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玉沙的故事

胡大爺在鳥友圈裏一直被譽為“鳥精”,因為他養的鳥兒都聰明伶俐能通人性。鳥友們都說這是因為胡大爺精於鑽研,經驗老道。但隻有鳥兒們自己清楚,胡大爺之所以如此懂鳥,並不全是因為他的經驗,還因為他家裏,曾經真地住著一位鳥精。正是這位鳥精,抱住胡大爺培育了一代又一代有靈性的鳥兒,其中不乏成精者。

而玉沙,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受害者”之一。

這位鳥精名叫南國,是一隻雄性的紅嘴相思鳥。紅嘴相思鳥在唱歌方麵一直沒有什麽天賦,但因為長得精致討喜,在鳥類愛好者中長期占有重要的地位。他們在中國的傳統花鳥圖中,素來是主角。又因為其寓意著纏綿愛情的名字,紅嘴相思鳥也成為曆代詩人的最愛。而南國的名字,就是取自“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的唐詩。從紅嘴相思鳥的走紅便可知,人類是多麽地膚淺,隻喜歡漂亮的表皮。

他諾在這裏打斷玉沙,道:“我也喜歡漂亮的外表。”說罷,他偷偷瞥了一眼興致缺缺的小老板。

雲歌也跟著心有戚戚焉地點點頭。

玉沙瞪了他們一眼,不耐煩地回道:“那你們他娘的也膚淺。”

膚淺的海獺和雲雀閉上嘴,選擇繼續聽故事。

故事裏的南國從小便聰明過人,才成鳥就頓悟成精了。他是胡大爺從無良的鳥販子手裏救下,親手喂養長大的。為了報答胡大爺的養育之恩,南國在成精後修人前的這幾年,一直默默幫助胡大爺訓鳥。他雖然自己不會唱歌,卻懂得如何幫助生鳥壓口兒。他有著自己獨創的訓鳥方式,比世界上任何一位成熟的養鳥人都要成功。

玉沙來到家裏後,胡大爺身邊並無合適的熟鳥幫他開口,隻能采用替代法,即用百靈鳥鳴叫聲的錄音幫助玉沙練習發聲。每天一大早,胡大爺都會將玉沙拎到單獨的練功房,打開錄音機,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別的熟鳥優美的叫聲。

而南國就充當著教練的角色。南國由於聰明伶俐,表現出非凡的親人品質,輕鬆獲得胡大爺的信任,成為他的心頭肉。在家裏,南國是可以不用進籠的,享受著別的鳥兒沒有的自由。在玉沙練聲時,南國會呆在一旁,邊嗑瓜子邊監督玉沙。他知道玉沙對於胡大爺的重要性。作為教練,南國相當嚴厲,隻要玉沙有片刻的鬆懈,迎頭就是一翅膀。

玉沙隻能不停地練習,不斷地重複,日複一日,永無止境。他的生活裏隻剩下唱歌和吃喝拉撒。這樣的生活是沉悶的,對於一隻尚未成年的小鳥而言更是如此。

“我不想唱歌了。”玉沙總是這樣抱怨。

“你要是不能唱歌,就會沒有人類會喜歡你啦。”南國總是這樣恐嚇玉沙。

玉沙在年少時期,就初顯叛逆之心。他總是有借口逃避練習,不想好好唱歌。為了逃避“專業課”,玉沙甚至還能熟練地裝病,博取胡大爺的同情心——“生病”的玉沙可以被允許減少練聲時間,在公園裏呆更長的時間。每次得逞,玉沙都會在南國麵前顯擺。他揮舞著翅膀,跳著舞,像一隻真正的鳥兒。當然,這樣幼稚的行為,南國是不屑的。

專業的歌鳥是不被允許學習唱歌以外的其他口技的,然而玉沙更喜歡除了唱歌以外的任何雜課。他的貓叫便是從一隻名為碧霧的綠貓雀①那裏偷偷學來的。碧霧告訴玉沙,貓的叫罵聲是世界上最厲害的武器之一,假若他日他遇上危險,不妨開口大罵一通,或許能嚇退不少敵人。玉沙深以為然。在他看來,“滿口髒話”的碧霧就很威武很雄性,他說的話自然是有道理的。

碧霧是南國的野外朋友,就住在百葉林裏頭,在胡大爺外出的時間,他偶爾會來拜訪南國。他很喜歡玉沙,教會玉沙許許多多“粗俗”的口技。不過,南國很顯然並不歡迎這樣帶壞小朋友的朋友。他們倆個總是吵吵鬧鬧的,一見麵就彼此互扇翅膀。玉沙卻很享受碧霧的來訪,那是他能夠輕鬆愜意放鬆自己的閑暇時光。

“我為什麽一定要被人類喜愛呢?”麵對南國的訓話,玉沙如是反問道。

和玉沙不太一樣,南國是一隻外向而活潑的鳥兒。他總是有著旺盛的表現欲,哪怕唱歌再難聽,也願意嘰嘰喳喳獻曲。他喜歡被人類關注,喜歡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喜歡感受來自周圍的讚許和愛意。他天性如此。對於玉沙的困惑,南國並不能很好地感同身受。他隻知道,若是玉沙想要在人類世界生存,他就必須適應這樣的法則。而對於鳥兒而言,生存是唯一一件大事。

