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玉沙的故事

在一個月色如酒的盛夏之夜,南國徹底離開了,在玉沙的世界裏消失得幹幹淨淨。他往北邊飛去,融化在朦朧的夜色之中。

自那之後,胡大爺的養鳥生涯也陷入一個奇怪的瓶頸期。他依舊像往常一樣養鳥訓鳥,精心經營著這家小店鋪,然而他的店裏再也難出一隻奇鳥。為此,胡大爺也曾頹靡消極過一段時間。不過,人類總是健忘的。胡大爺從難過和失落之中恢複過來,很快又將全部精力投入到玉沙和其他鳥兒的馴養之中。

玉沙不負眾望在百鳥歌會中脫穎而出,靠著南國曾經教授過他的歌唱技巧,成為萬人矚目的歌王。退役之後,玉沙表麵上享受著閑適的安靜時光,內心卻無比焦灼。南國的離開,似乎將他身上所有屬於隨遇而安的鴕鳥心態都帶走了。他開始躁動不安,開始重現陷入令鳥費解的鳥聲思考之中。也正是在這段時間,玉沙頓悟成精了。

成精並未給玉沙帶去任何好的變化,相反的,因為無端成精,玉沙必須承受來自靈力和精力兩方的雙重壓迫,精神極為脆弱。驚慌失措、孤獨無助的玉沙第一個想到的便是他鳥生中的第一位老師和第一個朋友南國。南國成精之後,也在胡大爺家裏居住過很長一段時間,他必然知道如何平衡其間關係。南國雖然討厭,但無奈也是玉沙能夠想到的最值得信任的鳥。

南國在離開時,曾經給玉沙留過一個聯係方式,以防不時之需。玉沙通過不同的途徑嚐試著去聯係南國,最終得到的答案是:查無此鳥。

作為一隻家養的鳥兒,玉沙和外界交流的途徑實在太少了。他搜刮著有限的信息,從焦急到彷徨失措再到徹底失望,終於不得不相信,南國並無打算和他再有任何交集。

南國這個大騙子!

玉沙深呼一口氣,想要給自己的悲傷往事來一個極富戲劇性的總結語,卻被一聲響亮的擤鼻涕的聲音打斷了。一口混濁之氣要吐不吐,卡在喉嚨口,雪白色的金絲雀鬱悶地咳嗽了幾聲,不悅地掀開眼簾,瞪了一眼破壞氣氛者。

阿噗——

他諾繼續清理著鼻道,總算覺得好了許多。他淚眼婆娑,看起來眼袋下像是掛著兩坨水袋,盈盈發光。

“你哭什麽?”玉沙嫌棄地問道。

“太感動了。”他諾用手背用力揉了揉眼睛。

玉沙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幾隻鳥都很沉默,就連一向淚點很低的雲歌都流露出幾分不解的神色。原來這就是海獺嗎?真是蠻神奇的呢。

“你不要哭哭啦。”雲歌笨拙地揮動翅膀,輕輕拍打著他諾的後背。

“這有什麽好感動的。”玉沙切了一聲,雖然語氣裏滿是不屑,說話的音調卻不由自主地降了幾度,“老子的故事是關於勇敢的青春,夢想和掙脫束縛的英雄故事好麽?哭屁啊。”

他諾哭得正起勁,忽然被嗆,嚇得打了一個嗝,連連搖頭。

玉沙翻了一個白眼,卻遭到雲歌滿是責備的眼神,就連一直在盯著天花板發呆的奇怪人類也突然將視線落在玉沙的身上。這讓玉山很有壓迫感。他很不自在地上下跳動著,甕聲甕氣地說道:“老子並不要你們的同情,老子隻想要解氣,老子是鳥王!嗚哇哇——”他模仿著貓咪們罵街的模樣,嘴裏念叨著花式髒話。

羅饗開了口。他的聲音並不大,一字一句相當清晰,卻讓玉沙瞬間噤聲。“再讓我從你嘴裏聽見任何一句貓話,我就把你的羽毛一根一根拔下來,直到你變成無毛雞。”

玉沙蹭的一下炸開毛,僵硬著身體,艱難地跳回籠子裏,縮著脖子,安靜地立在支架上。

羅饗又用小白傘的傘尖戳了戳他諾毛絨絨的後腦勺,嫌棄道:“難看死了,不許哭。”

