的事業就是養家糊口,有所作為,用上幾十年的時間,能夠在毛春城內外的精怪界擁有自己的口碑。

今夜的盛況是他諾始料未及的。在他內心一個小小的角落裏,竊喜的心思不可抑製地滋長。他的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的,裝滿了燈籠花的亮光,連尾巴都忍不住抖動起來。

羅饗看破不說破,隻是暗自搖頭,心道果然是隻沒見過世麵的小妖怪。

百葉林和紅久河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舉辦過一件像樣的聚會了,久到連殊途同爺爺都很難說出上一次精怪大會的具體日期。建國後因為各種原因,毛春領域的精怪們不再無故聚會。漸漸的,居民們變得不愛走動竄門,越來越宅。連一年前的成精協會換屆都是通過鬆鴉送信這種方式進行的“雲選舉”——當然,這種選舉方式前後有不少精怪舉爪反對。據說當天因為暴雨的緣故,鬆鴉團隊遺失部分選票,最終導致妖氣最高的華南虎阿真落選,而一隻年僅三個月的巴哥犬當選,成為毛春城最大最離奇的軼事之一。

當然,也有好事者分析,阿真落選並非全然因為意外和黑幕,畢竟華南虎太過稀缺幾近絕跡,種族勢力單薄,又是外來物種,根本抵不過本幫的犬派勢力。不過對此說法也有不少反對者。選票結果公布當日,貓派一片嘩然。一直將阿真視為同族的貓咪們大怒。貓咪谘詢事物所當即宣布,事務所將單方麵脫離毛春城建國後成精協會組織,進入無限期的冷戰時期,僅和協會內貓咪本部保持合作往來。盡管這個單方聲明並無任何效應,但高傲的貓咪們顯然已經表明自己的態度。

至於為什麽一隻平平無奇的巴哥幼犬能夠過五關斬六將最終突破重圍,倒也沒人能說上個子醜寅卯來。有人道這隻巴哥其實出身非凡,落地成精,三天便開了天眼,七天能自己如廁,是百年難遇的精怪奇才;也有人說,犬派勢力看似固若金湯,內則早已土崩瓦解,家寵當政派,流浪在野派,純血派,平權派,各自為營割據一方,巴哥犬的勝利便是各大派係權衡之爭的產物。

也正是由於成精協會的內部派係鬥爭繁雜混亂,管理者們一直抽不出時間整頓各項民間交流活動。像生活在百葉林林區和紅久河流域等偏遠地區的精怪們,更是彼此疏離,消息閉塞,難得互通有無。

他諾在設計“神仙外賣”開業大典時,全然沒有考慮這些暗藏的複雜情況。他隻是出於想要熱鬧熱鬧的簡單想法,沒有限製邀請函的派送範圍。鬆鴉團隊們難得接到一個大單,老大一拍腦門,決定廣撒網勤派送,在勢力可及範圍內,來來回回密集投送了三回,基本上能收到信件包裹的精怪們都精手一份傳單。短短幾天之內,紅久河的海獺要開外賣店的消息不脛而走,婦孺皆知。

幾十年都沒有娛樂活動的精怪們都起了興致,不約而同地選擇了赴會。森林裏的狐猴美容美發店外排起了長長的隊伍。精怪們將自己的毛發打理得漂漂亮亮,鱗片擦拭得一塵不染,歡欣鼓舞,翹首以盼。在這個月圓之夜,精怪們三五成群,爪搭著瓜,尾巴勾著尾巴,高高興興地來參加他諾的開業大典。

這注定是一個將載入毛春建國後成精史冊的大日子。

而此時,我們的小海獺對此一無所知。

夜色拉長了人間的距離,海獺那小小的家似乎還在很遠很遠的遠處。他他米瘋玩了一天,耷拉著腦袋,伏在他諾的背上睡著了。他的肚皮在呼吸作用下,小小地起伏著,鼻子裏吹出滾燙的呼嚕聲,啾呼——啾呼——

