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燕卿白!你就是這麽辦事的?”

黃昏時?分, 祝鳳鳴氣勢洶洶的走進來,手中捧著官帽,他年?約四五十?, 大腹便便, 一表富態,失子之痛叫他有些承受不住,眼眶紅了?一片,聲音也是沙啞憤怒的。

燕卿白還在看卷宗,看見人先來下堂, 不緊不慢的行了個禮:“下官見過指揮使。”

“我看你是存心氣我!我怎麽和你說的,來華州, 我要在城門上看見害我兒慘死的凶手的頭顱!看不見我唯你是問!現在你非但?不殺凶手, 還派人馬看守, 阻止我去提人,是怎麽回事?你難道敢偏袒他們嗎?燕卿白, 你不過一個小小知州,要和我對著幹嗎?”

燕卿白親手為他奉上茶水:“非是下官忤逆您的意思,而是此案另有蹊蹺。”

他將仵作記錄遞過去:“根據仵作所言, 令公子並非死於鬥毆,而是死於毒殺, 他中毒已久,已入膏肓。身?上也有毒物破繭而出的痕跡, 鬥毆隻是令公子死的一個誘因。這毒委實毒辣, 下官疑心是江湖中人做的手腳。那?兩位萍水相逢,與?令公子並未關係。隻是毒發之時?, 兩人恰好在場罷了?。”

他笑道:“指揮使一向明察秋毫,下官堅信, 您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壞人,也不會冤枉任何?一個無?辜的人。”

祝鳳鳴的氣略微消下去些,他掃了?眼卷宗,冷笑:“一派胡言,我把控梁州多年?!華山多少?次武林大會了?,什?麽人我沒見過?真?有這麽會用毒的人!早稱霸武林了?!”

說罷,他一把撕了?卷宗:“荒唐!燕卿白!我辛苦大半輩子就這麽一個兒子,他死了?!我要所有和他的死有關的人通通陪葬!無?論是當時?目擊的人,還是酒樓的老板,還是那?兩個和我兒起爭執的混賬,通通得死!你聽清楚沒有!”

他愛子慘死,心痛至極。隻恨不得把全天下人拉下來,陪他一同感受這痛苦!

“我在華州待一日,明兒晚間之前,我要看見他們的頭顱,你若是做不到!我明兒就卸了?你的官!我自己帶人去殺!”

祝鳳鳴拂袖,憤然?離去。

“下官恭送指揮使。”

*

燕卿白恭恭敬敬的送走了?祝鳳鳴,嘉善氣呼呼的走過來,看著他遠去背影冷笑:

“真?不愧是梁州王!這威風架勢,想殺誰就殺誰,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土皇帝呢。說什?麽'我要所有和他的死有關的人通通陪葬',這簡直是放屁,他寵子不教,把兒子慣成那?副德行,我看兒子死了?,和他關係最大!他自個陪葬才是正理呢。”

燕卿白輕輕一笑,並不作聲。反倒是想起來了?什?麽:“他怎麽樣?”

嘉善閉眼,似乎不願意回憶:“別說了?大人,已經?罵了?您一下午了?。衙役們十?二個人輪番去伺候,他罵哭了?四個,趕走了?七個。”

“還有一個呢?”

“因為太脆弱,被罵到昏死過去了?。”

“......”

燕卿白歎口氣:“算了?,你去伺候他吧,我不能?去,他一見我就煩。”

嘉善痛苦的蹲下:“大人,別啊,我最近也沒有做錯什?麽事,您怎麽能?這樣對我呢?求您了?把他關起來吧!您素來法不徇情,為什?麽今兒要偏袒您的仇人呢?”

