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林沉玉一夜未眠, 披星戴月就馬不停蹄的回了延平,帶回去的不僅僅有十幾車的藥材,更有幾十車的救命糧。她拿著剩餘的銀票就敲響了王公?子的房間門, 一筆一筆的替他算清楚:

“在晉安我們籌到了七千兩善款, 我已經支用了一部分去買米糧買藥材,剩餘還有兩千兩左右,是時候去重新把村莊建起來,該分地的分地了。”

她心裏盤算的很清楚,災民不能一直靠著她們過日子, 燕洄有一點沒有說錯,養著十幾萬人是一個無底洞, 惰性一旦升起,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過?慣了, 他們就很難回去過?去那種?男耕女?織的艱苦歲月了,因此不僅僅要養身, 更要養災民的心。現在距離水澇已?經過?去了五六日,災民?們已?經安定?了下來,不再如以前一般彷徨了, 這個時候就要讓他們活躍起來。

那最好的手段,就是以勞代賑。

王公?子打著哈欠, 還沒從那幾千兩的震驚中緩過?神?來,就被迫聽?林沉玉的嘮叨:“我的打算是, 由懂水利的師爺帶領著, 將災民?營的人分撥四處,原路返回家鄉去幹活, 吃依舊是我們管,可活得他們自?己幹:將莊稼地重?新翻起來, 重?夯地基,根據遺跡重?新劃分土地並房屋的界限,重?新打井,每人負責他們原本?自?家的活,幹起來也有勁些......”

王公?子張大?嘴巴:“可他們安頓下來之後的糧食怎麽辦呢?”

“待災民?們安頓下來後,再發給他們十日的糧食,並洋芋的種?塊。這寒冬臘月也隻有這東西收的快,而且能抗凍了,讓他們先種?上一茬保命的東西再說。隻要第一波緩過?來,開了春他們就能繼續和往常一樣,該種?什麽種?什麽了。”

王公?子愣愣的點頭,他本?來被人半夜吵醒,有些生氣,可看見林沉玉認真的側臉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林沉玉正垂著眸,秉著燭光,燭光照見她眼底青黑一片,似是多日未曾安眠,他忽然覺得林沉玉脫下外袍後,她的身影過?於?單薄了,單薄的讓人感覺,一陣風過?,她就要消散了。

他心裏沒由來的升起恐慌:“侯爺!您要離開了嗎?”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他們好像把林沉玉當成了主心骨,隻要她在,什麽困難都能迎刃而解。她好像是萬能的存在,他一時接受不了她的離開。

林沉玉有些詫異的看向他:“我不離開去哪兒?”

她本?就是路過?人。

王公?子徹底愣住了,伸出去觸碰林沉玉的手頓住了。

林沉玉笑:“我等到下一任的延平長官來,就離開,應該還能陪你們兩三日吧,看看災民?們重?建家園,還是可以的。”

她看著氣氛凝重?,聳聳肩調侃道:

“來延平五六日,我身上銀子花光了,劍也沒了。要是再待下去,我怕是褲子都沒的穿,好歹讓我工工整整的時候離開延平吧,王公?子?”

災難很快就會翻篇,可日子日複一日的依舊得過?下去。沒有人離了她就活不了,同樣,她也有她的路要繼續走?下去。

她還惦記著遠在邊關的父母呢。

*

興建災區的事情,又交給了衡山派的師徒們。

疫病的人們經過?了幾日的救治後,輕症的已?經放走?了,剩下的重?症們就交給了大?夫們,藥是夠的,就等他們慢慢康複,用不著他們親自?盯著了。

葉維楨對於?修房子之類的事情頗有經驗,據他說和蓁蓁的娘成親的時候,沒有婚房,房子都是他一間間壘起來的。可惜他現在腿瘸了,隻能指揮人去和泥巴去磊地基。

錢為苦哈哈的跟在他後麵,聽?他指揮,幾天下來細嫩的皮肉都曬黑了一圈。

就這樣又操勞了七八日,總算是把各自?的村莊重?新修複了起來,煥然一新。災民?們終於?從河灘地上撤離了,各自?返回了自?己的家園。

至此,洪澇終於?翻篇。

林沉玉也收拾收拾行囊,準備離開了。

離去之前,被梁夫人叫住了,梁夫人紅著眼眶給她跪下:

“若不是侯爺高義,願意來坐鎮此地,又辛苦籌謀,恐怕十幾萬人已?成了亡魂,妾願代延平百姓,請侯爺受妾身一拜!”

