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還是哭聲

“上周感覺怎麽樣?”

天氣難得轉晴,四樓的心理疏導室麵朝中心湖,湖水碧綠,粼粼日光穿過樹葉縫隙落在湖麵,一片碎金耀眼。

薑昀祺移開目光,轉頭望向溫文爾雅的祈見。

祈見知道他愣神了,笑著又問了遍:“上周感覺怎麽樣?”

薑昀祺沒有立即說話,祈見耐心等了會。

坐在沙發上的青年套著明顯寬大的銀灰深藍隊服,稍長的額發低垂,與同樣漆黑的眉宇眼睫交錯,映入眸底,帶出小片陰影。精神病痛和持續暴瘦使得眼窩雙頰深陷,溫熱存活的氣息被阻斷,細看有種強弩盡張的極致冷意。

片刻,薑昀祺隻是問:“祈醫生,下周是不是要換藥了?”他沒有看人,藍眸注視窗外落進室內地麵的盈盈光暈。

薑昀祺的回避讓祈見眉頭微皺,心下預料什麽,祈見說:“對。但你現在的情況——”

“我想換藥試一試。”薑昀祺抬頭,雙眸冷靜,語氣果斷。

屋子隔音效果很好,外麵青訓生的吵鬧一點沒傳進來。

祈見發現,薑昀祺適應力是他遇到所有患者中最強的。度過了前兩周的驚慌失措,眼前的薑昀祺似乎已經能很好控製情緒波動與情緒表露。

某種程度,祈見想,這算是薑昀祺在漫長幼年時光裏應激生長出的一套自我防禦機製。

隻是這套機製傷害與保護並存。

它幫助薑昀祺在精神崩潰之際迅速建起強大的精神壁壘,但同時,它也帶來習慣性的心理防備,造成薑昀祺年複一年的沉重精神壓力。

筆尖落在紙麵傳來輕微沙響。

祈見沒說可不可以,握筆在病例紙上寫了幾行字,放下筆後語氣是少有的嚴肅:“薑昀祺,如果下周還是一點效果沒有,我覺得有必要聯係裴先生。”

最後三個字似乎是個缺口。

藍眸閃過一絲怔忡,薑昀祺不是很明白,或者說,祈見突然的提及,讓他產生不自然的短暫錯亂——尤其此刻他就在那個人的注視下。

薑昀祺不由自主去看祈見身後,那人手裏握著槍,指間滴血。

落在地麵的明亮光暈很快不見,黑紅色的血在地板上向前漫延。

薑昀祺移開視線,轉向窗外,嗓子滯澀,張了張嘴想要開口,但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祈見順著薑昀祺目光去看自己身後,即刻明了,想了想還是問:“你從沒和我說過看到的人是誰。”

“現在可以說嗎?這對後續治療也有幫助。”

薑昀祺不作聲,好像那一眼之後他就喪失了說話功能。

兩個人麵對坐著很久。

最後,祈見歎了口氣:“下階段的藥我明天讓助理帶給你。這次劑量比之前都重,會有副作用,可能會影響之後比賽。夏季賽的籌備你要好好考慮。”

薑昀祺點了兩下頭。

祈見起身整理文件袋,語氣無奈而擔憂:“雖然第一準則是尊重患者意願,之前你說不要聯係我也答應了。但最遲下周,如果仍舊沒有好轉跡象,你就需要住院接受治療。這樣,我會聯係裴先生。”

薑昀祺抬眼看他:“我來聯係可以嗎?”

祈見笑了下:“可以。”

走到門口的時候,祈見忽然轉身,對薑昀祺說:“其實春季決賽的時候裴先生找我問過你情況。”

薑昀祺轉頭,不自覺說:“我那時候狀態很好……”

祈見點頭:“沒錯。我隻是疑惑,這段時間裴先生沒聯係過你?你前後轉變這麽大,一個視頻就能暴露的問題,裴先生一點沒發現?”

薑昀祺嘴唇微動,片刻低聲:“我沒和他視頻。”

祈見憂慮看了眼薑昀祺,沒再問,開門走了出去。

在他看來,薑昀祺就像家裏小輩自以為是瞞著大人,瞞得了一時而已。

門關上的時候,薑昀祺手機就響了。

是裴轍。

鈴聲響了一陣。

薑昀祺盯著手機屏幕,過了會低頭埋進雙膝,閉眼將手機貼到耳邊,接通電話。

“昀祺。”

簡短溫和的語調,薑昀祺覺得一點都不真實。

垂著頭,呼吸的時候聲音有些重。

裴轍聽見問:“感冒還沒好?”

薑昀祺“嗯”了聲:“已經吃藥了。過兩天會好。”

裴轍屈指按了下眉心,沒有立即說什麽。

清晨下了一場雨,機場地麵濕滑,工作人員在入口擺出黃色警示牌。預定的飛機晚點,機場方麵特地為他們安排了單獨休息室,巨大的落地窗外,筆直流暢的銀色機翼倒映在地麵薄薄一層積水上,劃過天際浮雲。

裴轍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類似起飛前的失重。心髒被無形的氣壓攥住,帶來瞬間的鑽心疼痛。

也許是因為這段時間過分忙碌的奔波。

裴轍回頭看了眼自己同事,大都躺沙發上閉目養神,風塵仆仆,形容疲憊。有些還在輕聲交談,開著筆電做會議前條款比照,每人手邊都已經是第二杯咖啡。

電話那頭薑昀祺不說話,裴轍笑了下:“怎麽了?不開心?”

