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一筆報酬

苗婆婆躺在**,穿戴整齊,麵容安詳,就像剛剛睡著一樣。她會維持著這幅模樣,直到有人類來幫她走完最後一程。

他諾無聲和苗婆婆道別,隨貓小姐一同來到客廳,坐在窗前,一貓一獺沉默著,發著呆。

湛藍的天空嵌著整片整片的毛卷雲,陽光照耀大地,晃得人睜不開眼。一個適合道別的好天氣。

他諾率先開口打破沉默。他問貓小姐:“之後想做什麽呢?”

貓小姐沉默地搖搖頭。

他諾想了想,安慰道:“你已經修人了,有無數的選擇,慢慢來,不著急的。”

貓小姐輕輕擰起眉頭,看起來有幾分困惑。“我不知道,”她說道,像是怕他諾不理解,她緊接著又補充道,“我本來隻是想來照顧婆婆的,她一直一個人生活。”

他諾明白了,貓小姐之所以想修人,是想長久地陪著婆婆。現在苗婆婆走了,她並沒有自己的目標。

“我成年的時候,才最終決定要去送外賣的。”他諾說道,“所以沒什麽關係,什麽時候想明白都不算晚。”

“可是……”貓小姐有些猶豫,沉吟良久,才將心裏的忐忑表露出來,“我不喜歡人類,我有些害怕。”

貓小姐的毛絨絨時期過得並不算好。她在幼崽時期就被迫離開母親,一隻貓流浪在人類世界的大街小巷。她的眼神不太好,經常受傷,其中有很多傷害來自人類。最嚴重的那次傷害直接剝奪了她正常行走跳躍的能力。

他諾很理解這種恐懼,這是動物的本能。但有些動物為了生存,不得不克服對於人類的恐懼。

在她最無助的時候,貓小姐找到苗婆婆。周圍的流浪貓告訴她,這是她唯一活命的機會:去求助。她很害怕,並不確定自己是否能夠信任人類,但她別無選擇。

事實證明,苗婆婆是最好的人類。她救了貓小姐,照顧她,愛她,為她遮風擋雨。

人類總是會先付出感情,然後動物們會嚐試學著去回應,有時候很笨拙,但他們在盡力。

“後來我病了,不得不離開婆婆。”貓小姐繼續說道,“我修行的速度很慢。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因為婆婆在一天天地變老。我很努力,不斷修習,一刻都不曾放鬆。但我還是遲了。”

病逝是成精後軀體重生的一種途徑,多發生在家寵身上。為了徹底修人,他們或許不得不短暫地離開人類世界。但是這種“短暫”,或長或短,可能是幾個月,也可能是數年。而等他們重新以人類身份適應這個世界,融入社會,則需要花費更長更久的時間。

他諾搖搖頭,道:“你沒有遲到哦,苗婆婆很開心。她雖然未必理解所發生的事情,但是她一定感受到你的存在。”

“我知道。”貓小姐低下頭,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項鏈。圓潤白潔的珠子在日光的照射下散發出迷人的光澤。她說道:“可是,我都沒能說上什麽話,我不太會說話。”

“不一定要說話,有的時候,陪著就很好了。”他諾說得肯定,“重要的不是說出的話,而是你就算不說出口對方也能理解的心意。”

“謝謝你。”貓小姐望向他,擠出一絲笑容。“今後,我該做些什麽呢?”她茫然地問道。

他諾揉了揉臉,也陷入苦惱的思索之中。成為一隻人類後,能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人類是如此自由,他們想做任何想做的事情,成為任何一種可能——盡管在大多數時候,人類自己本身並無法意識到這一點。他們更多地認為自己是被束縛的,是不自由的,是無路可走沒有選擇的。

這不對。

他諾心想。有無數成精後的動物們試圖修人,就是因為他們想過上這樣精彩的有無限可能的人生,去體驗各式各樣的情感,去思考,去探索,拋開動物本能,依靠自我意誌而活。

“你要不要先去建國後成精協會報道?”他諾小聲建議道。

建國後成精(動物)協會是本國最大的成精動物協會,有三大分會,分別是家寵分會,野生動物分會,以及外來物種分會。在毛春,家寵分會是最大的成精組織,幾乎所有成精後的寵物們都會前去協會報道注冊,成為會員。

建國後成精協會是他諾下一步計劃要攻略的目標。

去年,毛春建國後成精協會家寵分會進行換屆選舉,一條巴哥犬從諸多參選者中脫穎而出,成為新一任的家寵分會會長及委員會主席。據說新主席相當厲害,還不到一歲就頓悟成精,現在還寄住在人類家庭中,在接管人類的閑暇之餘,掌管著分會大大小小事宜,非常忙碌。

當然,他並非是孤軍奮戰。委員會一共有十六名成員,除開主席及兩位副主席之外,還有十三名常駐委員,分管著分會內的各項事務。此外還有數十名候補委員。他們各司其職,共同努力,打造出毛春宜人的成精環境。

