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官道上?, 一輛寶車正慢悠悠的向前駛著,朝著延平城內行去。

唐老板坐在車裏,看著麵前?這位新來的長官, 表麵不動?聲色, 心裏早已把他看了個一清二?楚。

這新來的長官齊平山,生的大腹便便,麵色灰敗,顯然就知道常年浸於酒色,虧敗了身體, 上?任的轎子後,還跟著幾個嬌滴滴的少女?, 可見?此人德行。

他?本來還在擔心新來的長官不好對付, 現在看見?了, 立馬安心了下來。畢竟,不怕官貪財貪色, 就怕官什麽都不貪。

有貪著,就有把柄好?把握,唐老板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齊平山歎口氣, 麵露苦惱:“唐員外啊,你是不知本官一路來的辛苦啊, 這沿海崇山峻嶺,我?們在山間迷了路, 又因為大雨耽誤了行程, 這才晚來的。”

唐老板心裏門清,五十多歲才得?中, 補了延平長官,辛苦了大半輩子臨入土了才當官, 這種人怎麽會慢悠悠的過來呢?

想必是聽到了延平水患的消息,生怕自己擔責任,故意?磨蹭等到水患過去,才趕來的。

可他?表麵不能戳穿,笑眯眯道:“是呀,這窮山惡水實在是辛苦長官了,等到了延平,我?們商行自然是要為大人接風洗塵的。”

“有勞你們了。”齊平山微微咳嗽。

“到了延平下厝了,老爺。”

轎外傳來嬌滴滴的聲音,齊平山掀開轎簾,漫不經心開口:“隻可惜延平水患,倒是苦了老百姓了,聽說死了十幾萬人,這屍體你們處理了嗎……”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

說好?的水患呢?

放眼望去,村落裏盡是嶄新的茅屋,雖然低矮,但是一間間修建的整齊漂亮,來來往往的人們手上?拎著犁地的工具,拉著水牛穿梭於田野間,田野分的塊塊分明,已經生出了矮矮的嫩芽,蔥蔥鬱鬱連綿到了埂上?。

黃泥壘成的院門上?掛著新桃符,簡陋的紡錘幹淨而整潔擺放在院裏,少婦們背著繈褓,正轉動?著紡錘勞作,背後的娃娃時不時哭了起來,她們便解下繈褓,撩開衣襟,哄自家娃娃喝奶。

一派欣欣向榮之氣,若不是田間地頭的高?樹上?糊著厚厚的一層泥漿,幾乎看不出這裏遭遇了水患。

齊平山呆呆的看著眼前?,不是說好?的延平遇到了百年不遇的水患了嗎?不是說十幾萬人吃不上?飯沒有家了嗎?

唐老板笑眯眯道:“長官有所?不知,您不在的日?子,打外地來了個侯爺——林沉玉,是她幫著賑災的,從籌款到籌糧,到重新興建家園,都是她帶著手底下的人一手操辦的!所?以延平雖則遭了水患,卻並沒有受多少影響。”

齊平山麵色一陣青一陣白。就好?像一個巴掌打到他?臉上?,他?巴巴的磨磨蹭蹭過來,沒想到已經有人替他?賑了災。

這豈不是顯得?,他?很無能嗎?

他?麵色有些不虞,眯著老眼慢吞吞開口:“侯爺是好?心,本官心領了,可這越俎代庖,到底不是好?事。這延平府到底是本官是長官,還是她是長官?”

“是呀。”唐老板在旁煽風點?火:“今兒本是您上?任的時節,現在那些個災民卻聚集在河灘邊,為侯爺立功德碑呢。拋開父母官不聞不問,卻去討好?個外鄉人,我?都看不下去了。”

齊平山麵色一僵,忽聽見?轎外一陣喧嘩,他?又打開簾去看,遠遠就看見?一群壯漢,用木頭滾子架著個偌大的石碑,正在河灘邊走著。大家一齊吆喝著,興高?采烈的推著那石碑往前?。

路過的人們,口口聲聲都是侯爺,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這個要上?任的地方官。

“聽說侯爺昨兒一病不起了,在府邸裏直咳了一夜?又發了燒?旺兒你在延平府當差,打聽到怎麽回事了嗎?”