他諾哎呦一聲抱住後腦勺,狡辯道:“我沒哭呢。”他用手又揉了揉臉,兩隻眼睛通紅,拒不承認。

場麵總是是受到控製,眾精怪的話題重新回到玉沙的心願上來。他諾問道:“所以說,你的最終願望,就是能找到南國,打他一頓嗎?”他皺著眉頭,不確定這種暴力的方式是否可以用來解決問題。

玉沙沒說話,不知是迫於羅饗的**威,還是他本身也並沒有想好出氣的方式。

他諾又問道:“那假如我們能找到南國,你和他見上一麵,就能解開心結。然後你就可以自由地選擇今後的道路了嗎?”

玉沙依舊沉默著。

羅饗不耐煩地嘖了一聲,起身,道:“算了,走吧,他隻是一個懦弱的騙子。”他朝他諾看去,示意他跟上自己。

他諾瞪大著眼睛,不解地看著小老板。

玉沙的憤怒戰勝了他的恐懼。他飛撲起來,怒氣衝衝地叫喊道:“你憑什麽叫老子懦夫!老子……”他下意識看了一眼羅饗,改口道,“我才不懦弱,我也不是騙子。”

羅饗輕輕笑了起來。他道:“明明已經成精開智了,卻依然束縛在鳥籠的方寸之間,這不是其他任何人的錯,僅僅是你自己的選擇。既然是你自己的選擇,你就該心平氣和地接受。你卻怨天尤人,將責任都推給別人,怨恨那些與你無關的旁人,這不是懦夫是什麽?製造一個可以沉淪的假象,自以為是,自我欺騙,不是騙子是什麽?”

小老板的話雖然很嚴厲,聽起來也略顯殘忍,但是細細分辨,也有其道理。他諾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想點頭讚頭,連忙捂住脖子,裝作不偏不倚,悉心聽取兩方意見的模樣。

玉沙喃喃無語,低下頭去。

羅饗又道:“你說不想過這樣的生活,那我問你,你又想做什麽?你並沒有答案,你隻不過是想否認,然後將所有不順遂都歸於別處。你覺得自己不喜歡唱歌,所以放棄唱歌,但事實證明,唱歌並不是你生活乏味的源頭。源頭隻是你自己。”

一時之間,鋪子裏安靜地很。

他諾下意識張嘴吸了一大口空氣,然後像潛水一般鼓起腮幫子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盯著玉沙,生怕高傲的金絲雀情緒波動過大,做出什麽令獺措手不及的舉動來。

出獺意料的是,玉沙顯得極為平靜。若不是他略微起伏的胸脯,他諾險些要以為他化作雕像了。

雲歌跳上他諾的肩膀,扯過他的耳朵,小聲問道:“玉沙是不是打擊過度了?”

他諾有些擔心。

終於,玉沙抬起頭來,重新開口,說道:“你說的沒錯。”

羅饗一臉“我當然是對的”的表情,甩了甩手裏的白傘,眼睛依舊盯著門口的方向,並沒有理會玉沙,似乎已經對這一切都失去了興趣。

他諾偷偷扯了扯羅饗的袖子,被對方嫌棄地甩開。他仰頭,露出一個討好的微笑來。羅饗深深地皺著眉,卻終歸沒再說什麽。

玉沙思索片刻,接著說道:“我這幾年確實一直在逃避我的問題。沒錯,我成精有一段時間了,但是一直止步不前,因為我並無方向。我聽聞,動物成精之後,需要離開人類社會,擇一道入境,否則容易被大千世界的世俗所擾,影響修行。是我自己遲遲不悟,也許是因為我知道,一旦我脫離我的原本世界,我就是一個獨立的個體,需要全然為自己負責。這是在是太可怕了。”

這還是玉沙第一次提到害怕的情緒。作為一隻外表嬌弱內心粗獷的鳥兒,玉沙一開口便能給人帶來相當有衝擊力的異樣感。正因為如此,別人很難察覺到,在他故作粗魯的言行舉止之下,掩埋著一顆並未來得及完全成熟的稚嫩之心。

他諾忽然開口,打破沉默,道:“我決定了!”

