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孤燈不明, 澹台無華送完遺詔,便離去了,許久不見, 他的眉宇間添了幾分憔悴之意, 眼?中卻無喜無悲。

林沉玉捏著那詔書,隻覺有千斤之重。深夜輾轉反側,不是?滋味。

那幾行字,林沉玉反複的看,隻覺得心裏泛酸, 晦澀難言。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似乎習慣了用最壞的惡意去揣摩他。她有些後悔, 對他那般絕情冷漠, 將他一顆真心踐踏成那樣。

“小侯爺忘記滅燈了嗎?”

春姨起夜路過她門口, 見螢火星點,疑是?林沉玉忘記熄燈, 恐夜裏走了水,便輕輕敲門進來。

“嗯?”

林沉玉起身道:“不必勞煩春娘,我還沒?睡。”

春姨吃吃笑:“從宴會回來就瞧你失魂落魄的模樣, 莫非真看上?了哪位青年才俊不成?”

林沉玉微愣:“並沒?有。”

春姨坐到她床頭,撫摸著她的背, 笑:“別急著否定嘛,我和你兄長都看出來了, 你今兒?回來後就不對勁。有時候人是?看不清自己的內心的, 甚至會違背內心做事,可欲蓋彌彰, 旁人看的門清。你想想看,難道你也為別的男人這般失魂落魄過不成?”

林沉玉搖搖頭。

“那不就成了?”

春姨一口親在她臉頰上?, 寵溺的揉揉她的頭發:“哎呀,別糾結了嘛。春姨教你一個簡單的方法,實?在不行你就去找他,如果你看見他覺得毫無波瀾,便是?一點戲都無;如果覺得他秀色可餐,那就是?有點動心啦。”

“這是?動色心吧?”

“色心也是?心啊。”

林沉玉嗤笑一聲,側過身不理她。

忽然聽見門外,有匆匆腳步聲,春姨出去打聽,回來頗為震驚道:“聽說行宮走了水,皇上?被困到裏麵,沒?出來呢。”

春姨拍拍胸脯,驚魂未定:“天幹物燥,小心火燭,小侯爺你也要注意,晚上?熄燈呀……哎大晚上?的你去哪裏!”

*

林沉玉披了衣裳,就來到了行宮外,火勢已然蔓延開來,熊熊烈火照的整個宮殿亮如白晝,熱浪裏映出的景象,扭曲似海市蜃樓,圍觀的人群畏懼不前,隻敢在周遭滅火。

“林姑娘,皇上?他還在裏頭呢!”

林沉玉心裏一驚,遠遠望見行宮的樓頂,有一個身影。她想都沒?想,借了水沾衣裳,捂住口鼻,衝了進去。

刺鼻的氣息,潑天的熱浪,叫林沉玉幾乎窒息。

她尋覓著他的身影,終於在塔樓上?看見了他。好容易摸到樓頂,就看見了顧盼生穿著龍袍,孤零零的一個人,背對著她坐在欄杆上?。

往後一步是?葬身火海,往前一步是?粉身碎骨。

“顧盼生!你瘋了嗎!下來!”

她朝他伸手,才說兩句話就被嗆到,咳嗽不止,趕緊重新捂住嘴,眼?睛卻被熏煙刺激的流下淚來。

顧盼生曲起腿來,回眸望她。

他在欄杆上?又少了一半的支撐,愈發顯得岌岌可危起來。火舌相逼,危樓搖搖欲墜,他長發飄散隨浪,焦灼飄搖,絕豔的麵容上?被鍍了輝金色,好似鳳凰安棲梧桐枯枝上?,於孽火中安息前的絕美榮光。

他很冷靜,從未有過的從容淡定,冷靜到讓林沉玉害怕。

他托著腮:

“師父來做什麽?”

兩年不見,他腮上?的嬰兒?肥已然不見,輪廓明顯,俊美,再不見一絲稚氣。

可重新做這個動作?時,總讓林沉玉覺得,他又變回了當時那個喜歡撒嬌的稚氣少年。

火漸漸淡下去,林沉玉得以喘息,她伸手:

“下來,跟我走,難道你不想活了嗎?”