林沉玉麵容溫和,笑著攙起了她:“夫人請起,這些都是應為之事,沒有我也會有旁人來做的,隻不過?我恰好碰到罷了,夫人不必掛懷。”

梁茹擦擦淚,露出個苦澀的笑。

怎麽會呢,當時她派那麽多人去附近州府尋求幫助,沒有一個人願意搭理她,願意收這個爛攤子,如果不是侯爺來了,做了主心骨,她也是熬不過?那些日子的。丈夫去世,一個人麵對十幾萬災民?,她早已?有了輕生的念頭。

同樣是官,怎麽差距就這麽大?呢?

眼看挽留不住侯爺,她隻能改口:“侯爺,那就請再暫留一夜,妾略備幾個小菜,大?家喝一盅,送送侯爺,如何?”

“這倒是可以,正好與大?家做個別。”林沉玉略一沉思點點頭,看向了旁邊的顧盼生:“盼生,那我們明兒再走?,如何?”

顧盼生有些神?情懨懨的點點頭,燈光下他的麵容晦暗不清,唯見眼角的桃花痣,依舊灼然。

按理說,他要離開了,跟著老將軍離開,可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是不想走?。

*

晚宴就擺在延平府的後院裏,小青陪著梁茹燒了幾個家常菜,沒有什麽大?葷大?肉,倒也清新可口。梁夫人還拿出了珍藏多年的酒來,給林沉玉親自?滿上了一大?盅。

來的人圍坐了一桌。

衡山派師徒四人,並林沉玉師徒還有海東青吃肉停不下來,還有便是王公?子和梁夫人,小青本?來站著伺候著他們喝酒,卻被王公?子一把拉著,挨著自?己坐了下來。

她羞的滿臉通紅。

林沉玉挑挑眉笑著看向梁茹:“喲,看來我走?的早了,不然高低能喝到你兒子的喜酒?”

梁茹看著紅著臉的兩個人,麵上露出寬慰神?色:“老爺在世的時候他們就有苗頭,我也不是那麽固執的人,小青是我知根知底的好姑娘,我也喜歡。奈何我家老爺固執,覺得小青門第太低是個問題,一直咬著這裏不肯同意,我倒是覺得經曆了這次災難,看透了許多事情。”

她慈祥的摸摸小青的手:“人這一輩子才活多久,自?然是要開開心心活下去,我這輩子沒有別的希望,你和我兒好好的活下去,平平安安的,夫妻間不要吵架。”

她眼神?微黯,顯然是想起來了因為和自?己吵架,一氣之下自?縊的相公?來。

林沉玉馬上閉口不提了這事了。

她眸光看向小青和王公?子,臉上也不自?覺的露出笑意來。

葉維楨看著那兩人,眼裏也頗有些羨慕,葉蓁蓁看見他表情覺得不對勁,下一句她爹就該催自?己了,她感覺轉移戰火:

“說起來侯爺,您還沒有娶親嗎?”

林沉玉愣了愣,哈哈大?笑起來:“我閑散慣了,五湖四海閑雲野鶴的人,娶媳婦回來做什麽?讓她獨守空房嗎?未免太造孽了。”

她哪裏能娶親呢?萬一暴露了自?己的身子,就完蛋了。

錢為吃的滿嘴流油,若有所?思:“很難想象,侯爺這樣好的人,以後要娶什麽樣個人兒才好。”

海東青冷笑:“娶什麽娶,陪我打光棍得了。”

倒是旁邊的顧盼生一直沒說話,他垂著眼簾,看不清他的心事。

林沉玉似乎並不想聊這個話題,她繼續轉移戰火:“錢為呢?”

錢為愣了愣,艱難的咽下嘴裏嚼著的蔬菜,仔細思考了一會,露出個羞澀的笑來:

“我還小嘛,娶什麽媳婦?我倒想多陪陪爹娘和師父呢,這次回去後我打算先回家看看爹娘!”他眼睛亮晶晶的:“說實話,我感覺我這趟出來,比在山門裏學到的還多!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和我爹娘說我這趟的事情了!”

他學會了好多!學會了煮粥,學會了接生,學會了蓋房子,學會了疏散災民?……甚至學會了抓藥開藥,學會了好多東西。他回去要一邊吃飯,一邊一件件說給爹娘聽?!

