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林沉玉馬不停蹄的帶著小青趕回了延平府, 越往前?走?她的心越是沉重,洪水肆虐後的土地?狼藉不堪,幾乎所有肉眼可見的物什, 都被染成了泥沙的顏色, 雜亂的堆砌在地?:被撕扯成碎片茅草屋頂,破成半塊的柴門,看不出顏色的被絮,一齊沉澱在洪水褪去後的土地上。

遑論地?裏的蔬菜了,早已黃土泥沙凍在一起, 早已看不出原來顏色。

住在下遊的人們大多已經離開了這兒?,依然有盤亙在這裏的, 哭著喊著親屬的名?字, 在泥巴地?裏尋著親人。

有大腹便便的婦女, 灰頭土臉的的立在村口,目光呆滯, 看著被洪水半衝走?的屋子裏,半屋子的泥沙,她背上背著個盆, 懷裏抱著個孩子,孩子哭的撕心裂肺, 林沉玉知道這個習俗,有些人獨自拉扯著孩子長大, 一旦自己也死了後, 就會把孩子放在盆裏,等著人來收留。

可她哪裏敢死呢?還?有誰能收留她的孩子, 洪澇緊跟著饑荒,她一旦死了, 她的孩子就隻有餓死的命,甚至餓死還?算好的了,若是被別有用心的人抓走?,那可就是別人的盤中餐了。

錢為愣愣的看著這一切,他心裏害怕極了,可越害怕他越是想看下?去,這天災人禍,他是第一次麵對。

葉蓁蓁有些?忍不住,朝他們喊:“快走?!這裏是下?遊!洪澇還?會來第二波的!”

那些?人並不理她,也許他們也知道,隻是不想走?。

顧盼生坐在馬車裏沉思。

同樣,他並不認為這個時候去延平是一個正常的選擇,這是一個棘手而?不討好的差事。可他到底還?是沒有說什麽,他知道如果自己說了一句話,在林沉玉眼裏,迄今為止塑出來的假象就會轟然倒塌。

因此他依舊選擇不說話,在馬車裏隱著身子,隻是虛虛的攬著林沉玉的手,看著她緊皺的眉頭。

他心底沒由來的一股躁意,眼裏有些?陰鬱。

他本來是打算多陪陪師父的,陪完了他也該離開了,可這本該屬於他們單獨相?處的日子裏。

為什麽林沉玉,總是那麽在意無?關的人呢?

*

到了延平府的大門,老遠就看見烏壓壓的一片,人頭攢動,吵吵嚷嚷的聚集著。林沉玉看了一眼就知道了,那些?都是災民聚集在門口。

仔細聽去,全?是大家哭嚎的聲?音:

“開倉放糧!天殺的官府!收我們的糧一粒不少!現在該放糧的時候一粒不肯,是什麽道理!”

“已經有人餓死了!你們還?不肯放嗎?”

……

林沉玉歎口氣。

小青低語囑咐牧歸:“麻煩大俠繞個路,繞到側麵東三樓,這正門現在封死了,我們是進不去的。”

“好。”牧歸調轉車頭。

幾個人繞了半圈,從側麵的一個小堡裏上去了,這堡看起來高而?破,門狹窄的很,沒有什麽人聚集。

林沉玉彎著腰進去,進門先?吃了一嘴巴的土灰,這樓梯是黃土壘成的,開門關門間,牆壁上簌簌落下?來許多灰。她呸了一聲?,貓著腰從樓梯繞了上去,走?上了基台,視野終於空曠了起來。

黑壓壓一片望下?去,都是人。

她別開頭,一個穿著嶄新鴛鴦戰襖的年輕人跑過來,看見是小青,一把攥住她的手,紅著眼喘口氣:“武平有消息嗎?”

小青搖搖頭。

那人悲憤道:“我爹平時待他們恩重如山,一到關鍵時刻一個都不做聲?!剛才新芽,二慶已經回來了,那幾個地?方長官,都不肯來。現在我們已經快守不住城了。”

他這才注意到旁邊的林沉玉,有些?驚訝:“這位是?”