“他不是我仇人,是我阿弟。”

嘉善樂了?,沒聽說過這種人。又不是親弟弟,從小不在一起長大,哪裏有的親情?更何?況他知道,那?弟弟可不是什?麽善茬啊,能?把老爺氣吐血,又逼的燕卿白不得不辭去錦衣衛職務,這哪裏是親人,簡直是仇人啊!就這樣,燕卿白還要袒護他?他覺得他們大人今天腦袋可能?被驢撅了?。

燕卿白看著院中種滿的碧竹,微微一笑,神色裏似有悵意:

“若是兩年?前的我,定會要他好看。可人是會變的,你了?解他的過往,便能?理解他所有的惡行。他這麽多年?來無?一日不沉湎於痛苦,而這痛苦全是我燕家帶給他的,他當年?沒有斬盡殺絕,已經?是手下留情。他給我的不過是一時?的失落,能?抵消他那?麽多年?的恨,也算值得了?。”

“孔子雲,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過去種種,權當輕舟,放它過萬重山罷。從當下起,我隻當他是我骨肉血親的弟弟。”

他當年?潦倒之時?,窩居於陋室,也曾恨過燕洄,也曾受不了?流言蜚語而尋死。

可一位路過少?年?俠客,救下了?他。

少?年?生的清雋,健談而溫和。給他止血治病,寒冬臘月背著他走過泥濘的道路去求醫;又衣不解帶的照顧他,為他燒飯——然?而他吃完了?飯後,上吐下瀉,病的更厲害了?。

可到底,他活了?過來。

他病好了?,臨走前少?年?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不要讓往日的仇恨囿住今日,好好活著,珍惜自己的命吧。”

他能?鼓起勇氣東山再?起,從一介布衣慢慢爬上到知州的位置,離不開那?位少?年?的激勵。

可惜的是,少?年?好似捉不住的風兒,沒有告訴他名字就飄走了?。

*

燕洄癱坐在床下,他穿著單薄的褻衣,怒氣未消,不知怎的,過去不堪的回憶潮水般向他湧來。

青樓裏那?渾濁難言的氣息,娘死時?身?上散發的惡臭味,燕夫人得意的嘴臉,他一個人遍體?鱗傷的坐在武館前,看著燕卿白春風得意,騎馬走過他身?邊……

燕卿白隻要活著,對他來說就是一種殘忍。

他眸色暗紅起來,五內俱燃。仇恨似潮水翻湧上來。似乎有一個聲音在告訴他,殺!

燕洄喘著氣爬起來,撈起桌上的瓶子就砸下去,看著瓶子粉碎的模樣,他忽然?有一種快感。那?種嗜血的欲望又重新歸來。

劈劈啪啪……

燕卿白在自己的房間,聽見這聲音歎了?口氣。他本來剛剛當上官,俸祿就沒多少?,燕洄這一砸,他一個月白幹。

空隆哐當,古琴被的砸爛的聲音傳來。那?古琴乃是他好不容易買來的孤品。

很好,他半年?白幹了?。

燕卿白深吸一口氣,扶額淡然?道:“嘉善,把他綁**去。房間裏麵貴重物品全撤出來。”

“是。”

他總感覺隱隱有些奇怪,燕洄的脾氣,什?麽時?候那?麽大了??

*

燕洄睡到深夜,睜著猩紅的眼,睡不著。

忽然?他聽見門外有人低語:“放火?”

“放。”

“也不知道大人為什?麽這麽曲曲折折的暗殺他,也許是想留個好名聲吧。到底是自己弟弟,處死他,一定會被人彈劾不守人倫不近人情;可祝大人那?邊又在要人,幹脆放火燒死算了?,兩頭都好交代,還成全了?自己名聲。”

“也是,走。”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燕洄精神繃緊,他咬著牙,牙齒都在打顫,可他渾身?被捆的結結實實,不能?動彈,他隻感覺他渾身?都燃著火。

好你個燕卿白!

他就知道他是個衣冠禽獸,表麵正人君子,背地裏陰的都在等著他呢!燒死他何?其殘忍!還不如一刀結果了?他來的痛快。

他果然?還恨著自己。

火燒了?起來,綿綿密密的燒在他身?邊!熱!他隻感覺渾身?在火上烤,他的身?子被烤的疼如刀割,他已經?不能?呼吸了?,呼吸間全是木炭燃燒發出的焦味,他額頭密密麻麻沁出汗來,滴落火上,發出呲的一聲。

燕卿白款款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的看著他,好像在對他說:“你看,你一個娼妓所生的私生子,怎麽能?比得過我堂堂正正的嫡子呢?”