羅饗像是知道他即將要說出口的蠢話,幾不可聞地歎了一口氣,拖了把竹椅重新坐了下來,盯著天花板繼續發呆。

果然,他諾拍著胸脯,信心十足地說道:“我決定幫你的忙。既然你也不知道應該怎麽做,不如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呀。你現在的唯一心願就是見到南國,那不管怎樣,我們都應該努力看看。”

在他簡單的思維世界裏,心願就是超級超級想要做成的一件事情,這就像是他忽然很想吃烤扇貝。如果一直一直吃不到,那他便會白天想夜裏也想,發呆的時候想幹活的時候也想。哪怕吃到了同樣可口的椒鹽蝦幹或是肥美的生蠔,他心裏的某個角落依舊是屬於那份沒能吃到的烤扇貝的。這並非是因為他不喜歡蝦幹和生蠔,而是因為想要吃到烤扇貝的心情已經遠遠大於真正吃到美食帶來的愉悅了。他的思維,他的情緒,和他的行為都會受到這種執念的影響,變得奇奇怪怪。

玉沙應該也是一樣的。也許見到南國並不能解決他的問題,起碼無法解決他的所有問題。然而,玉沙是想見到南國的,不管是因為思念還是因為他自己所說的,想要在南國身上發泄。因此,對於玉沙而言,南國就是他的烤扇貝,他的執念。解開這個執念,就能讓玉沙和過往的某個時光正式告別,放下心結,正視自己,重新踏上旅程。

“所以,我們要找到南國!”

雲歌舞動著翅膀鼓掌,讚歎道:“諾諾你真是太聰明了!”

他諾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後腦勺,哈哈笑了幾聲,謙虛道:“也不是那麽聰明啦。”

羅饗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在他諾的鼓動下,所有鳥兒的精神都開始振奮起來。是了,既然已經知道了名字和品種,多加詢問,總會有蹤跡顯露的,這對於消息靈通,親友遍布全世界的鳥兒們而言,並不困難。就連玉沙也開始欣然向往起來。

“所以我們的計劃是,幫你找到南國。不過,為了讓胡大爺不起疑心,我們還是得先設計一些橋段,而且,我們的演技必須要非常的好。”也難為他諾這樣簡單的腦子要去構思這樣複雜的計劃。

最後,在更為靠譜的虹和空的建議下,“瘋狂的小鳥”計劃大綱如下:

一、他諾和雲歌他們兵分兩路,去百葉林找南國的線索。空在學貓語的時候,曾經認識過一群模仿貓兒叫聲很厲害的朋友,說不定裏麵能打聽到碧霧的消息。

二、玉沙要開始“好轉”,配合他諾的療程,以獲取胡大爺的信任

三、小老板肚子餓了,應該吃午飯了

第三條是他諾自己添上去的的,至於是誰的肚子餓了,大家心照不宣。他諾見在場沒有任何人反對,欣欣然地在計劃書上按上自己的指印,暗歎整個方案簡直完美。

在眾人的強迫下,玉沙不情不願地在胡大爺麵前演唱了一首個鳥的成名曲,這可把胡大爺激動壞了。他仿佛回到了舊時光,笑得臉上的褶子都撐開了。胡大爺看他諾的眼光直接從“沽名釣譽的騙子”變成“居然能成功將紅靛頦,伯勞鳥和雲雀養在同一個籠子裏必然是一位絕食高人”。

胡大爺老淚縱橫,顫巍巍地握住他諾的手,稱他華佗在世。他諾聽不懂,哼哼唧唧地敷衍應和了幾句,又說治療需要好幾個療程雲雲。胡大爺自然無不可。

從花鳥街出來後,雲歌他們打算直接飛回林子裏,羅饗也讓小白傘帶著鳥籠先回家。一時之間,又剩下他諾和小老板兩個人。

他諾還惦記著早上出門的時候,小老板說今天要吃大餐的事情呢,咧著嘴笑得滿臉燦爛。

羅饗看著他,覺得好笑,難得心情好地詢問道:“想吃什麽?”

他諾受寵若驚,問道:“我想吃什麽都行嗎?”

