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葉維楨房內

桌上擺著一對兒童子燈, 燈身是個胖娃娃。寥寥幾筆彩釉,勾勒出了童子圓滾滾的五官和壽桃頭,穿著鮮紅的肚兜。笑眯眯的臉蛋, 栩栩如生。

童子捧著個盆越過頭頂, 這個東西做成了燈盞,燈芯浸過醋,燃燒時發出細微又難言的味道。船上風大,燈火明滅搖曳。一陣風勁,火苗便萎靡下來, 熄倒一邊;風一軟,火舌又竄了起來, 嘶嘶燃燒。

葉維楨看著那?燈火, 心裏泛著難言的不安。

弟子齊刷刷的跪了一片, 葉蓁蓁紅著眼,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大家紛紛開口,語氣裏盡是憤怒和不滿。

“爹!那?林沉玉看著人模人樣?。其實不過是個人麵獸心的小人!不僅在去年使詐贏了您,在桑蒙揭開真相?後, 她反而惱羞成怒,對著桑師兄痛下殺手!被我們撞破了尚且不知悔改!您就答應我們, 讓我們去報仇吧!”

那?娃娃臉的四師弟錢為?更?是怒氣衝衝:

“師父!她都這樣?欺辱於我門派,就差在我們頭上屙屎了, 您還?能忍嗎!”

倒是旁邊一個高大的青年, 並不讚同:

“師弟,說話文雅些, 侯爺金枝玉葉,名聲在外, 我想其中會不會有什麽誤會。”

錢為?一雙漂亮的眼瞪的渾圓:

“文雅個屁啊,別人都騎著脖子上了砍頭了,牧歸!這次砍的是桑師兄,下次我看侯爺就砍你牧歸,你怪欠的慌!”

“你聽我說,你現在滾,遊回去騎馬到蜀中串兒城,在戢水、青衣江和岷江的三江交匯處停馬,爬到半山腰,你就能看到河邊有一尊百尺來高的佛像,你把?它挪開,你坐上去當?樂山大佛好不好。”

居然有人倒戈,他這個暴脾氣,忍不了!

葉維楨大致知道了來龍去脈,並不說話,隻是看著桌上的燈,聽罷了大家的敘述,他抬眸看向?桑蒙,眼神嚴肅:

“桑蒙,當?真如此嗎?你老老實實說,不得有一絲半毫的欺瞞。”

桑蒙又將?那?些話說了一遍,聲音沉痛:

“若是叫我有半句謊言,叫我當?即死在船上!命不過今朝!屍骨不得還?鄉!”

他似乎極有把?握,發誓也鏗鏘有力。武林中人極少發誓,將?誓言看的重如命般。一般不會輕易的賭,可他賭了,大家愈發篤信他。

“師父!大師兄都賭誓了!您還?不肯信嗎?”

*

葉維楨冷冷看著他,看了許久,桑蒙還?是那?副表情,毫無變化?,似乎他真的沒有一句謊言。

他收回目光,歎了口氣,語氣堅定?:

“我讚同你們三師兄牧歸的看法,其中定?別有緣由?,我不相?信林侯爺是那?樣?的人。”

錢為?和一眾弟子氣了:“師父!”

葉蓁蓁也傻了眼:“爹!你怎麽相?信一個外人,卻不相?信我們!”

葉維楨搖搖頭:

“先不說桑蒙這事是真是假,說侯爺使詐贏了我,簡直是無稽之談。侯爺的武功在我之上,心性也絕非我可以?比擬的。你們還?小,未曾目睹當?時侯爺的風采,冠絕武林絕非虛言。”

葉蓁蓁不服氣:

“她就算武功高,可如此恃強淩弱,不是個好人,您怎麽能幫著她說話呢!”

葉維楨的腦海裏,回想起去年的一樁事。他淺淺一笑道:“人的成見是十分可怕的,我和你們講段往事吧。”

*

去年華山論劍時,開場宴上,各大門派並小門派聚集一處,宴飲歡快。

有一個小門派,宗主入了魔,信奉邪神,專修習邪魔外道,私蓄了童男童女在房中助他修行,取血**樂無所不為?。殘虐無道,實在是人神共憤。奈何這宗主背景頗為?深厚,他父親是京城的二品大員,江湖上無人敢動他,他也愈發肆意妄為?起來。