“是奴婢請來的救星,公子。”小青不著痕跡的掙脫了公子。

他有些?不以為意的打量了一下?林沉玉,雖然林沉玉生的確實清貴,相?貌清雋不同常人,可到底她太年輕了。

官場上,年齡往往和?閱曆掛鉤,他並不認為這是個了不得的人物。

“敢問這位公子是?”

林沉玉並沒有那個閑功夫和?他打交道,徑直看向?小青:“災情險峻,事不宜遲,帶本侯去見你們夫人。”

“是,侯爺請隨奴婢來!”

侯爺?

那公子這才後知後覺的明白,這位年輕人居然是侯爵在身的人,錢為跟著侯爺後麵,頗有些?狐假虎威的意思在,他悄悄對他道:

“那可是皇上親封的二品海外侯!看見沒有!”

他微微一震:“海外侯林沉玉?!”

他不是沒有聽過海外侯的威名?,可軍中曆練的他總覺得林沉玉的武藝是摻了水分的,這不過是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家夥罷了,仗著祖上的蔭蔽便為所欲為,偏偏還?有那麽多少女喜歡她,真是世?風日下?。

萬萬沒想到,居然是這位傳說中風流成性的紈絝公子,來了延平。

*

“夫人!夫人!”

小青興衝衝的跑進了房裏,房內,延平府長官的夫人梁茹正披麻戴孝的誦經,聽見小青的聲?音,開了門,她麵色憔悴,形容枯槁:“可有人願意來?”

“是海外侯來了!”小青跪在夫人麵前?,含淚道。

梁茹懸著的心終於平靜了下?來,她起身朝外走?去,就看見林沉玉正立在門外,少年白衣如雪,她一把對著林沉玉跪下?來:“何德何能,蒙侯爺來此!”

她麵容有一絲猶豫,看著林沉玉:“敢問侯爺,可是來幫助延平府主持大事的?”

林沉玉微微皺眉:“主持不敢當,倒是略盡綿力罷了。事況緊急,無?須虛禮。夫人,城外已經有人餓死了,災民聚集無?援,事已至此,緣何不開倉?”

梁茹麵色一白:“相?公……亡夫有遺命,不得開倉。”

錢為在旁邊聽見,火冒三丈:“我看他是當官把腦子當木了!那可是十萬條人命!就算是私自開倉了,大不了事後再補交奏折唄,死也是死得其所,上天當神仙去。現在他自個上吊自殺,還?連累著十萬條人命,自己窩囊還?想把所有人拖下?水,我看他是想下?地?獄!”

“錢為!住嘴!”牧歸厲聲?斥責他。

那公子麵色也有些?掛不住,雖然爹做的不對,可畢竟是他爹,被外人當麵數落一份,到底不好受。

林沉玉歎口氣,如今還?能怎麽樣呢?

“走?吧,事不宜遲了,夫人。”

她才坐下?,連口喝茶都沒喝上,便又匆匆抓了馬鞭,朝梁茹看了一眼,梁茹還?沒反應過來,她隻得解釋道:“死者為大,既然你們老爺不許你們開倉,他到底管不到本侯,今日本侯以本侯性命擔保,叫延平官倉打開,出了事,本侯負責,不連累家人,也不連累你們,可好?”

梁茹似乎沒有想到,怔怔的看著她。

林沉玉卻沒時間給她發呆了,徑直走?出房門:“麻煩王公子帶個路,路上我們聊聊延平府如今的情況。”說罷她又看向?衡山派一行人:

“葉掌門覺得如今應該如何?”