此刻的他諾有著自己的小苦惱。“小老板,我覺得有些奇怪。”他諾特地緩下步子,後退一步,和羅饗並肩走著。

羅饗隨口應了一聲,顯然並不感興趣。他那一雙能剪秋水的眼睛若有似無地往密林深處探去,似乎在尋找著什麽。

“你聽我說呀……”他諾小心托著背上的水獺弟弟,用一隻爪子艱難地勾了勾羅饗的衣擺,試圖將小老板的注意力拉回來。

羅饗終於收回探尋的目光,低頭瞥了他一眼。

“就是……”他諾踮起腳尖,將爪子空握攏在毛絨絨的臉頰裏,仰頭衝羅饗神秘兮兮地說道,“我覺得自己有點奇怪。”

羅饗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諾謹慎地挑選著措辭,“像是穿了一件厚厚的外套,感覺不到東西。”

羅饗又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他諾以為自己的表述不夠清楚,急忙補充道:“比如我現在背著他他米,其實他他米已經很重了……”他諾說罷,小心翼翼地往後斜乜了一眼水獺弟弟,確定對方仍舊熟睡著,這才放心地繼續說道,“理當說我背著這麽重的他他米,應該會覺得背很沉才對,可是今天卻什麽感覺也沒有。”他擠了擠眉頭,略感苦惱。雖然說背部沒什麽感覺,但路走多了,還是喘得厲害。

羅饗停了下來。

他諾不明所以,踉蹌一步,也跟著停了下來,舉頭望向小老板。

“把你弟弟給我吧。”羅饗忽然開口說道。

他諾怔楞,感到很意外。他猶猶豫豫,最終還是選擇相信羅饗,將弟弟交了出去。

羅饗一把將小水獺甩上肩頭,像對待一件毛皮披肩一般,隨意地搭在脖子上,順手將他的尾巴扣在水獺的肚皮上。小水獺坦著肚皮,無知無覺,依舊啾呼啾呼地打著鼾。

他諾仍是不解。

羅饗伸手,緩緩地落在海獺的腦袋上,輕柔地揉了揉。

他諾僵住了,像一隻生鏽的發條鬧鍾。在他的印象裏,這大概還是第一次,小老板這樣溫柔地靠近他。他感受不到小老板溫和的動作,有些害怕下一秒就會被人拎著頸毛拋向空中,不由得縮緊了脖子。

意外的是,他預想的情景並未發生。就在他諾難以置信地想要鬆氣時,腦袋上有些奇怪。他抬起頭來,發現羅饗手心裏多了一小戳毛毛。

這樣的毛色,這樣的觸感……他諾驚慌地發現,小老板拔了他的頭毛。

“疼嗎?”羅饗問道。

他諾捂著頭頂,搖了搖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疼是不疼的,但是頭毛禿了總是有點怪怪的……

“五感黑魚又發作了,你這幾天在觸覺上會反應遲鈍些,沒什麽大不了的。”羅饗噙著笑,沒什麽誠意地安慰道。他並沒有將海獺毛還給他諾,而是收進了自己的口袋。

他諾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早早到位的客戶們黑黑壓壓地盤在他諾準備的方寸場地之上,焦急地等待著主人的現身。他們當中的不少精怪都是樸實的本地居民,生活在紅久河遙遠的上遊地區,從未見識過海獺這種生物,不免有些好奇和期待。

在魷魚圈發過第三輪後,姍姍來遲的慶典主角這才登場。

萬眾矚目,聚光一線。一團小小的黑影逐漸浮現。

精怪們引領而望,一雙雙眼睛瞪得比天上的星星還要亮。

咦——

遠道而來的精怪們麵麵相覷,強壓下內心的交流欲望,心道,原來傳說中的海獺就是這樣一種禿頭的揉臉毛怪呀,真是世間之大無奇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