“當然不行。”羅饗的回複很堅決,“我已經想好要吃什麽了。”

“早上不是說隨便我吃什麽嗎?”他諾眨眨眼。

“那是早上,等我想好之後,就隻能聽我的。”羅饗相當霸道,且毫無羞愧。

他諾心想,那你還問我呢。不過不管怎麽樣,終於可以好好吃一頓美味的飯,這個想法足夠讓他諾原諒任何小遺憾。

羅饗帶他諾去的店鋪相當小,招牌上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魚”字,看起來有些年頭了。店鋪門很矮,羅饗必須彎著腰才能進去。店鋪裏頭僅能擺三張四人坐的木桌。他們到達時,店鋪的午市剛剛開始,有兩桌已經坐滿了人。收銀台前圍著好幾個正在點餐的食客。

這家店專營魚肉小食,羅饗最喜歡的是他們家的手工魚皮餃,在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曾經來到毛春吃過一次,念念不忘。顧名思義,魚皮餃的餃子皮是用魚肉做成的。

鮮活的上好河魚去皮剔骨,手打成魚茸,加上佐、輔料調至粘稠狀,在案板上用刀背碾壓成薄片,裹上調製好的豬肉餡料,搓成卷,下高湯煮透,撒上香芹和魚露調味。一口下去,表皮彈牙鮮爽,內裏汁水四溢,美味得很。

羅饗很快便點好自己要吃的,餘光一掃,撇下猶自糾結的他諾,搶在一個小夥子之前,迅速占據了最後一張大桌子。被搶了座的人類甚是惱火,但羅饗也不說話,抬著下巴,露出一絲驕傲自得的神色。那人隻好悻悻然去隔壁拚桌去了。

他諾渾然不知,盯著菜單看了半天,連老板娘都不耐煩起來。其實他看不懂多少字,幸好菜單箱單簡單,林林總總加起來不過十來種菜品。

原本排在他諾後頭的人類不耐煩起來,擠到他諾身旁,先點起菜。那人身材高大圓碩,幾乎將他諾擠到櫃台後頭。

他諾眨眨眼,認真地盯著人類看。作為一隻成精很早卻始終居住在野外的海獺,他諾很少這樣近距離觀察人類。但他知道,要想適應人類生活,最方便快捷的方式便是觀察和模仿。

“老板來兩碗魚餃,一份大碗一份小碗,小碗的不要芹菜,兩碗都加辣子,多加點。再來一份炸魚糕和雞蛋餅。”男人麻利地念完一串點單,扭頭看向身旁的女人,伸手道,“錢包。”

他諾暗自猜測,那個雌性可能是這個雄性的配偶。所以人類世界,是由雌性來支付費用的嗎?

那個女人並沒有將整個錢包交給男人,而是翻開錢包,從裏頭摸出幾張紙幣,直接遞給男人。男人接過錢,想了想,又壓低聲音,道:“再給我點零花錢吧,我一會兒買包煙。”

女人迅速瞪了一眼男人,似乎是不太樂意,不過她還是從錢包裏摸出另一張紙幣,拍到男人的手心裏。男人嗬嗬一笑,眉眼全無,倒是顯得憨厚起來。

他們倆的說話聲很小,但他諾耳朵靈,一字不漏地都聽在耳朵裏。他好奇地看了好一會兒,直到那兩隻人類回到座位上。他諾眨眨眼,在老板娘的提示下,有模有樣地學男人點完自己的餐。羅饗剛剛忙著衝過去搶座位,並沒有來得及付錢,他諾掏出自己的零錢包,慢吞吞地數了半天錢,將小老板和自己的午飯錢都付了,然後若有所思地回到座位上。

羅饗正埋頭,聚精會神地用他諾的手機玩小貓抓魚的遊戲。他諾在他對麵坐了下來,盯著羅饗看了半天,忽然打開零錢包,從裏頭掏出一張十元紙幣,拍在羅饗跟前的桌麵上。

羅饗停下手上的動作,由下往上,安靜地看著他諾。

他諾低頭瞅了一眼零錢袋,顛了顛,思索片刻,重新掏出一張二十的紙幣。他的目光在兩張紙幣之間來回打量半天,點點頭,將之前那種十元的換走了。

羅饗盯著手裏多出來的二十塊錢,眉頭緊緊擰著,顯然是很困惑。

“零花錢。”他諾道,抿嘴笑了笑,“讓你開心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