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最深夢魘

軍靴踩過泥濘濕土,新鮮枝葉昨晚剛被暴雨衝刷而下,這時發出極細微的破碎斷裂聲。

隨著巡邏軍士一小時不交班來回往複,到後來,隻剩踏實了的齊整軍步。

屏息太久,一點點放開鼻腔攝入潮濕空氣的時候,不意外聞到了夾雜稀爛樹葉根莖揮發出的泥土腥氣。殘留在枝葉間的雨水滴落,滲透厚重皮革,槍口火藥餘溫未盡,混合成一股冷鏽辛味。

薑昀祺埋伏了很長時間。

薑正河交給的任務很明確:殺了給你巧克力的那個人。

“他對你沒有戒心。”

薑正河彎下身撩起薑昀祺衣角,看了眼包紮穩妥的傷口,嘴角似笑非笑,開口卻溫和:“疼嗎?”

薑昀祺受寵若驚,水藍眸底慌慌張張,聞言很快搖頭。

“乖孩子。”

薑正河回頭朝那幾個戰戰兢兢的孩子望去,語氣森然:“沒出息的東西……”

接連幾聲槍響。

薑昀祺眼睜睜看著團夥欺壓自己的同伴挨個直挺挺倒下。

尖叫聲此起彼伏,伴隨最後一聲槍響,圍觀同伴陷入恐怖死寂。

霎時,薑昀祺覺得渾身血都凝固了,寒懼湧上天靈蓋,手腳止不住顫抖。

很快,濃鬱血腥味蔓延開,有人上前拖走屍體。

薑昀祺不敢亂看,更不敢亂動。視線牢牢定格在薑正河後腦,直到薑正河再度轉回來,麵容與之前問疼不疼時沒什麽區別,好像親手解決的不是幾條人命,隻是一些不中用不必要的麻煩。

薑正河笑著看向他的時候,薑昀祺還是控製不住狠狠打了個寒顫。

“怕什麽?”

薑正河拍著他肩笑,同樣的眸色穿透心底,薑昀祺下意識低頭,張了張嘴沒說出一句話。

“嚇著了?十九,以後沒人敢欺負你。”

隨後,薑正河給他布置了任務。

“他叫裴轍,是這次行動最關鍵人物。先後來過我們地盤三次。第一次就從我這救出一名間諜。”說這話的時候,薑正河站在一邊試剛到的一批新槍。

這段時間來交易的新麵孔越來越多,而每一支槍都要試,薑正河忙不過來。

薑昀祺沉默不說話。

薑正河看了他一眼,“怎麽了?”隨手丟給薑昀祺一把配了倍鏡的狙擊槍,“試試”。

薑昀祺順從接過,卸槍拆彈匣,20發。再看槍管軸線與重心距離,點**準度還是以前的型號。

薑昀祺抬頭去看薑正河。

薑正河餘光瞧見薑昀祺舉動,嘴角微扯,笑了下,意有所指道:“就知道瞞不過你。真聰明。到時候別亂說話。”

薑昀祺聽話點頭。

薑家在軍火交易上魚目混珠,舊槍新改,這一點要是被揭露,後果不堪設想。

那包巧克力糖被丟在一邊,薑正河擦了擦槍管,餘光瞄到,問薑昀祺:“吃過了嗎?”

薑昀祺搖頭。

“不要被這點恩惠收買了。”

