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烤魚餅

貓小姐安安靜靜地吃完一隻小魚餅,就表示已經飽了。這讓正在吃第二盤的他諾覺得不好意思。但很顯然,貓小姐並不是專程來吃小魚餅的。

她和他諾同樣感受到苗婆婆微弱的生命氣息。

動物對於死亡總是很敏感,這是他們的生存本能。他們敬畏死亡,並非全然是出於恐懼,也因為他們對於這個世界並無過多的眷戀,對於未來並無執念。

活在當下,活在當下。

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重要的,過去的,未發生的,都無需多慮。

再聰明的烏鴉,對於未來的理解也僅限於兩三天之後。鬆鼠會未雨綢繆,為整個冬天囤積食物。然而再往後呢?再遙遠的未來呢?

不得不承認,也許隻有人類才會對於虛無的時間有著執拗的計劃和擔憂。他們想得那麽多那麽遠。越是遙遠的未來,越是充滿未知。未知意味著恐懼,恐懼意味著弱小。而死亡則是最大的未知。因此,大多數人類在麵對死亡時,都是弱小的。

他諾說不上這樣是喜是悲。他的哲學課一向學得不太好,事實上,除了《像鹹魚一樣躺著》這門課外,他的成績表現都很普通。但他也聽說,有一些人類,已經到達看透生死盡其天年之地,就像修仙的悟道大境。這樣的人類,有的是因為修道,有的則是因為人生閱曆到了,自然而然地擺脫對死亡的執念。

苗婆婆大概是後者吧。

他諾暗自猜測,苗婆婆心裏也許會受到模糊的啟示。人之將行,時間會變得緩慢下來,直至靜止。她笑著的眼眸裏,藏著他諾看不明白的通透。

貓小姐和他諾自然而然地留下來吃晚飯,苗婆婆也沒有表示任何意外或是不滿。她親自下廚,他諾打下手,燒了一桌好菜,五菜一碟一湯,足夠三個人吃撐。

但最終隻有他諾吃撐了。盡管菜的味道極好,苗婆婆和貓小姐卻都隻是略動了動筷子。而他諾則一口一口地吃得很認真,並對每一道菜都做出自己的點評。他最喜歡的是酒蒸蛤蜊,鮮嫩美妙的滋味令他停不下來。

苗婆婆是最先放下筷子的。她笑著說道:“我已經很久沒有下廚做好吃的了,不知道口味還合不合適。”

以前一家人住在一起時,苗婆婆最喜歡的就是抽空給家人做一頓美食,犒賞家人的辛勤勞動。後來,兒女長大了,挨個離開家,去往遠方生活,回家次數寥寥,空盤的重任就全落在老伴兒的身上。再後來,老伴兒身體不行,吃不動了,苗婆婆也逐漸失去對烹飪的熱愛。

做飯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瑣碎,重複,可簡單,可複雜。若隻有一人品嚐,烹飪這個過程會被大大簡化,再美味的東西似乎也不能久吃。但如果有人相伴,整個廚房會被點亮,美食也在精致的路上越跑越遠。

這大概也是為何在網絡時代,有無數的人類喜歡將自己烹飪的美食圖片分享出來。分享,也是一種被參與。哪怕彼此相隔千裏,隻要想到自己的心意會被不知名的朋友欣賞著,烹飪這個過程變得更加有趣,也更加追求極致。

“不過今天能有你們陪我一起吃飯,我很開心。”苗婆婆這樣說著。

他諾吃完最後一個蛤蜊,眷戀地吮了吮手指頭。他抬頭看向苗婆婆,道:“我也很開心。”或早或晚,在生命的一段旅程之中,能結實新的朋友,總是令獺開心的事情。

盡管他諾敞開了肚皮吃,最後還是剩下不少菜。一向節儉的苗婆婆破天荒沒有將剩菜收拾進冰箱。

“這些東西都是要吃新鮮的,過了這個時間,就不好吃了。”她這樣說道,將剩菜分類倒進垃圾桶,還將冰箱清空。

他諾幫著苗婆婆收拾好廚房和飯桌。苗婆婆認認真真地將屋子收拾妥當,將所有多餘之物仔細地收在垃圾袋中。屋內原本就很整潔,經過苗婆婆的手,變得一塵不染,幹淨到不似有人生活。