你還是滾回你該去的地方吧……

他將他推向火海中。

不要,自己不能?死!不能?死!他怎麽能?死呢?他要殺了?燕卿白,殺了?所有對不起他的人,他不是什?麽卑賤如泥的燕灰,他是錦衣衛指揮使,燕洄!

燕洄拚命掙紮起來,綁住他的麻繩磨破了?他的肌膚,滲出血來。

*

燕卿白聽見他房間翻江倒海的聲音,歎口氣,丟了?筆,秉燭進去,卻看見燕洄紅著眼,捏緊手心的碎瓷片,搖搖晃晃的朝他撲過來。

“你休想燒死我!我先殺了?你!”

燕卿白來不及躲閃,就被燕洄一拳砸倒,鋒利的瓷片割向他脆弱的脖頸。

“燕洄!你冷靜些!我沒有要燒死你!”

燕洄笑了?,笑的叫人瘮得慌:“這屋子裏麵鋪天蓋地都是火,我都被燒焦了?,你還沒有放火?”

燕卿白冷靜的看了?一眼四周,月色冷清,屋裏一片靜謐,他隻覺得莫名其妙:“哪裏有火?你冷靜些燕洄。”

“冷靜不了?,今兒不是你你死就是我活,燕卿白!”

燕洄一下刺下去,燕卿白躲閃起來,燕洄一心殺人,燕卿白有些力不從心,眼看燕洄一下就要割向他咽喉的時?候。嘉善匆匆趕來,看見這一幕心都要嚇跳出來了?,他拔出刀來就衝上去:“放開大人!”

他也顧不得什?麽燕洄是大人的弟弟了?了?,舉刀就刺上去,隻知道如果不殺了?燕洄,燕卿白很可能?就會死掉!

他就要砍下去殺了?燕洄的時?候,一枚石子砸中他虎口處,一陣酸麻,刀當啷一聲掉落地麵。

“得罪!”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刻,白衣少?年?從牆外一翻而下,動作疾如閃電,須臾間就衝到了?燕洄和燕卿白麵前,一手拎起燕洄的後衣領,啪一聲甩到牆上。

嘉善長大了?嘴巴,這人力氣好大啊!

燕洄掙紮著爬起來,他麵色猙獰,眼眸猩紅,聲音沙啞好似地獄裏爬出來的修羅惡鬼:“讓我殺了?殺!今天不是他死就我活!”

林沉玉嘴角一抽,一巴掌揚他臉上。

這一巴掌把他打清醒了?。

燕洄跪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著她。臉上老大一個巴掌印,他顫巍巍伸手捂住臉,剛剛凶殘如修羅的他,此刻看上去有些可憐巴巴。

林沉玉又是一個手刀,將他砍昏過去了?。

一場鬧劇終於平息了?。

林沉玉隻感覺心力交瘁,她才麻煩了?江湖舊友給衡山派通風報信,披星戴月的趕回來,又看見這一幕,她歎口氣,把燕洄背到了?背上。

她朝著那?個癱倒在黑暗中的人開口:

“實在抱歉,知州大人,我的朋友給您添麻煩了?,他現在情緒激動,出現幻覺,應當是精神有些失常,可能?中了?蠱。夜深人靜大夫不出門,我背他去找大夫看病。所有損失記在我賬下,待我看好了?病就帶他回來,絕不會偷跑。”

林沉玉背起燕洄就要離開。

忽然?,她的袖子被人輕輕拽住了?。

她低頭看去那?人,月光下,燕卿白呼吸有些淩亂,他麵如冠玉,眼裏閃著繁星,平素溫和謙遜,情緒從不流於外的端方君子,此時?嘴角也揚起了?止不住的笑意。

他緊緊攥著林沉玉衣袖,怎麽也不肯撒手,似乎害怕一撒手她就如風一般溜走了?。

他笑道:“恩公,經?年?不見,您還記得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