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經過了十來日的海上奔波後, 終於重登了陸地。

一上來便是春寒料峭,風雨不歇。

林沉玉坐在驛亭裏,用竹竿子撐開?窗, 一陣濕潤涼意撲麵而來, 海麵上泛著一層霧氣。雨天?裏的她總覺得有些昏沉,偏生這場雨下?的又急又大,帶來寒氣陣陣侵人肌骨,她衣擺已經濕透了,幸好因為哥哥背著她, 靴子暫時?無恙。

除她之外,幾乎所有人都成了落湯雞。

鯉城不知道為什麽封了港, 他們並沒有從鯉城上岸, 而是從永寧衛沿海登的岸, 昨兒辭別了一點青的船隊,就到了驛亭歇腳。

現在第二天?了, 還在驛亭待著。

這雨實?在太大了,後院的老板從廚房走過來都?要挽著褲腿,淌水過來。方圓幾裏內也?沒有個拉客的馬車, 大家都?在家中待著。

沿海的人對於和水相關的一切事物?都?有本能的敬畏。牧歸出去探了三四次,都?失望而歸。

看來隻能等雨停再走了。

林沉玉心裏有心事, 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一陣不安, 爹娘為什麽要騙她們?為什麽帶著斬春刀一聲不吭的去了邊關, 甚至可能要待一年?之久?邊關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一切的一切撲朔迷離,如霧一般橫亙在她心間。

她沿路問了漁民, 問了居民,問了驛亭長?官, 都?搖搖頭?表示不解。邊關安靜的很?,哪裏有什麽事發生。

林沉玉歎口氣,眼前有人遞過茶盞來,顧盼生立在她旁邊,素手持盞,笑容淺淡:“師父有什麽煩心事嗎?”

“沒什麽。”

話?音剛落,有人披著蓑衣撥開?門簾進來了,地上淅淅瀝瀝滴落一灘水,來人掀開?鬥笠,解了蓑衣,穿著鴛鴦戰甲,紅色胖襖被雨打的發黑,靴子上帶著泥濘,即使是蓑衣鬥笠護著,渾身也?如同水裏撈出來的一般,來人約莫中年?,他眼神巡視了一眼驛亭中的眾人,停留在了林沉玉身上。

林沉玉看他衣裳打扮,應當是校尉級別的官,應該是永寧衛派來的人。

“敢問,可是林侯爺一行?”

“正是,閣下?是?”林沉玉起身。

他似乎沒有料到林沉玉起來,有些局促不安,行了禮後恭恭敬敬立在旁邊道:

“永寧衛祥芝巡檢司錄事參軍徐同見過侯爺,此地陰雨連綿,昨日得了驛長?加急來信,侯爺登岸,未及時?迎接,實?在該死。”他看了看門外的雨勢,擰著眉:“恕在下?冒犯,侯爺是要去哪裏?”

“衡州府。”

錢為下?意識看了她一眼,瞪大眼睛:“侯爺不是去邊……嗚嗚嗚!”話?音未落,就被牧歸用玉米棒子堵住了嘴。

林沉玉並沒有實?話?實?說,她並不想讓人知道她要去邊關的西寧衛,因?此撒了個謊。

徐同聽到這個回答,似乎長?舒了口氣,揉揉滴滴答答流水的發梢:“那請侯爺一行人隨我來吧,永寧衛特遣了馬車數輛,護送侯爺去汀州府,再請侯爺自?行北上西行,可否?”

他又補了一句:“現在整個沿海大雨肆虐,侯爺實?在不宜久留。”

永寧衛在海邊,西行過了泉州府漳州府就到了汀州府,出了汀州就不是福建行都?司管轄的地帶了,他們可以?沿著會昌再往上走。

徐同幾乎是喘著氣說完的,語氣又急又燥,林沉玉給他倒了杯水,有些意外:

“現在就走嗎?”

“是,不到兩三日就能送您出汀州府。”

她看看窗外,雨依舊沒有停的跡象,她和林浮光對了個眼神,又看看衡山派的各位:“要現在就離開?嗎?”

“一切聽侯爺安排。”

她又問顧盼生和哥哥,兩個人也?都?點點頭?。

她正要答應,就聽見海東青氣衝衝跑下?來道:“等等等等,你怎麽不問我樂不樂意?說好了各奔東西呢!怎麽不管我?”

林沉玉不理他,笑著對徐同說:“你瞧這人,像不像官府懸賞的那個誰誰誰……”

“我走我走,跟你走就是了!”海東青狼狽扭頭?轉身,心裏暗罵林沉玉奸詐惡毒。

既然大家都?沒有了意見,林沉玉就看向?徐同,莞爾一笑:“那就走吧。”

*

上了馬車,越發能感覺到雨勢的凶猛了,衡山派師徒一車,林沉玉一行一車,唯有海東青死活不肯跟她在一起,要了個鬥笠遮住臉,坐在馬車邊沿上,駕馬。

徐同看著這個年?輕人,有些詫異,他穿著鴛鴦戰襖都?嫌冷,這人居然上半身不著寸縷,古銅色的肌膚上鞭痕縱橫,飽滿又有力。

他感慨了一句:“年?輕就是好啊,敢問小兄弟你是侯爺什麽人啊?”