貓小姐捧著茶杯,安靜地坐在沙發上,略顯渙散的眼神跟著苗婆婆的動作轉動,看起來像是在發呆。她就這樣看著苗婆婆將她生活過的痕跡一點一滴地抹去。

客廳的櫃子上還架設著老式的家庭座機,這種聯係工具在很多人類家庭已經消失。顯然,苗婆婆是個戀舊的人。她忙完所有的活兒,解下圍裙和袖套,認真抹平衣服上的褶皺,走向電話機。

玻璃架上擺著一隻鑲著全家福的相框,照片上的所有人都笑得燦爛。相框下壓著一個電話簿,內頁的邊角已經泛黃卷曲,顯然被翻開過很多次。苗婆婆取下電話簿,翻到最常用的那一頁,攤開。電話簿上的數字描得很大,幾個簡單的數字幾乎占據了滿滿一整頁。

苗婆婆小心地拎起聽筒,湊到耳朵邊,費力地從電話簿上辨認出一個個數字,慢而認真地撥號。

和以往一樣,電話很快被掛斷,聽筒裏傳來機械的女聲。

苗婆婆捏著聽筒等了一會兒,將係統提示音一字不漏地聽完,然後輕輕放下聽筒,掛斷電話。

他諾覺得有些悶氣,主動提出去扔垃圾。天已經黑了,夜風涼得很,他諾蹲在垃圾桶旁,和流浪貓們聊了會兒天。

“苗婆婆嗎?喵知道哦,是隻好人類。”一隻膀大腰圓的大黃貓這樣說道。

“她很好的,經常給我們送吃的,從來不嚇唬我們,下雪天還給我們帶毛毯。如果有誰受傷了,她也會幫我們治療。”這是一隻黑臉貓,說話細聲細氣的。

“對的對的,我還吃過她帶來的清蒸小魚,超級好吃。”另一隻黑白貓一邊舔著爪子一邊回味美味,“你的爪子聞起來很香呢。”他湊到他諾的手邊,嗅了嗅,咂咂嘴,似乎想要伸出舌頭去舔。

他諾拒絕了對方的熱情。他的手指上還沾著蛤蜊的香氣,盡管微弱,但聞起來依舊美味。

不多時,流浪貓們越聚越多,幾乎占據了整個草坪。他們不吵不鬧,安安靜靜地找到自己的角落,或趴著,或坐立,三五成群,似乎在進行某種神秘的儀式。

他諾數了數,發現大概有三十多隻貓咪聚集在這裏。“你們這裏流浪貓這麽多的嗎?”他好奇地問道。

“不是的哦。”最開始和他搭訕的那隻大黃貓看起來是個交際達貓,幾乎和每一隻貓都認識,他打完一圈招呼,回到他諾,替他解答疑惑,“我們是來送別苗婆婆的。”

他諾點點頭,看起來苗婆婆的貓緣很好呢。

他諾回到苗婆婆家時,苗婆婆正和貓小姐坐在沙發上一起收看搞笑節目。和他諾想的不太一樣,她們兩人並未交談。搞笑節目動靜總是很大,將空**的客廳渲染得熱鬧十足,宛如人來人往。她們雖然不說話,卻相處和諧,並不見尷尬。

苗婆婆朝他諾笑道:“還麻煩你跑下樓,真是辛苦了。要不要過來吃果子?”

他諾要了一籃子橙黃色的小橘子,認認真真地剝皮,給苗婆婆遞了一隻,貓小姐一隻,最後是他自己。砂糖橘多汁細膩,甜得喉嚨口發疼。

電視節目結束,苗婆婆關上電視機,客廳陷入一片沉寂。他諾盯著對麵的那堵白牆,發著呆,眼神放空。

最後,是苗婆婆打破了沉默。“你需要一條珍珠項鏈,”她這樣說道,看向貓小姐,“所有女孩,無論什麽年紀,都需要一條珍珠項鏈的。”

