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人,主簿他家人來哭鬧了,該怎麽辦?”

“大人,這案子有變,該怎麽結啊?之前的讞牘需要重新推翻審理嗎?”

府尹木著臉一言不發,主簿的死給了他很大的打擊,要知道他做出私刑逼供這件事就是主簿一手促成的,現在主簿沒有了,他隻感覺他渾身毛骨悚然,害怕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府衙裏麵一陣兵荒馬亂,很快又鬧到了清晨。

府尹青白著一張臉,他顫巍巍的看著外麵停放著的用白布蓋著的屍體,眼神不自覺的飄落在案上擺放證據的紅板上。

自作聰明……

更像一句上位者的警告。

*

林沉玉昨天一晚上都在牢房裏麵待著,自然不會跑出來。這字跡在主簿身邊被發現的時候還沒有幹,那必然不可能是林沉玉寫的。

那隻有一種可能,有人在模仿林沉玉。

模仿林沉玉做什麽呢?

府尹看向那花箋,豁然開朗了起來。莫不是告訴自己,那林沉玉並非寫花箋的人?是冤枉的?

可這又是誰寫的呢?

他別的不怕,怕的是這個凶手的手段啊!叫主簿無聲無息的死掉!能這樣輕鬆的殺掉主簿,想必也能輕鬆的殺死自己……

他打了個寒戰,裹緊官服,咳嗽一聲,聲音都在發顫:“升堂!帶林沉玉……哦不,請林侯爺上堂!”

*

牢房裏。林沉玉被逼著簽完伏罪書後,就被關到了原來的牢房。衙役提溜著顧盼生,一把扔進去。林沉玉手快,抱住了她。

林沉玉把他放在稻草席上坐好,他輕靠在林沉玉肩膀,白瓷般精致的臉蛋無助淒涼,乖巧的叫人心疼。

他拉著林沉玉的袖子,嘴唇嚅動:

“我對不起你,是我連累你了……”

“不關你的事,他們就是衝著我來的,沒有人你有別的法子。”林沉玉有些哭笑不得,縱使被人汙蔑,她也沒有一絲慌亂:

“不是我做的事情,簽了伏罪書我也不會認,你放心,我們不會有事的。”

“真的?”顧盼生淚汪汪。

“真的!當年我一個人出海,第一次就遇到如今海上最凶猛的海盜海東青,我和他海上鏖戰了幾日,都能毫發無傷存活下來。別說這小小的府尹了,仗著自己山高皇帝遠就以為無法無天,早晚我要給他算這筆帳!等我出了此處,第一件事就是告到禦前,看他還敢不敢發癲。”

林沉玉刮了刮顧盼生的鼻子,顧盼生鼻尖一紅,仿佛白梅初綻時那粉嫩的花蕊,他眼淚一下子就收住了,破涕為笑了起來。

他跟著林沉玉這幾日來,又是遇到火災,又是被拐到地牢裏麵險些喪命的,沒少吃苦頭。

說到底,他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會惶恐也會不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隻要在林沉玉身邊,他就莫名的感覺非常非常踏實。

“林侯爺,請您上堂!”

林沉玉活動活動筋骨,慢悠悠起身:“這麽迫不及待就想行刑了?”

她拉住顧盼生,低聲道:“待會如果情況不對,直接往我身邊跑,我拚了命也要帶著你遠走高飛!”

*

她是做好了最壞的打算,萬一真的那府尹要她姓名,她第一個先綁架了府尹,拖著這廝先離開這個地方,再好好告他一狀。

林沉玉氣的牙癢癢,她待會要把府尹綁出城外去,扒掉衣服塗了蜂蜜,掛在馬蜂窩下麵!

上了堂來,倒是讓林沉玉沒有想到,府尹一改昨日的囂張氣焰,他眼底青黑,臉上的褶皺堆起來都能夾住蒼蠅,整個人頹廢又低迷。看見林沉玉上來,他也不似晚上小人得誌的模樣,而是畏畏縮縮的,眼神裏多了些躲閃的意思。

林沉玉覺得很有意思。

才幾個時辰不見,怎麽這麽慫了?

“跪下!”徐雄並不知道內情,一把推著林沉玉要她跪下。

林沉玉一挑眉,府尹眼皮狠狠一跳,瞪了徐雄一眼:

“大膽!侯爺千金之軀!也是你那賤手可以推聳的!還不……還不請侯爺上座!”

徐雄愣住了,這衙門審犯人,還有讓犯人坐著的道理?

林沉玉似笑非笑看著他:“還不快去。”

他咬咬牙,去了搬過來個椅子,林沉玉坐了上去,又喊口渴。

“還不去給侯爺倒茶!”

徐雄去倒了茶,林沉玉目光深沉,她其實是在試探府尹,見府尹百依百順,便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情,他才會這樣變化。

“說吧,傳喚本侯上堂,有什麽事?”

林沉玉撥動衣擺,瀟灑的坐下,右腳翹了起來架在左腿上,端起茶杯,手指撚著杯蓋,微微撥開一線縫,輕輕的吹氣,茶煙嫋嫋,她那氣定神閑的模樣,倒真有一副閑散侯爺的貴氣。

“是這樣的,侯爺,昨兒夜裏,衙門又出現了一件案子,死法也是和金陵王夫婦一樣的,而且在死者的身邊,又發現了您的親筆字跡,是您寫給王妃,約她私會的……”

府尹唯唯諾諾開口。

“慢著!我的親筆?”林沉玉慢悠悠把茶盞放在桌上,靠到椅子背上,雙手交疊在膝蓋上,看著他: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啊李大人,昨兒我們夜裏一直在一起,怎麽外頭人死了,又有我的親筆字跡呢?難不成我一邊聊天,一邊出去殺人?看來您還想給我加點罪呀,讓我猜猜,這樁人命案子,您又要拿誰威脅我呀?”