“錢為確實成長了很多。”葉維楨笑,給他夾了個大?雞腿。

錢為嘿嘿一聲咬住雞腿:“侯爺也誇我成長了,正想馬上就蹦回去給我爹娘看看,我爹娘之前都罵我異想天開,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隻會到處折騰呢。”

牧歸笑著點點頭:“每個人都會長大?,時間長短罷了,伯父伯母到底是疼你的,他們有足夠的金銀和耐心,能支持你直到長大?,普通人可沒這個底氣。”

錢為點點頭,仔細回想確實如此。

他小時候看戲台上麵的狀元郎,風風光光摟三抱四的模樣,也吵著要念書,爹娘就給他請了退下來的進士做西席,那進士官場就是因為得罪了皇商而失意,沒少給做生意的爹娘冷眼,可爹娘三番兩次拉著他登門,終於?請動?了那進士。

可他讀了兩個月,就因為背不下來書被打手板心,一氣之下哭著縮被窩裏不願意去讀書了。爹娘隻得重?金厚禮送走?了大?夫。

他又看爹娘經商,賺的盆滿缽滿,也鬧騰著要開店,爹娘給了他個鋪子,他開業第一日賠的底褲都不剩多少,還是娘親自?來結的賬,把他拎回去了。

後來,他沉迷地攤賣的武俠傳奇,又想進門派,爹娘又花錢打點把他送進了山門,送進去的時候沒少人指著他們脊梁骨罵,說他們拿錢破壞規矩,可他們不為所?動?,隻是在離開的時候抱著自?己哭道:

“兒子!爹娘相信你能當個大?俠回來的!”

可惜遺憾的是,他似乎也沒能成為大?俠,他在同齡人裏,總是平平無奇的存在。可在爹娘眼裏,他永遠是他們最棒最出息的乖孩子。

不過?現在,他好像稍微長大?了點。

他有些羞澀:“回去後,不知道他們看見我黑了瘦了,會不會心疼我。”

林沉玉眼神?也溫柔起來,風吹動?她鬢邊的發絲,淩亂的打散在她青黑的眼角,她的眼瞥向了天上明月,眼神?又落在杯裏,清淩淩的月映出酒杯裏瓊漿玉液,也照亮了一層絮絮的濁物?。

她笑的溫和,溫和裏帶著絲懷念的意味:“哪個爹娘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

她也想爹娘了,算起來有好久沒有見麵了,她要悄悄的去邊關,不知道她娘嚴肅的麵容,在看著自?己的時候會不會動?容?

她思緒飄飛,回到了那些個在家的歲月,她趴在爹的後背,躺在娘的懷裏,在月下,在陣陣蟬鳴裏,靜靜的聽?她們說,在邊關南征北戰的故事。

*

酒過?三巡

林沉玉喝的有些微醉了,梁茹派人扶著她進了房間休息,她囑咐小青收拾殘局,忽然聽?見門外有人高聲哭喊,似乎有什麽噩耗傳來。

隻見有人慌慌張張闖進來,跪地就哭:

“夫人!適才傳來急報,秦虹元帥並林老侯爺於?進京路上,在梁州一處客棧裏失火喪命,屍骨無存!”

林沉玉正走?到房屋門口,距離院門就二十多步的距離,她咳嗽了一聲,臉上醉顏酡紅,轉過?身來,就這樣靜靜的看著那差人。

院子一霎時安靜了下來。

她抬眸,眼神?清明的看向那人:“你說誰?”

“秦虹元帥和林老侯爺……”

“他們怎麽了?”

“失火喪命,屍骨無存……”

林沉玉滿臉的醉眼紅暈,就這樣一霎時白了下去,她動?了動?嘴唇,想說什麽卻沒有說出來,蒼白的麵色讓她眼底的青黑看上去越發的憔悴。

她呆呆的立在那裏,手扶在門框上,開門也不是,關門也不是。

林沉玉隻感覺腦子一片混沌,她身上,掐了掐自?己,感覺不到疼痛,又發狠的掐了掐。

是疼的,她不是在做夢。

“侯爺!”

“師父!”

“我沒事?”她虛弱又恍惚的擺手,示意她們不要靠近。

可下一瞬。

她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一口血哇的一聲噴了出來,隻吐在她潔白如雪的衣裳上,她狼狽的用袖擦了擦嘴角,隻愣愣的看著袖上狼藉的血跡。

下一瞬,她感覺天旋地轉,就這樣直直的倒了下去,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