葉維楨還?沒上來呢,他如今坐著輪椅,行動不便。還?是軍爺們在底下?抬著他慢慢上來。

葉蓁蓁沉思片刻,代替她爹開口:“按照往年跟著爹爹賑災的經驗,第一件事就是將災民集中到高地?去,百人一營,派軍衛們看守。將其中帶病的人疏散到別處集中,澇災後四大病尤其盛行:暴發火眼,疫斑熱,霍亂,寒光瘧,這些?都是要和?正常人隔開的,越快越好,不然一傳十,十傳百就完蛋了。另外要另起一營,給即將生產的孕婦做準備。這些?恐怕需要不少大夫去看病,夫人。”

梁茹已經趕上來了,她點點頭,又麵露擔憂:“恐怕城中大夫,不太願意出城。”

林沉玉邊走?路邊開口:“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傳令下?去,有願意出城救治的大夫,三代之內免除徭役。願意平價提供醫藥的,等旱澇過後,必上報朝廷封賞。”

葉蓁蓁點點頭,又看向?那公子:“牧歸師兄說,延平明年都要輸送兵力到邊關,城中應該是有帷幄的,全?部著人放出吧,在城外河灘上搭建起來,按照規矩一個帷幄是十個人,現在情況特殊,翻個倍吧,能容納多少是多少,現在他們異常惶恐,頭一件事就是讓他們安心下?來。待會還?請公子去拉帷幄,我和?兩個師兄去帶頭疏散百姓,可好?”

那公子點點頭,表示心服口服。

“接下?來,就等救濟糧了,侯爺,我們衡山派盡力把災民安頓下?來,接下?來就靠您了。”

葉蓁蓁朝林沉玉深深一躬。

林沉玉有些?詫異的看向?葉蓁蓁,她現在越來越對這個小姑娘刮目相?看了。想來不愧是葉掌門的接班人,遇事不慌不亂,頗有其父遺風。

錢為弱弱開口:“等等,怎麽疏散百姓啊,我好像不是很懂。”

牧歸莫名?其妙:“你這話說的,之前?衡州府的幾次賑災你沒有參與過嗎?”

“衡州府一出事,我爹就派人把我接走?了,我一次都沒參與過……”錢為低頭。

葉蓁蓁:“……”

牧歸:“……”

林沉玉扶額:“你要不去旁邊寫個信,想辦法弄點銀子過來吧。”

錢為委委屈屈:“好哦。”他又想起來了什麽似的看向?葉蓁蓁:“師妹!等我寫完了我也和?你們去疏散災民!”

他也想幫上忙。

林沉玉看著衡山派的幾人離開了,對旁邊的顧盼生道:“你要不去房裏休息?”

顧盼生搖搖頭,笑的溫婉:“我隨師父一起去開倉吧。”

*

梁茹本來要帶著他們坐馬車上山,被林沉玉拒絕了,她騎著馬帶著顧盼生就上了九峰山,糧倉正開在九峰山的腰上。

一路上,梁茹麵色黯淡,沒什麽光澤。

林沉玉依舊在問細節:“延平府淹了幾日?為何不見上頭的援兵?”

梁茹歎口氣:“我派人出去打聽了,附近幾個府受災也都嚴重的很,大家都自顧不暇,延平主要是崩了堤壩,現在百姓流離失所,尤其嚴重。至於上頭……”她搖搖頭紅了眼眶:

“如今年關才過,正是黜陟幽明庶績鹹熙的三大考時節,朝廷派人下?來四處考查那各地?領頭的大官員,延平水患這個時候如果暴出來了,他們政績就會受影響。哪裏有人願意理會這個攤子呢?”

林沉玉覺得有些?發悶,扯了扯衣襟:“不知道新的長官什麽時候會上任,來處理這些?。”

顧盼生輕笑:“師父可真是天真,我看水災平息前?,新長官都不會來了。”

林沉玉詫異的看向?他,顧盼生察覺失態,斂眉做出副哀傷的神思:

“師父,若是你是新上任的長官,還?沒來之前?就聽說延平有水患,你若是早來了,那水患可就歸在你的頭上了,出力不討好;若是晚來了,等水災自然消滅,一切與你無?關。你是願意早來還?是晚來呢?”

