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林沉玉被林浮金發現, 就意味著顧盼生再也藏不住她了。因為他已修書?給了父母,他們?聞訊,披星戴月趕赴了京城。
林景明是個氣性子, 本領不高?, 脾氣挺大。他哪裏受得了女兒被人這樣?對待,氣的把?驛站的桌子都拍壞了幾張,二話不說就要帶她離開。
林浮金也讚成,他已經準備好車馬,就等著妹妹上車了。
秦虹不語, 她擔憂的看向女兒:“你意如何?”
“她自然是跟我?們?走!難道要她繼續待在皇帝身邊嗎?”林景明不悅。
林沉玉陷入沉默,這沉默的片刻裏, 三雙眼齊刷刷看向她, 她背後冷汗直冒, 隻能?點頭:
“自然是隨父母走,可我?怕陛下不肯輕易放人。”
顧盼生的偏執是她領會過的, 她不願意殃及父母。
*
可沒想到,顧盼生居然願意放她離開。
他托人告訴她: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之?前?孟浪往事一如春夢, 朕已夢醒,知昨日之?非。如今孽障償還, 自當受八苦熬煎,求不得, 愛別?離, 般般俱是活該。”
“想去哪裏,朕自不再拘師父, 從此山高?水遠處,風留俠骨香。朕命人製了令牌一枚, 四海通行,無人敢阻。惟願師父,一路安康。”
林沉玉拿著那枚玉佩,默默的離開了京城。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原點,她重新成為了海外侯,去行俠四方周遊四海。
雪過無痕,似乎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可他會這麽輕易的放自己離開嗎?
林沉玉總覺心神不寧,一路上總有些?懨懨,可父母在跟前?,她不敢表露出來。
為了一個男人而無精打采,父母看見也會傷心吧。所她一路都是笑?著陪秦虹,眼看枝頭繁華開又落,日頭漸暖了起來。
人言洛陽春似錦,偏她來時不覺春。
一路上,父親和兄長總有意無意的不讓她出門,她陪著母親倒也無所謂。
行至金陵,她打算去吊唁一下金陵王夫婦的墓。
雖則他們?之?間恩怨不明。可到底是江湖故人,故人漸去,總不免令人哀傷。
吊唁歸來,她忽然看見了城門上張貼的皇榜,人群紛紛,都在議論著,哀歎之?聲不覺。
“怎麽會這樣??皇上才多年輕?怎麽忽然病重,到了四海求醫的程度?”
“據說皇上本就體弱,用?了毒膳,沒有及時解症,現已侵入肺腑,病入膏肓,恐怕時日無多了。”
“菩薩保佑,天地顯靈,那位可千萬別?出事啊,我?們?還沒過幾天好日子呢……”
林沉玉忽頓住腳步,不敢置信的在皇榜下,看了又看,心亂如麻,良久不語。
顧盼生的病,大?抵是和她脫不了幹係的。
這一瞬間,她忽然很想見他。
*
養心殿外,咳嗽之?聲不斷。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唯有此處燈火不歇。
顧盼生筆尖幾乎拿不穩,重重點在奏折上,落下個大?大?的墨團。
內宦的心都要被咳碎了:“皇上,歇息吧。”
內裏不語。
皇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消瘦的沒了模樣?。批閱奏折本就費力,加上大?臣們?給的壓力,當真是腹背受敵。如今朝堂上百官不安,一個個以死相諫,逼著他選秀女?,開枝散葉。
畢竟他若是倒下,後繼無人,可就為難了。
不知道他哪根筋沒通,就是不肯。頂著滿朝文武的壓力,死也不願納妃,隻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宮裏,日複一日,於忙碌中消瘦下去。
內宦歎口氣,繼續在門外守他的夜。
忽有清風過,朦朧夜色裏,他看見位白衣女?子徑直走了進來。
深宮四側,殿角瑰麗森深,宮人來往無不講究個低頭謙卑,可她卻挺著脊梁骨,不卑也不亢,雪白的衣裳闖進五彩斑的斕琉璃瓦,竟不被豔色壓所,他從未覺得,蒼白有如此的鮮妍的生機。
是人焉?非鬼哉?
驚疑一刹,手中燈籠被風驚,內宦嚇的一激靈。
素手纖細,護住了燈中火。夜色瀅瀅,燈光融融,正映來人容顏。
如玉皎潔,似雪清雋。
內宦隻覺得心頭一顫,不自主的跪倒在地:“娘娘聖安……”
她聲音亦如珍珠落玉,清脆澄然:
“皇後非我?本願,海外侯亦是虛名。喚我?林姑娘便好。”
聲音傳入殿內,清晰可聞。
殿內的筆杆,應聲而斷。
*
林沉玉想了很久很久,還是悄悄回來了。她給爹娘留了一封家書?,具陳了她不得不回來的理由,然後深夜坐著小船,離開了金陵。
奸詐之?徒,早晚喪命於奸詐惡果,可忠義之?人,也終會為忠義所束縛。
禍事因她而起,她便不能?袖手旁觀。若是顧盼生當真病入膏肓,她想,她至少會陪著他。
他給了她通行四海的令牌,可她還未跋山涉水,便徑直回到了他身邊。
許久不見,林沉玉看著顧盼生,還是有些?恍惚。
年輕的帝王愈發瘦了,清瘦的讓人擔心,他玉白麵色更白幾分,如梨花雪花顏色,難免最盛時搖落融化,美的令人心驚,惋惜。
“師父來做什麽?”