“也許等你有一天成精了,就能找到答案了。”南國說道,“那個時候,你可以自己做選擇,無需再按照人類的期待生活。”

南國的話為玉沙帶來方向和希望。他期盼著,也默默努力著,希望有朝一日,成為厲害的精怪,離開這個狹小而單調的人類空間。

沒想到,先他一步離開的居然會是無比喜歡人類的南國。

“我決定啦!”馬上要修成人形的南國立在鳥籠邊,軟趴趴地抓著杆子,像一坨小破布,看起來精神並不怎麽好。他正經曆著所有成精者都需要咬牙挺過的艱難蛻變過程。人類並不知道南國的頓悟,隻以為他是老了,自然而然發生的變化。胡大爺將南國的糧食換成了老年鳥兒的特製營養餐,並給予他更加細致的關照。但這一切都不是南國需要的。

玉沙明白,終有一天,南國會選擇離開。但他沒想到這一天居然來得如此之快。

“你決定了什麽?”玉沙心裏已經有了猜測,但他仍舊小心翼翼地問著,希望南國能給出一個不一樣的答案。雖然南國這隻鳥可壞,總是以折磨他為樂趣,老喜歡打擊他,慘無鳥道地訓練他,逼迫他成為一隻受人喜愛的好鳥兒。

然而在那些夜深人靜的晚上,玉沙和南國緊緊挨著,共同抵抗來自夜晚凝視帶來的寂寥。作為室友,南國是不合格的,他總是睡得香甜,無憂無慮,呼啾呼啾地打著呼嚕。玉沙卻總是失眠,睜大眼睛,盯著月亮發呆。

毫無樂趣的鳥生顯得如此漫長。他並不想明天來得如此快如此倉促,他不想每一天每一刻都耗費在無趣的練習和發呆之中。然而,他同樣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玉沙不確定是不是每一隻鳥兒都和他有著同樣的困惑。他也許是一隻特立獨行的鳥兒,又或許,他隻是芸芸眾生之中的普通一員,自以為特別,卻和別鳥沒有任何不同。

他是一隻金絲雀,他是一隻籠中鳥。

玉沙有許許多多想不通透的地方。彼時的他並不知曉,這些來自靈魂深處的思考,是他修行頓悟重要的一部分。

盡管南國的思想境域與他的毫不相同,卻是陪伴著他日日夜夜的夥伴。玉沙早已將南國看做自己的哥哥,自己存活於世的一部分。此刻,當離別的柳枝終於折下時,玉沙心頭忽然湧上一股濃稠的哀傷,像是化不開的霧。

“我決定要去做我喜歡做的事情啦。”果然,南國如此回複道。

“什麽是你喜歡做的事情?”玉沙喃喃問道。

“你這個混球老是在我耳朵邊念叨,我不喜歡這個,我不喜歡那個。”南國歎了一口氣,眼神裏卻滿滿都是溫柔的笑意,“害得我也忍不住開始思考,我喜歡什麽呢?我沒有騙你哦,我是真的喜歡人類。”他喜歡生活在人類之中,感受著那些在鳥類世界裏不曾存在過的熾烈感情和因享樂而燃燒的**澎湃。

“我想要去有著更多人類的地方,我想要唱歌,想要跳舞,想要更加開心,想要被更多人類喜歡。”這些話聽起來簡直是膚淺的宣言,然而南國眼裏帶著光,語氣裏滿是憧憬和向往。玉沙將喉嚨口裏的嘲諷咽了下去,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這樣的南國,一定會被更多的人類所喜愛的。他們會為他發瘋,為他著魔,為他喜悲。

“我和胡老頭的緣分差不多到頭了,接下去的時光,有你陪伴,他也會很開心。”像是終於放下心來,談起胡大爺,南國開始釋懷。“你答應我吧。”他這樣說道。

玉沙想堵上耳朵,不想聽這隻不負責任的壞鳥的嘰嘰歪歪。然而他靈敏的聽覺還是將南國的話傳送到腦海之中。

“你答應我,在你有能力獨自生存之前,在你想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前,好好陪著胡大爺一起生活吧。”

玉沙心裏理智的一麵告訴他,南國這是在為他擔憂。從小就作為歌鳥被人類圈養的金絲雀,在野外幾乎沒有生存能力。

金絲雀,金絲雀,當人類以這種名號冠以他們頭上時,似乎已經預示著這種鳥兒所擔負的命運。他們如此高貴,也是如此脆弱。

但是感性的那一麵卻不停地叫囂,憑什麽!憑什麽!憑什麽!

憑什麽你們都擁有自己想要的旅途,知道自己的方向,而我隻能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重複著無趣而漫無目的的生活?

他有多喜愛此刻南國眼裏的光,也就有多討厭他離開時的決絕和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