林沉玉幾乎是不假思索開口:“自然是早來,哪怕是能多救一條命,都是好的。”

“可問題就在於,幾乎所有人都與您背道而?馳,師父。”顧盼生歎口氣。

林沉玉微微一愣,繼而?笑道:“可我不這麽認為,孔子曰吾道不孤,天下?這麽大,這條道上怎麽會隻有我一個人呢?我看衡山派的幾位不會這樣,我兄長也不會。”

她單手策馬,伸出手來摸了摸顧盼生的額頭,眼神溫和?:“為師相?信,如果是桃花麵對這件事,桃花也不會棄難民於不顧的吧。”

顧盼生一霎時沒了言語,他不知道說什麽好,所有的話都空洞了起來,若是別人在他麵前?,他定要嘲笑到底,可這是師父,他沒有任何資格嘲笑,也不想嘲笑。

她是個很奇怪的人,不僅僅在身體上蠱惑著自己,思想上也是。

他點點頭:“弟子不會。”

他想,罷了,就順著她心意吧。

*

林沉玉上得山來,她咬破了手指,在紙帛上寫下?幾個字來:

伏唯天恩,延平災情險急,罪臣林沉玉私自開倉放糧,所有罪責願一己擔之,誠惶誠恐,死罪死罪!

她將紙帛交於梁茹,她捧著這輕飄飄的東西,哭的泣不成聲?。

這幾個字,她相?公寧願自縊都不願意寫,路過的侯爺卻如此輕易的寫了,她隻覺得感激,心裏又泛起來一股無?力的怨——對她那死的窩囊的相?公。

那公子帶路,帶他們進了糧倉內,守倉的官兵看見人來了,上前?阻攔,林沉玉亮出玉佩,冷聲?道:“本侯乃帝王親封的二品侯,有我一命擔保,隻管開倉放糧,由我帶下?山去!”

那守糧的官兵麵麵相?覷,又緊張的看向?林沉玉。

林沉玉忽然覺得不妙:“怎麽了嗎?你放心,開倉放糧乃是死罪,我一力承擔就是。”

那人深吸口氣,擦了擦額頭的汗,他吞吞口水,似乎極為緊張:“侯爺高義我們敬佩萬分,可侯爺和?夫人不知道的是,這糧倉裏已經沒有糧食了。”

林沉玉徹底愣住了。

這些?守糧的官兵齊刷刷跪下?:“侯爺!一個月前?,上麵就已經有人來,調走?了所有的糧草!”

“誰!”

“錦衣衛北指揮使帶來了蕭大人的親筆信,將延平府所有糧草,一應秘密調走?了!現在的延平府糧倉,一粒米都沒有了啊!”

林沉玉隻感覺腦子裏轟的一下?,什麽都說不出來,她推開阻攔她的守衛,不敢置信的往前?走?去,此刻她多寧願自己的耳朵是假的,她走?一步就如同在刀山火海一般艱難,她上了台階,推開糧倉,一股米糠陳腐的味道撲鼻而?來。

糧倉內空空如也。

她隻感覺喉頭鮮血上湧,聲?音都在發顫:“糧食呢?糧食呢?”

“蕭大人秘密發走?的。”那守衛看向?旁邊麵色慘白的夫人,歎口氣:“夫人,長官自殺也並非是因為不肯開倉放糧,其實是他心裏清楚,糧倉裏麵一粒米都沒有了!”

“蕭匪石?”

林沉玉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喊出來這三個字,她對蕭匪石的恨意,從來沒有這一刻如此的強烈。她眼裏什麽都看不見了,放眼望去,唯有一片血紅的黯淡天色。

她本就長途跋涉滴水未沾,激動之下?犯了惡心,腥氣上湧。捂住嘴,血絲自她白皙指尖漏出,被她不著痕跡的擦去。

她轉身,不叫人看見她狼狽的模樣,隻是看著那高高在上的山峰,喘著氣。

你到底要幹什麽!蕭匪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