“我?聽晚上?來的大夫說,侯爺本來就連日?不休不眠的身子疲憊,加上?好?像是夜裏喝了冷酒,又聽見?了爹娘慘死的消息,這麽多堆積在一起,氣血上?湧,咳出血來,昏死過去了。”

“侯爺好?了嗎?”

“聽說她咳了一夜,不叫人去看她,直到今天早晨才安靜下去,應該是睡下了。”

“怎麽會這樣呢?侯爺是那麽好?的人!沒有侯爺哪裏還有我?們!秦元帥又是定國棟梁,怎麽這一家好?人反而遭遇這樣的不公,老天爺真的睜眼了嗎?”

“……”

大家議論紛紛,麵上?皆有憂愁之色。

齊平山麵色有些掛不住,到了延平城,他?特意?下了車,咳嗽兩聲踱步到門前?,對著守衛道:“你們新長官來了,還不叫主?簿來迎接?”

守衛打量他?一下,似乎沒有想到他?的到來,聽到這話後有些猶豫:“主?簿還在侯爺房中照看侯爺呢……”

齊平山麵色一黑。

侯爺侯爺!哪裏都是侯爺!他?看這林沉玉哪裏是來賑災的?分明是來給他?添堵的!

他?眯著眼往向遠處河灘上?的石碑,越發覺得?紮眼,討厭的很。

*

“師父,喝藥了。”

顧盼生紅著眼眶,將林沉玉扶了起來,他?緊緊握著林沉玉的手臂,隻覺得?她的手臂瘦了下去,縮在空****的袖子裏,再也沒了力氣。

她的眼神空洞而呆滯,嘴唇幹裂到起了皮,整張臉白如紙,連呼吸的氣息都微弱了下去,她昨兒整夜咳嗽,顧盼生亦是一夜未眠,他?在她屋簷下,聽著林沉玉的咳嗽聲,她咳的撕心裂肺,恨不得?將血肉咳出來。

咳到最後,他?聽見?了這漆黑夜裏,林沉玉壓抑著沙啞的聲音,發出了絕望的哭喊:

“悠悠蒼天,何薄於我?!”

她就算是哭喊,也哭的極其壓抑,生怕吵醒了別人一般。哭到後麵,隻喘著氣,再不說話了。

她沒有讓任何人留在她房裏,隻一個人把自己鎖在房內。

顧盼生孤零零站在屋簷下,任由寒風凜冽凍著他?的肌骨,他?伸手,輕輕在窗上?破出一個小?小?的洞,月色泠泠的招進去,照見?那人,她終於是低下了頭顱。

她在**?曲腿而坐,手臂環著膝蓋,頭埋在其中,月光爬上?她的身,她脊梁挺的筆直,褻衣被?繃的單薄又服帖,微微褶皺都被?月光照的清楚。風過吹動?她的純白錦褲,空****的一截微微揚起。

林沉玉閉著眼,隻能看見?她淚水模糊的眼眶,她燒的額頭發紅,似乎意?識有些模糊,一聲一聲的喚著爹娘。

月光凝聚在她眼角,滴落晶瑩的淚,無聲有痕。

*

顧盼生思緒回籠,幾乎是強迫著把林沉玉架起來,一勺一勺的喂著她喝藥。他?聲音堅定而溫和:

“師父,吉人自有天相,您難道信不過秦元帥嗎?十幾年沙場凶險都不能損她一絲一毫,比火災更凶險的境地她也陷入過千百回了,毫發無傷,元帥的命那麽硬,豈是區區火苗能傷到的?我?依舊不信元帥走了。”

“師父,您把藥喝下去,弟子陪您去找元帥和老侯爺,好?不好??”