他麵色冷淡,擱了筆,筆已經被他捏成兩?段。
“我?來看看你。”林沉玉心中有愧,歎口氣。
帝王別?開臉,自嘲道:“有什麽好看的,將死之?人,形容枯槁。看了會睡不著覺的……”
他側臉隱在暗處,叫人看不清他麵容,唯有眼角淚光不被黑暗所遮,透出晶瑩色來。
他忽捂住嘴,猛烈咳嗽起來,隻咳的恨不得肝腸寸斷,身子幾乎撐不起龍袍,消瘦的背起伏不定,龍袍上的龍也低眉,麵帶愁容。
林沉玉拍了拍他的肩。
顧盼生身體一僵,紅了眼,咬著牙含恨道:
“師父走便走!為什麽要回來?非要看我?的醜態才甘心嗎?我?隻想留個體麵,也做不到嗎?”
他發了恨,一把?揚了案上宣紙,四下紛飛如柳絮,他背過身去,喘著氣,不說話。
可發恨完,兩?行清淚落了下來:
“你走吧,我?現在的模樣?很醜,不想為你看見。”
他側背對著她,厭厭消瘦,不勝龍袍,青絲簪冠下露出雪白凝脂般的肌膚半點,下頜處清而險,瘦中亦別?有風姿,睫毛頻眨,清淚更比雨穠纖,似蝶落雨中,無力垂落。
哪裏醜了?分明是西子垂淚,偏叫君王憐。
林沉玉隻覺得他瘦的可憐,心裏發酸,聲音更軟下去:
“我?不走。”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溫和如初。
他愣住,不敢置信的回頭,鳳眸圓瞪,睫毛也忘了眨。
顧盼生想起來什麽,自卑的低頭:“可我?已是將死之?身,師父不要再在我?身上耗費精神了。”
林沉玉掃開掉落的灑金宣,手撐在把?手上,輕輕印上了他微張的紅唇上。
蜻蜓點水,一觸即離。
“害你病重至此,是我?的錯,我?會陪著你,你一日在,我?便一日陪著你。”
這聲音如天籟,素來隻在魂夢裏才聽聞過,顧盼生幾乎要沉醉了,他眉峰彎,眼生媚,淚落山根,攥住了她放在的肩上的手,一雙淚眼直勾勾的望著她:“真的嗎?”
“真的,師父什麽時候騙過你?”
林沉玉伸手,擦去他眼底淚珠。她脫下外袍,輕輕披在他身上。
*
奏折還沒批完,林沉玉決定幫他,她坐在龍椅上,替他執筆,顧盼生一個字一個字的給她念,她就寫下來。
“準奏。”
“知道了。”
“朕安。”
奏折中有家國大?事,可更多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天南海北的官員送來的,理由各有各好好笑?,什麽自家橘子熟了,自家夫人生了龍鳳胎等等等等。林沉玉都看笑?了,可他必須不厭其煩的回。
他不敢令旁人代批,畢竟宦官專權的下場,就在兩?年前?。
林沉玉寫了半個時辰才替他寫完,顧盼生已不知道什麽時候貼到自己背後,下巴擱在肩膀上,乖巧不已。
他眨眨眼:“師父,還有一份詔書?要擬。”
“好,你念我?寫。”
他笑?了笑?,輕輕攏著她的鬢發,一字一頓道:
“朕惟內外治成,教化由興。谘爾林氏,乃海外候林景明並前?元帥秦虹之?女?也,係出高?閎,將門虎女?,德彰高?義,行顯海內。命以冊寶、立爾為皇後。”
林沉玉筆鋒一歪。
他把?詔書?拿起來,歎口氣:“哎,師父,你寫歪了,咱們?的婚書?可不能?這樣?草率。換一張寫。”
“等等等等,為什麽要寫這個?
他親昵的抱住她的腰,聲音渙散:“有些?困了師父,寫完我?們?去歇息吧……”
林沉玉看著他眼底青黑,憔悴昏沉模樣?,實在不忍。算了,由著他罷,反正太?醫所言,他活不了幾年。
她對他也並非無心,百般感情雜糅一處,思想便覺酸楚。
畢竟是自己撿回來的孽緣,苦果樂果,都得自己嚐。
顧盼生眯著眼,看著她認認真真的寫完了詔書?,他的手定定的放在詔書?右側,修長的指節扣著印章,掌心向上,一動不動。
林沉玉自左向右,一行一行的寫。筆尖一點點的靠近他。
他好似一位獵人,靜靜的看著心儀的獵物,在草叢中嬉戲翻滾,一點點靠近他的獵網。
獵人是極有耐心的,沒有十拿九穩,絕不會動手。
“立為皇後……曉喻天下,欽此。”
林沉玉寫完最後一筆,他手中玉璽,幾乎是同時蓋在了印章處。他看向她,笑?了。
筆落。
網收。
他的師父,終於落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