“侯爺得意的家院護衛,看好了,咱可是侯爺最倚重的人。”海東青打死都?不想說他現在是林沉玉的下?馬奴,索性給自?己貼金。

“那是那是,年?少有為,身子真硬朗。我記得有一個海盜也?不喜歡穿衣裳,看著告示上那個大膀子就傷風敗俗。可小兄弟不一樣,這肌骨強健,看著隻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奇筋異骨啊。”

海東青哈哈大笑:“那是那是。”

徐同哈哈大笑,夾緊馬腹。

這雨幾乎下?了一路,海東青是沿海的人,他皺了眉:“我聽說去年?冬日閩江那兒積雪特別深,可海邊倒也?暖和,怎麽如今又下?雨起來,變得這麽冷?”

“哪裏知道呢?”徐同似乎不願意聊這些,笑著打了哈哈。

林沉玉在車裏聽見他們聊天?,心裏微微一動。

*

馬車一路顛簸,幾乎是到了驛站就換馬,來回折騰,徐同是真的急性子,夜裏也?在趕路,隻辛苦大家在車裏眯眯眼。

雨一直伴隨著他們,直到第三日晌午才有些停,天?上依舊是陰雲密布,似乎在醞釀著更大的風暴。

他們已經進入了汀州府境內,徐同在新泉隘的驛站停了下?來,打算拿些幹糧繼續上路。

林沉玉實?在覺得困倦非常,她總感覺去年?玉交枝給她下?的軟骨散藥力還在,總是會昏沉疲倦,她下?了馬車,打算透透氣。

衡山派一行人也?下?來了。

錢為打個哈欠,往附近山林一瞧,嚇的啊一聲大叫出來:“鳥!死鳥!我的媽呀!”經曆了出海歸海後,他現在精神極度緊張,看見什麽東西就大驚小怪。反倒是葉蓁蓁穩重不少,穩住他身子說:“都?是死的。”

“死的才可怕啊!”

林沉玉順著他指著的方向?看去,就看見旁邊林間地裏,落葉泥濘一片,三三兩兩的麻雀並貓狗,靜靜的躺在泥濘裏,那隻狗兒依稀可以?看見脖子上係著紅布繩,應該是有主的狗,髒兮兮繩子勒著它的瘦脖子,它的身子卻脹的很?大,顯得有些恐怖。

林沉玉抬眸看向?徐同,眼神清明:“汀州最近泄洪了?”

還是冬春之時?,滿地都?是動物?澇死的屍體,不太可能是人為之禍,可如今驛站基本上還是安好的,可遍地動物?屍體,那就隻有一種可能——積水過多,當地已經開?閘泄洪,才沿路淹死這麽多動物?。

“也?許吧,回頭?問問武平所?的弟兄們。”

徐同含糊了一聲,他沒有能想得到林沉玉居然知道這些東西,隻是敷衍過去。

林沉玉低頭?看著那些個動物?屍體,卻不靠近。

她有她的想法,汀州府是沿海一帶比較風調雨順的地方,境內的上邊唯有一條鄞江,河流並不湍急,加上層層山勢險峻,未曾聽聞有過水澇災害。

如今汀州都?泄洪了。

那往上走,比汀州更加危險的延平府,建寧府,和沿海的三府呢?

顧盼生卻看見林沉玉低眉沉思,目光一直落在動物?屍體上,疑心她慈悲心又起來了。他心中一動,眼裏擠出些亮晶晶的淚來,眼眶一紅。

溫聲細語上前,打著傘道:“侯爺,要不要徒兒將他們安葬一下?,入土為安呢?”

林沉玉思緒冷不防被打斷,笑道:“你用什麽入土為安?”

“鏟子呀。”顧盼生可是還記得,林沉玉當初埋帶毒的飯菜,就是用的鏟子。

“不需要你去埋。”林沉玉下?意識拒絕了他。

顧盼生一愣:“為什麽?”

“人命重要,洪澇後的屍體大多有瘟,染了就治不好了。需得日光出來用火燒才好,回頭?囑咐一下?驛館長?官就是。”林沉玉看著顧盼生呆滯的麵容,隻覺得有些好笑:“不是什麽時?候都?要發善心的,你有心思很?好,可你的命比它們更重要。”

說話?間,徐同已經來了,他帶上了幹糧,眼裏有些煩躁。看見林沉玉時?,又不得不揚起一抹笑,對著侯爺一躬身:“侯爺來了,上車吧。”

*

遠處林間,一個瘦弱的少女,正奄奄一息的伏在樹幹上歇息,她穿著舊布衣,渾身泥濘已經認不出本來顏色,遙遙的看見遠處的驛站,眼睛一亮。

她本是延平府長?官家的婢女,延平府現在一片混亂,延平府乃是沿海糧倉,九峰山修建著整個沿海賴以?應急的官倉。

可不知道為什麽,老爺遲遲不肯放糧,每日門外的災民都?成群結隊的在門口哭喊,可老爺卻一言不發,前兒夜裏,他上吊自?盡了。

夫人如今每日以?淚洗麵,還要和延平府的各方官吏周旋,新的延平長?官還沒趕到,這官府青黃不接的時?候,夫人忽然交給了她一封信並信物?,命她去汀州府交給武平所?的守衛。

可一路洪澇,她不幸被水衝走了,幸好搭上了舢板才活了下?來,她順著鄞水一路被衝了下?來,在附近平緩的地方才摸到岸上來了。

一路都?是屍體,一路都?是哭聲。

她還要提防著山林裏的土匪,據說洪澇後趁火打劫的不少,她膽戰心驚的上了岸,一步一小心的摸索前進,終於看見了遠處的驛站。

有一個白衣少年?倚車而立,身邊有美豔少女為她撐傘,還有一個校尉模樣的人,畢恭畢敬的對她行禮,看樣子身份不會低。

她咬咬牙,幹脆賭一把,從林中跑出來,一下?子跪在車前,衝著少年?喊道:

“公子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