薑正河目光讚許,湊近低語:“等你殺了那個人,你就是我薑家的人,以後他們都歸你管。”視線劃過剛才薑昀祺試的槍,“等你回來,我就讓你負責這一批,錢都歸你”。

薑昀祺震驚瞪大眼睛,薑正河給予的信任簡單直接:隻要他有用。

過了會,薑昀祺垂下眼睫沒有說話,另一側細瘦手指在薑正河看不到的地方捏緊褲線。

萬一沒有成功……

他會不會就像那幾名被射殺的同伴一樣。

蹲太久小腿發麻,暴露的脖頸、麵頰和腳踝傳來尖銳騷痛,不一會太陽穴升騰起一股輕微眩暈。

遂滸一帶特有的蚊蟲在叮咬時會注入稍許類似於麻醉的微量毒素,野外待久了,叮多了,會影響視力。

但薑昀祺完全無動於衷,如同警覺狩獵的小豹子,一雙眼緊緊盯著遠處開開合合的白色營地。

是他被救那時待的簡陋病房。

拇指按壓腹下傷口,更強一波的切膚之痛徹底蓋過蚊蟲毒素。

薑昀祺嘴唇慘白,見不到裴轍的焦急讓他眼前不斷閃過同伴倒地的畫麵……

屍體最後運去了哪裏?

薑昀祺曾經親眼見過野獸咀嚼屍體——這個念頭一起,全身神經像是被數萬尖針齊齊刺透,肩膀**似的抖了抖,連帶著一側手臂,如墜冰窟的徹骨寒意再次將他包攏。

幾分鍾後,一個熟悉的人影慢慢出現在眼前。

望見孫嘉嶸的一刻,薑昀祺瞳孔瞬間緊縮,腦海掀起劇烈的求生本能。

——那他應該就在附近。

孫嘉嶸**上身,左右張望,雪白繃帶從腋下當胸綁過,右胸偏下位置一大灘血跡。

薑昀祺仔細觀察孫嘉嶸走路姿勢和胸腹呼吸頻率,目前來看,恢複得還算不錯。

孫嘉嶸似乎在躲著什麽人。

踱步出病房後,他朝著薑昀祺埋伏位置走來,一邊從褲兜掏出煙盒,低頭銜出一支煙,另一隻手拇指嫻熟撥開打火機,小簇藍焰聞風靜止燃燒,幾秒後,煙頭冒出一縷搖搖晃晃。

遂滸濕氣重,點煙不是很容易,抽了幾口,煙紙氤潮,剛點的火很快熄滅。

孫嘉嶸低低罵了句。

薑昀祺沒聽懂。

但他看到了裴轍。

“你在幹什麽?”

裴轍從孫嘉嶸背後走來,一身軍裝的嚴正模樣。像是猜出孫嘉嶸在做什麽,大跨步走來時臉色不是很好。

孫嘉嶸低頭急慌慌將煙扔掉,軍靴使勁朝下碾了碾,直到泥土完全覆蓋,才稍稍抬頭狀似隨意遠眺,語氣有些飄:“沒、沒啊……”

在孫嘉嶸說話的間隙,裴轍腳步微頓,沒有繼續向前。

薑昀祺沒想到他發現了自己,依舊屏息等待。

“嘉嶸。你過來。”裴轍警惕道,身軀戒備,一手按住後腰。

孫嘉嶸回頭,對上裴轍眼神的瞬間直接摸槍,很快也反應過來,後槽牙露出,低吼:“艸!誰?!給老子出來!艸——”

附近巡邏的軍士很快包圍過來。

軍靴震動,扣栓上匣的槍械聲此起彼伏。

薑昀祺忽然不害怕了。

他想起一小時前薑正河對他說的話。

“他對你沒有戒心。”

——嘩啦!

薑昀祺猛地將頭浸入早就灌滿了的水池。

剛才宋姨來問,不得已,他打開水龍頭,借著持續不斷的水聲掩蓋自己的驚慌失措。

回到家後,他沉浸在短暫的平和溫馨裏,以為自己進入了避風港。其實他忘了,隻要那扇門開著,記憶就會如同最深的夢魘,拖著他一步步走向最不敢麵對的絕望。

之後他幹了什麽?