酒宴上,他拿出人頭骨做的酒器來炫耀,又叫新買來的幼女脫了衣服,赤身**?的跪在桌前,伺候他喝酒,那?小姑娘在眾目睽睽下光著身子,羞憤欲死,卻連哭都不敢哭。

她一哭,宗主就要拔刀,割她一塊肉下來,烤了後喂給她吃。

大家都敢怒不敢言,葉維楨捏緊了劍,正?要出手的時候,衡山派長老攔住了他。

“得罪那?個宗主,他勢力很大,會有麻煩纏身的。你今年是來奪魁的,不要管這些閑事,會給衡山派帶來麻煩。”

葉維楨猶豫了一瞬間,還?是悻悻收了劍。一瞬間,權衡利弊後,利已?然大於了他心裏的義。

這時候,有一個少年翩翩來遲了,進來時看見宗主拿著人頭骨,也不害怕,反而是好奇起來,款款走向?他:“人頭泡酒,好喝嗎?”

宗主笑道:“甚是香甜!”

少年立他席旁,笑如春風:“既如此,不妨讓我嚐嚐什麽滋味,可好?”

“好!來嚐嚐看!”宗主鮮少看見有人不怕他,也覺得驚奇,就把?人頭盞遞給她。

誰想到少年婉拒了,他笑如春風:“嚐死人的多無趣?我要嚐就嚐新鮮的人頭泡的酒。”

下一秒,白衣翻動處,血濺金沙屏。

大家定?睛看時,那?宗主頭顱已?然滾落在地,少年身上中衣單薄,隻手彈著劍,劍上不見一絲血鋒。

她的外袍不知道何時脫下了,飄落到宗主身邊被鐵鏈綁著的幼女身上,將?她裹了個嚴嚴實實。少年彎下腰,將?幼女抱在懷裏,一把?扯斷了鐵鏈。

那?幼女意識到得救,哭的淒慘,抱著少年脖子不肯撒手。

少年單手抱著那?可憐的幼女,環顧四下賓客,目光淡然:

“吾乃海外之人林沉玉,一介遊俠,無門無派,今日殺了這惡貫滿盈的惡徒,若有人想尋仇報複,華山論劍之時,盡管來找我就是!”

眾皆嘩然,她抱著幼女拂袖而去。

那?一瞬,葉維楨怔怔的看著少年背影,他深深的意識到了,這個少年的心性胸襟,遠在他之上。

因此,當?最後一戰,他看見對手林沉玉的時候,還?沒出招,麵對少年鋒芒畢露的雙眸,他便已?經?明白,自己恐怕要輸了。

那?樣?的人,怎麽會做出使詐取勝的事呢。他對林沉玉的了解遠在徒兒們之上,他絕不相?信。

*

說完了這段往事,衡山派的弟子們麵麵相?覷。

葉維楨語氣堅定?:“我和侯爺的交情遠遠比你們深,有時候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定?是你們中和侯爺有了誤會也說不準。”

他語氣不容置喙:“他是長輩,你們是後輩。這件事情我自會徹查。拋開此事不提,你們衝撞侯爺,已?是有錯在後,晚間吃飯的時候,你們去給侯爺道個歉,服個軟!”

葉蓁蓁替桑蒙不值:

“爹!人活一口氣!明明是侯爺做錯的事情,憑什麽要我們給侯爺道歉?這不是看輕了我們衡山派嗎!”

錢為?也氣的不輕:

“師父你不能胳膊肘往外拐啊!吃家飯屙野屎算什麽!紅眼耗子出油盆兒,天底下沒這個理啊!”

他都要氣死了!師父還?叫他們去道歉,這不是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嗎!

見眾人都不服氣,葉維楨正?想說什麽。這時候,倒是旁邊桑蒙發話了,他剛剛被人包紮好了傷口,笑容裏有些虛弱:

“也許真的是誤會吧,大家千萬不用因為?我,和侯爺結仇。原是我惹的禍端,不需大家出麵?。這樣?。我去廚房做個家鄉的特色菜肴,給侯爺嚐嚐,就算道歉了。”

葉維楨點?點?頭:“如此甚好。”

不知為?何,他總感覺桑蒙今日極為?不對勁,想著他囑咐葉蓁蓁和錢為?牧歸:“你們三人陪著他,一起去吧。”

*

葉維楨房裏適才吵鬧不休,林沉玉的屋子裏卻也沒有多好。

林沉玉麵無表情的坐在床邊,挽起顧盼生的袖子,一點?點?拿著幹淨布擦拭著血跡,又塗抹上藥膏,輕輕的將?傷口處係了起來。

她垂眸不語,似有不滿。

顧盼生眼裏閃過絲陰鬱。

可表麵卻還?是那?副淚盈盈的怯懦模樣?,他眼眶紅腫,鼻尖哭的微紅。抬著頭看她,纖弱的脖子彎起好看的弧度,楚楚可憐,梨花帶雨。聲音裏帶著些委屈哭腔:

“師父輕些!我好疼!”