這句話沒頭沒尾,顯得很奇怪,但誰也沒開口詢問。

貓小姐也看著苗婆婆,簡單地點了點頭。

苗婆婆起身去了臥室,取出一隻深褐色的木匣子,裏頭珍藏著她年輕時佩戴過的一串小珍珠項鏈。

“這條就很好,長度大小都合適,配衣服裙子都好看。”苗婆婆說道,伸手將項鏈在貓小姐的脖子上比劃一番,“很適合你。”

苗婆婆將珍珠項鏈送給貓小姐,貓小姐沒有拒絕,當場彎下脖子,將項鏈佩戴上去。

他諾歪著頭看向貓小姐。苗婆婆沒有說錯,這條項鏈確實很配貓小姐,她看上去很漂亮。

苗婆婆充滿愛意地看著貓小姐,臉上滿是溫情。像是忽然打開了話匣子,話一下多了起來。她說起自己年輕時候的事情,又講到最近幾年的生活趣事,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的貓咪,似乎毫無邏輯,天南地北。

他諾用掌心撐著臉,聽得津津有味。

“等孩子都長大了,就不愛黏著我了。他們小時候,可是寸步不離地跟著我的,哪怕他們爸爸想要多和他們親近親近,兩個小不點也都是不願意的。”說起孩子,苗婆婆臉上全是喜悅和自豪,“後來,老大走了,老二也跟著離開。他們去了大城市。大城市好啊,大城市發展機會多。工作也忙,一年到頭也沒幾天假期。平時還加班應酬,電話都沒空說。”苗婆婆的語氣又幾分寂寞。

“還是貓好,”她又笑了起來,“雖然不會說話。我有時候忍不住想,也許人這一輩子,最終還是得一個人走。這路啊,岔開了,就難再並起來了。老伴兒也是,孩子也是。”她歎了一聲氣。

“貓隻是不會說話而已。”貓小姐破天荒地回應了一句。

貓婆婆點頭,道:“沒錯,隻是不會說話。又聰明又耐心,找到性情合適的,再好不過。”

貓小姐不再說話。

時針緩緩地指向十二點。苗婆婆終於熬不住,起身去臥室休息。臨走前,她轉身,最後環顧一眼溫馨整潔的客廳,全家福,和坐在沙發上的兩位年輕人,露出滿足的笑意。

“不再打電話了嗎?”貓小姐出聲提醒,“你的孩子還沒有回來。”

苗婆婆搖搖頭,道:“我的孩子,已經回來了。”

貓小姐怔楞片刻,繼而低下頭。

苗婆婆再次走過來。她先是俯身,輕柔地抱住他諾,道:“謝謝你,你真是個好孩子。你的父母一定很為你感到驕傲。”

他諾回抱住苗婆婆,偷偷擦了擦通紅的眼睛。

苗婆婆鬆開他諾,轉身又抱住貓小姐。貓小姐沒有拒絕,隻是依舊沉默地低著頭。

“我有最後一條人生建議,我保證這個會很管用。”她笑著說道,眼神溫柔而堅定,“沒有漂亮的軀體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有缺陷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受過傷害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無論什麽時候,如果你感到害怕,千萬不要退縮,要往前一步,用手摸一摸你害怕的東西,它們就不再變得可怕。”

苗婆婆伸手握住貓小姐的手,用她長滿繭子粗糙的大手包裹住貓小姐的,道:“你摸一摸南牆,它比你疼。而你,永遠都會被愛著。”

苗婆婆睡下了。貓小姐依舊坐在飯桌前的椅子上。他諾窩在客廳的沙發裏,盯著天花板出神。

不知何時,窗外響起貓咪的春歌,此起彼伏,喵喵嗚嗚,整整唱了一個晚上。

——這麽多年,承蒙您的照顧,辛苦啦。從今以後,從地上到天上,自由吧,喵嗚嗚

他諾枕著貓咪們的歌聲,在沙發上沉沉睡去。窗簾沒有拉上,月光浸沒著他,為他蓋上一床被子。第二天一大早,他諾是被陽光叫醒的。他不停地搓著臉,腦袋裏嗡嗡作響。

貓小姐站在客廳的窗戶前,看向他諾,輕輕點了點頭。

他諾明白,苗婆婆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