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怪物一樣

記憶回溯的幾秒間隙,裴轍上前一把拉起薑昀祺。

“別哭。”

薑昀祺被動站著,低頭看不清表情,沒有再掉眼淚,也沒有說話,就隻是站著。

沉默與安靜像是與生俱來,他不知道原來自己在裴轍身邊還可以這麽安靜。

四周太亂。經過身邊的每個人,不是驚慌失措就是凝重嚴肅,先前熱烈鼓舞的氣氛**然不存,隻留下匆匆腳步和竊竊私語。

“想起來了?”

裴轍將人帶回房間,低頭仔細觀察了會薑昀祺表情,輕聲問道。

薑昀祺搖了搖頭,下一刻又點頭。

裴轍知道他什麽意思,安撫摸了下薑昀祺頭頂,走到一邊脫下外套,幾下翻折袖口,從薑昀祺書包拿出水杯,倒了杯熱水遞給薑昀祺,語氣如常:“待會早點睡。”

薑昀祺愣愣盯著裴轍手看。

扣在杯壁的五指修長有力,不是那種賞心悅目的觀賞性好看。指骨彎曲的角度隱隱透出些淩厲意味,讓人揣度這雙手更適合握著別的什麽。

裴轍也不急,彎身朝他麵前遞著。

眼睫微微顫動,無聲哭了太久,鼻子通紅,唇角和下唇破了點皮,露出一點紅,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咬破的。

裴轍伸出另一隻手,指尖蹭了蹭薑昀祺唇角。

薑昀祺下意識抬頭看他,接觸到裴轍眼神的下一秒,便有些不知如何麵對。

一閃而過的眸光裏,深刻的糾結讓裴轍來不及分辨。

視線往下,落在裴轍左胸,隔著衣服,薑昀祺知道那裏有什麽。

眼中持續黯淡,薑昀祺連呼吸都慢了。

房間很安靜,隔音效果過分好了,外麵一點聲音都進不來。無聲裏湧動的情緒,卻比什麽時候都激烈。

忽然,頭頂傳來一聲低笑,裴轍的聲音有幾分無奈:“手酸。”

薑昀祺這才反應,亂呼呼的腦子受驚似地掃出一片獨屬於裴轍的純粹感情,伸手接過水杯埋頭就喝。

嘴上的傷口還破著,微熱的水碰上,薑昀祺就痛得嘶出一聲。

這一聲輕軟鮮活,裴轍稍稍放心。

他不知道薑昀祺想起來多少,但裴轍知道,複生的記憶對於薑昀祺來說,都是煉獄。

裴轍進浴室給浴缸放水。

薑昀祺一個人坐在沙發上,聽了會嘩嘩水聲。

失去家園見到薑正河後,因為年紀太小,沒什麽大用,薑正河放任了他們一段時間。那段時間簡直是噩夢。因為和薑家人相同的眼睛顏色,他成了最先被嫉妒攻擊的對象。薑正河也注意到了。

薑昀祺不知道那會薑正河是不是存心的。他優待自己,給自己吃食,讓自己不用和其他人一樣為了一口糧食你死我活,但同時也對其他人明裏暗裏對自己的暴力欺壓視若無睹——像是某種磨練,也像打發時間的捉弄。

薑昀祺閉上眼睛,無意識抱住自己,不是很分得清現實和記憶。

他記得身體上的疼痛,卻不記得那會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他像是最原始的小怪物,為了生存,為了活下去,他隻看得到眼前的一點渺茫機會。其餘的,他不關心也不在意。

後來,又發生了大麵積傷亡,薑正河急缺人手。於是,他們這些未經訓練的被安排進行簡單槍支操作。

這個時候,薑正河才真正注意到自己。

薑昀祺低頭看著兩手手心。

其實隻要仔細分辨,拇指一側,除了食指之外的其餘三指內側關節部位,都有長時間摸槍留下的繭痕。

自己在這方麵到底有沒有天賦,薑昀祺不知道。

他想起一次射擊訓練,所有人都沒有自己的成績好。薑正河很高興,手把手教自己卸槍上彈夾,圍著的人眼裏全是嫉恨和羨慕。

——突然,一股從未有過的興奮狂喜從記憶那頭戰栗一般傳來!

陌生卻真實。

薑昀祺渾身冷顫,和十九隔著重重模糊人影對視。

被承認,被嘉獎,被矚目,那時的薑昀祺,編號十九。

是自己,又不是自己。

最後,薑昀祺不得不承認,那就是自己。

怪物一樣的自己。

“昀祺?”