他不理解,明明他幫著這個人出頭,這人怎麽跟石頭無動於衷,鐵石心腸?回來後連話都不和他講。

難道她不應該愧疚,不應該感動嗎?他還?指望這一劍能讓他們的師徒情分更?上一層樓呢。

他從來不做沒有回報的付出,包括這一劍,他既然付出了錐心刺骨的疼痛,就必然要利用林沉玉的愧疚,得到更?多的回報。

可她怎麽無動於衷?

顧盼生胡思亂想的時候,林沉玉終於開口了。

“疼就忍著,沒人讓你撞上去。”

顧盼生眼裏有淚光,語氣更?加委屈:“我不是為?了師父嗎?”

林沉玉輕輕一笑:“為?我?這次是你看見桑蒙肩膀受傷,為?了證明我的清白撞上去,下次我殺了人,你要證明清白,是不是也要撞上去自殺?”

顧盼生垂眸不語。

林沉玉歎口氣,她莫名的覺得,這孩子行事有些乖張,叫人打心底害怕。

顧盼生嗚嗚咽咽哭了起來,掙紮著起身,將?頭埋在她肩膀上:“可是他們都汙蔑你,誣陷你。我生氣!師父的清白比什麽都重要,我隻是想維護您保護您,我有什麽錯呢?”

少女實在可憐又固執。林沉玉忽的被逗笑了,她揉揉顧盼生的頭發,聲音緩和了起來:

“清白值幾個錢?就算你解釋清楚了,把?事實真相?擺在他們麵前,他們背後就不會罵你了嗎?就不會汙蔑你了嗎?我和他們積怨已?久。很多時候,汙蔑和誹謗並非是看不清真相?,有些人想罵就罵,隻不過找個借口開罵罷了。”

“比起我的清白,我更?希望你珍惜自己的性命。”

林沉玉輕輕撫摸著少女柔順的長發,含笑道:“還?記得我收你為?徒的時候,囑咐過你的一句話嗎?”

“記得,勿輕人命,寸草皆惜。”

他雖不苟同這句話,覺得這句話實在是虛偽至極,甚至有些可笑。但為?了拜師,這句話他還?是牢牢記住了。

九鼎之下,人命如草芥,更?莫要說腳底的青草了。連青草這種卑賤的非人之物,都要憐惜。被藥過的菜她都要埋好妥善處理,這些事情是他難以?理解的。

林沉玉看他那?模樣?,就知道他並沒有把?這句話放在心裏,她微微皺了眉,擺正?了顧盼生的臉,耳提麵命道:

“勿輕人命,那?麽最開始就要珍惜自己的命。什麽都沒有生命重要的,我生氣的並不是你為?了為?師出頭,而是你如此輕賤自己的身體?。你有沒有想過,一劍刺下去,如果?刺出來什麽三長兩短,該怎麽辦?”

“清白是縹緲如雲的東西,不要放在心上,這點?小事情算什麽,哪怕我今天被人汙蔑成了魔頭,我也該吃吃,該喝喝。生命確是實打實的金貴,你又不是三頭六臂的哪吒,你可就這一條金貴命,以?後不許再傷害自己!”

顧盼生怔怔的看著她。

珍惜自己的命嗎?

他從來不曾想過這個事,在他看來,萬事萬物皆是籌碼,必要的時候,性命也能拿上賭桌。從賣血給莊貴妃開始,他已?經?不止一次自殘自虐了。在他看來,疼痛隻是一瞬,□□不過代價,他收獲的,就必然要付出。

哪怕是生命。

林沉玉看他呆呆傻傻的模樣?,腦尖一撮呆毛,給他妖異美豔的容貌上添了絲嬌憨之意,她忽然起了壞心思:

“你下次再敢自殘,我就要回更?九州打你了。我打人可不打你手心,更?九州的祠堂裏麵有一條凳子,專門讓人躺上去打屁股用的。”

“你割自己一刀,我打十下,咱們約法三章。”

她利索的包紮好傷口,順手用布條末端係成個蝴蝶結,笑著起身離開了。

顧盼生聽聞這句話,臉色爆紅起來,那?些個陰鬱和矯揉的可憐都一霎消散。他又羞又憤,惡狠狠的瞪著她離開的背影。

他!林沉玉怎麽敢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