回答他的隻有漸重的呼吸聲。

“昀祺?”

薑昀祺深吸口氣:“裴哥我想你。”

那股失重的感覺並沒有消失,相反,它給裴轍帶來一陣刺骨揪心。

裴轍閉了閉眼:“月底就能結束,說好的,七月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好。”脫口而出,薑昀祺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

與前一刻相比,這時的薑昀祺好像在裴轍話裏獲得某種僥幸,所以才回答得這麽……

鬆了口氣。

鬆了口氣的感覺。

裴轍擰眉,漆黑眼眸注視飛機緩緩向前滑動,聲色頓時沉斂。玻璃上映出他高大身形,寬闊挺拔,插在兜裏的手伸出來,垂在身側指尖摩挲。

他本就心思縝密,即使隔著電話線,薑昀祺話裏泄露的情緒也很少能躲過去。

上次見祈見說的話裴轍還能清楚想起。

——“薑昀祺這段時間狀態都挺不錯。很穩定。世賽的情況沒有再出現過。”

裴轍語氣如常,甚至帶了絲笑意,問電話那頭忽然變得話少的薑昀祺:“昀祺,最近睡得好嗎?”

薑昀祺沒想到,起初有些不連貫:“好、好的……裴哥,我睡得挺好的。”

最後一句仔細聽,就是在複述裴轍問題。

——撒謊。

裴轍抬眸,語氣平靜:“我下周回國,你來機場接我。”

幾乎是立刻,電話那頭沒了呼吸。

裴轍臉色頓沉。

薑昀祺有事情瞞著他已經可以確定,裴轍開始思索到底什麽時候開始的。

這一陣感冒、上一陣忙著訓練青訓生、準備夏賽……

裴轍想起兩周前那個晚上,薑昀祺打電話給他,帶著哭腔,悶在被子裏自己弄了有一會,嬌軟喘氣聲裏夾雜的呻吟又甜又膩,一下就把裴轍火撩起。後來弄得挺晚,手機都快沒電,裴轍沒有細想薑昀祺持續的哭聲,畢竟薑昀祺在這件事上總是愛哭。

現在想起來,那次哭聲其實和以往每一次**哭聲都不一樣,薑昀祺是真的在哭泣,筋疲力盡、顫抖抽噎,沒有半分愉悅。

之後一周,這件事變得頻繁。

薑昀祺像個不知饜足初嚐人事的毛頭小子,悶在被子裏一個勁地向裴轍索取,讓裴轍哄他,纏得又黏又緊。好像,隻要裴轍聲音在他耳邊消失一秒,薑昀祺就會崩潰。

那個時候,也許是祈見提前打下的預防針,裴轍沒往別的方向想,隻以為薑昀祺實在想他,年輕氣盛,食髓知味,薑昀祺要起來沒節製也可以理解。

現在想來,其實不正常的地方有很多。

比如薑昀祺從始至終悶在被子裏,裴轍好幾次聽見薑昀祺氣息阻塞而咳嗽。還有短期上癮似的頻率。

最關鍵的,還是哭聲。

不是情動時舒服的哭,是壓抑到極致的痛苦哭泣。

心一點點往下沉。裴轍盯著麵前空空的停機坪,一時竟顯得有些陰沉。

兩周前肯定不是開始。

最開始是什麽時候。

裴轍想起薑昀祺說吃的火鍋太辣。他跑出來和自己打電話,語調輕鬆又調皮,黏著人撒嬌,說要用他的須後水。

之後呢。

裴轍想不起之後的電話發生在什麽情況下。那段時間他忙得昏天暗地,和薑昀祺隔著六小時時差,往往他打電話給薑昀祺的時候,薑昀祺不是準備睡覺,就是忙著訓練。

所以那一周,印象裏,他們應該隻打了兩通時間較長的電話。

一通在薑昀祺起床後,那會裴轍剛結束會議回到酒店。那通電話裏,多數時候是裴轍在問,薑昀祺回得又慢又少。裴轍以為他沒睡醒,便讓薑昀祺再去睡會,薑昀祺說不睡了,讓裴轍早點休息。

第二通電話是薑昀祺打來的,說自己做了個噩夢,但沒仔細說噩夢是什麽,隻讓裴轍不要掛電話。

那次時間雖然長,但薑昀祺話依然少得可憐。

裴轍就跟薑昀祺說工作上瑣事,哄薑昀祺入睡。

後來,薑昀祺應該睡著了。

因為裴轍聽見薑昀祺說了句夢話。

——裴轍以為是夢話。

薑昀祺說:“裴哥,好多雪。”

裴轍無聲笑,以為他在六月夢到下雪了。

提示登機的標準音響起。

裴轍站在原地沒動。

如果最早開始於那個時候,那薑昀祺說的就不是夢話。

即使是夢話,也應該不是他以為的“雪”。

因為薑昀祺說他做了個噩夢。

裴轍閉眼,神色愈漸凝重。

薑昀祺說的應該是:

“裴哥,好多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