他?盛了一勺藥,輕輕的吹,待熱氣散去後又送到林沉玉唇邊。

她幹裂的唇微微動?了動?,藥汁順著皸裂的地方流了進去,又有幾滴流了下來,滴在她的衣角。

不知道喂了多久,終於是喝完了那碗藥。

顧盼生伸手,揉了揉她的額頭。沒有昨日?夜裏那般滾燙,已經好?了很多。她忽然抬頭看了看他?:

“桃花,替我?喊海東青並衡山派掌門來一趟。”

*

昏暗的房間內,林沉玉咳嗽了一會,緩過勁來,抬眼看向眼前?人,她聲音沙啞,語氣誠懇:

“葉掌門,你們快離開這裏回去衡山,眼看我?是不能瞻仰山門莊嚴了。已經叫你們平白耽誤了許多時辰,再耽誤你們門派的人要著急了。”

葉維楨眼眶微紅,想說什麽卻被?她製止了。她又抬眼看海東青,遞給他?一個輕飄飄的信封:

“北上?五十裏建寧府,行都司的杜大人我?認識,我?於他?有恩,你帶著我?的親筆信去尋他?,他?能替你們家主?持公道,平反你爹娘的冤屈……”

海東青一把甩開信,氣的咬牙:“老子不去,你這個破樣子風一吹就要倒,老子可不想去了回來給你上?墳磕頭!”

“聽話,”林沉玉揉揉自己發疼的額頭:“你的哥哥一日?在懸賞榜上?,一日?就有被?逮住毒殺的危險,你不想讓你哥哥活下去嗎?我?在信裏力保了你們兄弟,他?會赦了你們的。”

“那下馬奴的約定也就到今日?為止,從今往後,好?好?做回個人,海東青。”

海東青氣的眼眶通紅,想說什麽,喉頭一哽又沒有開口,他?忽深吸一口氣,拿起那信拔腿就跑,走到門口又折回來,惡狠狠道:

“你給我?好?好?活著,林沉玉!我?們兩個賬還沒算清呢!”

說罷,毫不猶疑的轉身離開。

*

林沉玉還想說什麽,門忽然被?人推開,葉蓁蓁滿臉是淚的跑了進來:“侯爺!不好?了!新來的長官要拿您去問罪!已經派人來捉您了!您快走吧!”

“什麽罪?”林沉玉茫然的看著她。

牧歸緊隨其後趕來,他?麵色陰沉:“私自開倉的罪,您寫的擔罪書被?他?找到了。我?們怎麽說他?都不相信糧食是別人拿走的,一口咬定了您私自開倉放走了所?有糧食,他?似乎鐵了心要給您安個罪名,您快走吧。”

葉蓁蓁哭的泣不成聲,扶住林沉玉就要把她拉起來,一手去拿她的包裹,她的手都在顫抖。

她恨啊!

老天爺你看看你,你到底在幹什麽呀!

林沉玉剛剛起身,就感覺一陣天旋地轉,好?在顧盼生扶住了她,她一臉茫然,似乎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葉蓁蓁推著出了房門。

可已經來不及了,幾個官兵氣勢洶洶的圍了上?來,看見?林沉玉,聲音冷酷而殘忍:

“是林小?侯爺嗎!您私自開倉,現在要將您論罪處置,押送京城!還請您移步地牢,不要掙紮反抗,少吃點?苦頭的好?!”

顧盼生咬著牙擋在林沉玉麵前?,他?表情陰鷙,聲音森寒:“放肆!侯爺也是你們能拿得?的嗎?”

林沉玉心裏一沉,她幾乎是一眼就看出來,這些人十分麵生,並非延平本地的軍人,更像是大戶人家裏麵私募的府兵。來者不善,殺氣騰騰的盯著她,似乎對她的性命勢在必得?。

有人要對她動?手!

林沉玉蒼白的麵色不由得?淩厲了起來,她聲音一冷:“桃花,退至我?後!”

劍客的直覺讓她下意?識的去按住腰間寶劍,可當她摸到空****的腰間時,她才忽然意?識到:她的劍被?已經當了。

寶 書 網 W ω W . B ā ο s Η μ ⑦ . ℃ Ο m

她忽然有一霎時的恍惚。

現在的她,已經什麽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