有人拍了自己肩膀。

薑昀祺大力一抖,倏地睜眼去瞧,裴轍的麵目比什麽都清晰,清晰到讓他無地自容。

關於裴轍的記憶,似乎隻要順著繼續想下去就能真相大白

——薑昀祺逃避得很徹底,他埋下頭不去看裴轍。

好像隻要不看裴轍,關於裴轍的一切就能不被想起。

而隻要不想起,有些事情就不會徹底破碎。

他不用眼睜睜看著自己是如何傷害裴轍,又是如何像個怪物一樣興高采烈地回去邀功。

薑昀祺不知道自己又哭了。

那句喊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喜歡”像是最後的運氣。

他從沒有這麽後悔過,後悔自己喊得太大聲,後悔自己喊得太多——

那一瞬的正大光明,似乎耗光了他這輩子所有運氣。

一點點找回來的記憶告訴他,他早就應該知足。

早就。

裴轍凝視薑昀祺,眼眸深邃,沒有說話,過了會,伸手將人抱起來,抱進浴室。

被裴轍放進溫熱水中的時候,薑昀祺好像已經將低頭不作聲當成自己的標誌行為,以至於裴轍掐著他下巴逼迫他抬頭直視的時候,薑昀祺下意識肢體都在反抗。

“薑昀祺。”

裴轍的聲音帶著怒意,是第一次。

除了之前叫薑正河,薑昀祺從沒聽見裴轍這麽叫過他名字。

薑昀祺被迫望著裴轍,雙眼通紅,混亂無所適從的情緒積壓著他,薑昀祺張了張嘴似乎要大哭出聲,但下一刻仍舊安靜得不像話。

以前那些在裴轍麵前無理取鬧得寸進尺的理由,這個時候,顯得既不知好歹,又不知感恩。

“昀祺。”

裴轍神情專注,眼底壓著什麽,沉沉望進薑昀祺眼裏,頓了頓,語氣稍緩:“不要被過去支配。那不是你。”

薑昀祺忙不迭點頭,這下沒再哭,聽了裴轍的話,盡力表現自然:“我知道。我會的。”應得太快,開口都不連貫。

裴轍眉頭皺得更深,“不要講這些話”。

“昀祺,你希望裴哥做什麽?”

“什麽都不用——”薑昀祺又搖頭。

“薑昀祺。”

裴轍深吸口氣,閉了閉眼,“不要騙我,說實話”。

“裴哥……”薑昀祺聲音帶著再也壓抑不住的哭腔,漸漸失控:“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想傷害你,你不想你死……”

裴轍注視薑昀祺,緊繃神經驟然鬆了口氣,歎息:“裴哥知道。”

“不要瞎想,都過去了。”

薑昀祺順從又聽話,點了好幾下頭,眼淚一顆顆往下掉,一直浸在水裏泡的發白的手伸出來指向裴轍左胸口,“肯定很痛……”

“不痛。”

薑昀祺眼淚掉得更凶。

裴轍一邊給他擦,一邊耐心道:“別哭。裴哥都忘了。”

“那麽深,怎麽可能忘得掉,痛都痛死了”,薑昀祺難受得不行,指了指自己左胸口,想都沒想,傻乎乎道:“你也捅我一刀吧……”

驀地,裴轍稍怔。

薑昀祺眼裏滿是淚,鼻涕都掛了小半,一抽一噎,深藍瞳孔倒映的全是裴轍影子。

過了片刻,裴轍低頭笑了下,然後很慢抬頭凝視薑昀祺,笑意淺淡,慢慢浮上眼底,掩蓋了最深的驚濤駭浪,一番無聲湧動,裴轍麵上一如既往,聲色如常。

好一會,裴轍視線移向薑昀祺**的瘦白肩膀,因為情緒失控,那裏細細發著顫。

語氣極輕:“確實很痛。”

薑昀祺頓時傻愣,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抽回鼻涕啞聲無措道:“對不起——啊!”

裴轍對著他肩膀狠狠咬了下去!

瞬間冷汗都下來,薑昀祺痛得眼淚直接冒出。

他能感覺裴轍刺穿他的肌膚,血滲出體外,淌過肩膀,浸入水中。

縷縷紅色血絲順著水流幽幽晃**到麵前。

薑昀祺握緊拳頭,盯著水裏那幾絲血線,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裴轍鬆開了他。

對上薑昀祺完全傻了的神情,裴轍垂眸,拇指隨意擦過唇上沾的血,嗓音帶著淡淡笑意:“差不多這麽痛。”

薑昀祺眨了眨眼,沒回神,跟著轉頭去看自己肩膀上冒血的牙印。

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似乎隨著印記深刻落下,有些東西也淡了點。

薑昀祺說不出話。

血流了一會就不流了。

裴轍伸手試了試水溫,把傻了的薑昀祺抱出來,擦幹淨又抱回**。

腦門被叩了叩,薑昀祺抬頭,還是說不出話,小聲叫“裴哥”。

“回去可別告裴哥的狀。”裴轍笑。

薑昀祺傻愣愣,過了好久才點了下頭。

好像有個深淵就在眼前,裴轍護著他,朝深淵投下一顆石子,告訴他,看,也不是那麽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