“是真的!和您牌位上寫的字跡如出一轍!”

府尹命人呈上證據,一邊是王府搜出來的花箋,一邊是主簿屍體旁邊的紙條。還有林沉玉昨日寫下的牌位。

林沉玉皺著眉看了許久,噗嗤一笑:“邯鄲學步。”

她指著昨日牌位上寫下的字跡:“我去年得了一塊顏師的碑,覺得有趣日夜臨摹,雖然不能學到皮毛,但是照葫蘆畫瓢,下筆的習慣還是沾染了一些,寫這一個點的時候,習慣重筆下去,濃墨渾圓,像桃子一樣,飽滿又好看。”

她慣會自誇。

又拿起那花箋和紙條:“而這個點,你們再看,寫的快又窄,和桃葉一般。這是我多年臨摹瘦金體時候養成的寫字習慣。”

府尹仔細看了,確實如此。

“所以很明顯,有人在捏造我的字跡,他四處作案,並且企圖嫁禍給我。可惜他不是很高明,隻能找到我幾年前的筆跡加以模仿,卻忘記了人是會變的,筆跡也是會變的。”

“加上昨天,我明明在監牢裏麵,卻有人以同樣的方式用安樂香害死人。這說明了凶手必然和害死金陵王夫妻逃不了幹係。不管別的,我的嫌疑是不是可以洗清了呢?”

“李大人,我那伏罪書,是時候撕掉了吧。”

林沉玉放下腿來,好整以暇的看著府尹。

府尹盯著案上的讞牘和伏罪書,喘著氣,林沉玉一雙眼猶如明鏡清澈,又淩厲如刀鋒,看的他壓力倍增。

他知道事已至此,昨兒主簿一死,林沉玉再無嫌疑,他實在沒有辦法能困住林沉玉了。可他又覺得不甘心,一是內心妒忌他年紀輕輕就能名揚天下封侯享邑。二是他不相信主簿的判斷有錯,實在舍不得這個能和蕭大人勾搭上的機會。

幹脆問開了算了。

想到這裏,他咬牙開口:“本官先問你一個問題,林侯爺。”

“問。”

“您認識京城那位蕭大人嗎?您和她是什麽關係呢?”

公堂之上,忽然安靜了下來,落葉飄過,落在林沉玉腳邊。

她眸中波光微動,隻是輕輕用靴子掃開了那落葉,抿了口茶,淡然道:

“認識,是敵非友。”

府尹呼吸一重,他的眼神又變得晦暗起來。就在這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一聲清朗聲音。

“侯爺說笑了!”

*

外麵一陣喧嘩,衙役們正要出去看的時候,衙門外門忽被人破開,十餘名玉帶紅袍的錦衣衛湧了進來,紅衣獵獵,繡春刀帶著晨霜,他們的眼眸比晨霜更淩冽昭然,隻消一個眼神,衙役們就嚇的四散了,他們列陣兩旁,拔刀收鞘,肅然鏗鏘。

他們整肅站立後,自門外走進一位少年來,他麵容俊秀,看上去是個頂年輕的少年。身著飛魚服,玉帶束腰,絹花簪冠,衣角上濺落點點還帶有雪泥,巨蟒四爪曲張猙獰,盤旋傲視,彰顯著來人身份的高貴。

他走路帶風,頗為高傲,連府尹都不放在眼裏,餘光都懶得給一個,自顧自的走進來。

“錦衣衛南鎮撫司來了,你去旁邊回避一下。”林沉玉心裏警鈴大作,低聲囑咐顧盼生。

“好。”顧盼生聽見錦衣衛二字,眼神一暗,匆匆離開。

來人麵無表情,大步流星,看見林沉玉的一瞬間,卻笑的燦如春花,露出顆虎牙來。

他熟稔的上前,替林沉玉捏了捏肩膀,笑道:

“侯爺!祖宗!您這笑話可說大發了,什麽是敵非友的,她老人家聽見多傷心的。這麽多年,還在和蕭大人鬧別扭呢?您罵也罵了她,鞭子也抽了她,還不夠消氣的嗎?實在不行,我給您消消氣~”

“徘之,公堂上別鬧。”林沉玉掙紮開他的觸碰,啪一下打開他的手。

府尹此時冷汗都要下來了,他再認不出來人是誰他就是個棒槌!

蟒紋飛魚服,字徘之,這不就是蕭大人身邊的親信,錦衣衛南鎮撫司燕洄燕大人嗎?

傳說中那位笑麵虎,嘻嘻哈哈之間取人性命的燕閻羅?

他居然和林沉玉如此熟稔?

燕洄將胳膊撐在林沉玉椅子背上,抓起來旁邊的茶盞,打開後嫌棄的看了一眼:“這什麽破爛茶葉也敢拿來給海外侯喝?哎我說,蕭大人去年辛苦搜羅的雨後新茶,巴巴的全寄給你了,你可喝了?那茶她可金貴,我向她要一瓶,要了好久她都不給我。”

“沒喝,扔了。”林沉玉低眉,聲音冷淡。

燕洄嘖嘖舌:“侯爺真是,暴殄天物。”

兩個人如家常般聊天,完全不顧旁邊府尹的死活,他如今豆大汗滴低落在伏罪書上,那飄逸的林沉玉三個字,仿佛喪鍾一聲一聲敲響在他心頭。

他顫抖著,手中筆一撒,跌落伏罪書上,墨汁氤在紙上,染花了林沉玉認罪時,親手簽下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