冰冷的水灌進鼻腔,倒流進咽喉,刺激得他悶咳不止。周身骨骼血肉像是被鈍刀一遍又一遍地刺進捅出,一開始不見血,隻有陣陣鈍痛,到後來,血肉模糊,肝腸寸斷。

眼裏不斷有東西湧出。

薑昀祺在水中悶聲大哭。

他舉手投降。

他來到裴轍麵前,說是自己想回來的,還說巧克力都吃完了,他想要裴轍再給他一些。

孫嘉嶸罵他白眼狼,說他是不是藏著什麽陰謀詭計。薑昀祺矢口否認。

裴轍確實對他沒有戒心。

他那麽小,傷口還沒好,臉色比紙還要白,肩膀瘦得能看到骨頭突棱,又差點被同伴欺淩至死。

裴轍將他帶了回去。

薑昀祺不明白到底是什麽讓裴轍沒有第一時間搜自己的身。

其實隻要前後仔細看看他,裴轍會發現匕首就在他的側腰帶下。

後來,當著裴轍和孫嘉嶸的麵,他第一次吃到了巧克力糖。

柔滑甜膩的巧克力在舌尖滾過,沾了他滿牙,張口全是黑糊糊的。

薑昀祺兩手捧著包裝袋,低頭默不作聲吃完一整包。

裴轍一直坐在對麵看著他。

其間,孫嘉嶸火急火燎問他:“你把他當什麽了?裴轍你要幹嘛?他不幹淨!你看他眼睛!他——”孫嘉嶸壓低嗓音,一邊怒瞪薑昀祺,一邊警告裴轍:“萬一是薑正河派來的?他可比那些弄得半死的孩子強!萬一——”

“你叫什麽?”

裴轍截斷孫嘉嶸的話,笑著對他說,伸出手擦了擦薑昀祺嘴角。

薑昀祺抬頭去看裴轍,但很快就低下頭。

他不知道其實自己已經偽裝得很好,但這一點不自信的舉動恰恰暴露了心底的預謀。

他忘不了裴轍的眼神。

那時的他以為裴轍是在猶豫,猶豫孫嘉嶸的話,揣測薑正河的企圖——其實他沒看懂。

隔著記憶一端,薑昀祺望進裴轍眼底——

朝夕相處的人此刻以一種複雜不忍的眼神直視自己。

他在給自己機會。薑昀祺悲哀想,從始至終,裴轍都知道自己要幹什麽。

孫嘉嶸皺眉盯著一直不說話的薑昀祺,厲聲喝問:“說話!叫什麽!”

薑昀祺依舊不吭聲。

不是沒有名字,隻是動亂太久,他都忘了自己原本的名字,而薑正河的編號似乎更好記。

“算了。”裴轍沒有繼續問。

接下來裴轍又看了他很久。久到薑昀祺坐立難安,藏著的匕首緊緊硌著肋骨,生生疼。

“你想離開這裏嗎?”

裴轍剛問出這句,孫嘉嶸轉頭難以置信,“裴轍你瘋了……他是薑家的人!”

裴轍沒有理會孫嘉嶸,即使孫嘉嶸氣得快揪他領子,原地轉了兩圈,傷口幾乎崩血,孫嘉嶸也沒想好怎麽罵裴轍,最後隻得道:“我去找聞措!他正好來了!我讓他來說!”

薑昀祺不想再想下去。

他強迫自己睜開眼,昏暗鏡子裏,雙目血紅。

之後的記憶被他咬牙回避,但幾近崩潰的腦海還是快速閃過斷續殘片。

隻剩下兩人的病房。

裴轍起身倒了杯水給他。

他驟然發力,身體因為緊張久坐而僵直,握上匕首的時候,薑昀祺手罕見發抖。

但之後就不抖了。

匕首盡沒裴轍左胸。

血濺滿臉。

所有動作訓練有素一氣嗬成,他一眼都沒有去看裴轍。

刺入那一瞬的視線對視都被薑昀祺閉眼躲過。

匕首因此斜了斜。

大股溫熱血液湧出,包裹冰涼手腕。薑昀祺沒有回頭,奮力跳窗逃出,腹下傷口用力過度撕裂,背後傳來孫嘉嶸暴烈怒吼。

一切戛然而止。

薑昀祺緩緩低頭去看自己右手。

水龍頭已經關了,衛生間裏,他連自己的呼吸聲都聽不到。

欺騙、利用、忘恩負義。

薑昀祺忽然發現,回想起這些已經不是最讓他絕望的。

最絕望的是,他不知道如何去麵對裴轍。

他甚至不敢走出這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