他諾一出生便成精修人,算是一個特例。水獺媽媽曾抱著年幼的他去成精協會報道。工作人員從未見過海獺,一群妖精們圍著小他諾捏捏揉揉,研究良久,一時之間不知該將他諾分在哪個門類裏。

最後,在有經驗的妖精的提議下,分會特設一門“海獺”科目,將他諾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填上。迄今為止,十幾年過去了,這一欄下依舊隻有他諾一個孤零零的名字。

“我聽說成精協會現在可以給剛成精的動物們做職業規劃測試,幫助就業。你可以找他們幫忙。”他諾說道。

貓小姐有些猶豫,“我真的要成為人類嗎?我不喜歡出門見人,也不喜歡和人類說話。”

他諾鼓勵她,“我覺得你可以做嚐試。並不一定所有工作都需要長時間和人類打交道的。一定存在某種很適合你又能發揮你價值的工作。”他感慨道,“做人多有趣呀,我覺得不要放棄比較好哦。苗婆婆也說,要去摸南牆呢。”

可是南牆又是什麽?他諾皺著眉頭思索著,不得其解。他甩甩頭,決定將這個古怪的問題拋諸腦外,不再理會。

在他諾的鼓勵下,貓小姐的心情總算好了一些。她下定決定,等處理好苗婆婆的後事後,就去成精協會報道。

“也許我可能繼續做烤魚餅,我看苗婆婆做了好多年,並不難。”她對於未來開始有所期待,“沒準哪天,你還能替我送外賣,這樣我就不用出門,也不用直接麵對客人了。”

“我覺得這個主意超級棒!”

與貓小姐分別時,他諾收到了他創業以來的“第一桶金”:一張綠色的紙幣。

是真的錢!

貓小姐歉然道:“這是我沒成精前偷偷攢的,不太多,謝謝你幫助我一起完成心願。如果有機會,我們會再合作的。”

他諾用力搖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這還是他獺生之中,靠著自己的勞動,賺取的第一筆錢呢。無關於金額的大小,這是他成功的標誌,是他正式職業生涯的開端。他手腳顫抖,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大叫一聲,告訴路上匆匆路過的所有行人,他賺錢了!他想跳進水裏,潛入河底,告訴所有小魚和小蝦,他賺錢了!他又跑回家裏,拉著媽媽的手跳舞,趴在爸爸寬厚的肩頭,將這個好消息分享給所有關心他的親友。

最後,他諾做出一個決定。

順著河流往西走,一直走到臨近巫台山公園的地界,就是劉家村。他諾是一路小跑來的。他忘了坐公交車,忘了還有其他更加便捷的出行方式,隻遵從本能,靠著雙腿的力量,跨越大半個毛春城,來到羅家的小院子。

太陽還未落山,溫柔的夕陽籠罩大地。小老板和往常一樣,坐在高高的梨樹之上,倚著枝椏,抬頭望天,安靜地抽著煙。

“你好——”他諾抬起頭,在樹底下喊道。他很激動,臉頰漲得通紅,不停喘著氣。

羅饗彈了彈手中的煙頭,稍稍側頭。從這個角度望去,正好能瞧見他諾毛絨絨蓬蓬鬆的頭頂。

他諾深呼一口氣,盡量平複心情。他很想要告訴羅饗,苗婆婆走了,走的時候安詳而平靜。他也想告訴他,貓小姐打算認真做人,繼續好好地生活下去。他還想告訴他,烤魚餅很好吃哦,真希望苗婆婆烤魚店能再次營業。

他最最想要說的是,他靠著自己的力量完成了第二單,也拿到來之不易的報酬。

從小到大,他諾都沒有過人之處——除了他是一隻罕見的海獺除外。但海獺的身份並不能為他帶來愉快,也無法吸引到朋友。在他之前,百葉林和紅久河的居民們都沒有見過海獺,甚至並不知曉這種生物的存在。在更小的時候,他諾經常因為自己的“怪異”被同齡的小夥伴們排擠,也因此哭了不少鼻子。他們叫他“揉臉怪”,嘲笑他幼稚的仰泳動作,也對他不會抓魚的笨拙不屑一顧。

他不夠聰明,不夠普通,不夠合群。除了哥哥弟妹,他諾似乎沒有朋友;除了慈愛寬容的父母,他也無人可以分享喜悅。

生平第一次,他諾擁有完全屬於自己的一份報酬,一次炫耀的資本,一段可以用來分享的獨一無二的經曆。

而同樣也是生平第一次,他擁有了除家人以外可以分享喜悅和願意傾訴的對象。

可是,這樣會不會顯得太驕傲,太不謙虛,太幼稚了呢?他諾將紙幣舉過頭頂時,暗自心想。他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勞動果實展示出來,道:“你看,是我的——”

羅饗依舊依靠著樹幹,一動未動。他的臉掩藏在脆嫩的梨樹樹葉間,在殘陽的照拂之中,忽隱忽現。

“是嗎,”他這樣說道,吐出一口長長的煙圈,動人心魄的眼眸裏藏著淺淺的笑意,“說說看。”

春風吹開了他如水的眼波,甚至有種溫柔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