顧盼生吹著熱風,身子?晃晃悠悠的,臉上?帶笑:“師父又不喜歡我,巴巴的來管我死活做什麽?”

“不喜歡你你就要去死嗎?顧盼生,我看你是?失心瘋了,你的命賤成這樣了嗎!你給我下來!”林沉玉吼出聲,震怒難忍。

顧盼生笑盈盈:“對呀,師父才知道嗎?”

林沉玉愣住。

他解開衣襟,褪下衣袖,露出白皙肩頭,蜿蜒向下,一道道傷疤在火色中越發猙獰。

“我這條命在我年少時,就不在乎了。每次想你了,就割自己一刀,日積月累,手上?竟無地可割了。”

林沉玉看著那密密麻麻的傷痕,有些窒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麽能毀傷的……”

“父親嗎?沒?見過。母親嗎?已經?在我出生下來第?二日就殉情了。上?行下效,我學學我那位素未謀麵的母後,有什麽不對的嗎?”

“這人間?本就沒?什麽意思,除了你。你想要的,我都端來了。你想要太?平盛世,我就去打仗了。你想要明君,我就當了。你想要自在,我就給了。”

“你想要什麽我都給你了,可你不要我。”

顧盼生定定的看著她,嘴上?擒著笑意,可漆黑眼?瞳裏空泛一片,無喜無悲。

有焦味傳來,是?他的龍袍上?沾了火,燒了起來,火裏似有悲鳴,直燒的那衣上?真龍,熠熠生輝。

“天下太?平了,師父也不再需要我了。皇帝的位置送師父罷,詔書我已擬定,龍袍也給你做好了。文武百官,有海東青和澹台無華幫你震懾。”

他蹙眉,似是?困惑:“師父在哭什麽?這帝王,你若是?覺得困惑,不想當也好。現?在是?四月,桃花開的正旺,最宜人節氣,適合你走江湖……”

下一瞬,清冽的香風衝破熱浪,包裹住他。

林沉玉已經?不知何時飛身而近,衝到他身邊。她眼?眶微紅,眸裏含淚,一手按住欄杆,一手輕輕撫摸上?他的臉頰,溫柔又親昵。

“啪!”

惡狠狠一個巴掌,打在顧盼生的臉上?,打斷了他所有的聲音。

林沉玉那一巴掌沒?留情,又重又響,顧盼生不提防被打,身子?一歪,竟是?身下空了,要墜樓而去。

他的衣襟被林沉玉攥住,穩穩當當的撈了上?來。

顧盼生正要說話,有什麽溫溫熱熱的東西,堵住了他的唇。

他瞪大眼?睛——

林沉玉,親了他。

*

林沉玉算是?看清楚了,這小兔崽子?就不是?正常人能理解的,你要是?拿三?綱五倫仁義道德去說服他教育他,他就隻會搖著你的袖子?,哭唧唧喊師父撒嬌。你要是?冷淡了他,他也不惱,人前表現?人模狗樣的,背後一定是?憋了個大的等你。

徒弟靜悄悄,一定在作?妖。

事精!黏人精!麻煩精!

還是?個小狐狸精……

林沉玉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有勾人的本錢。她也確實?被蠱惑住了,一而再再而三?的犯下錯來,荒唐沉淪。

罷罷罷,先?哄好他。

林沉玉氣急敗壞的親了他一下,低眉看他,他淚盈盈的鳳眸瞪大,青絲淩亂,紅唇半啟,一副無措的可憐樣。

好像被遺棄的可憐小狗,又重新看見主人來接自己一般,不敢置信,瑟瑟可憐。

實?在是?勾人的很。

林沉玉呼吸一亂,離開了他的唇。

*

他卻不依了。

這甜蜜來的太?突然,顧盼生有些措手不及,可天性叫他反客為主,在林沉玉即將離開時,忽然伸手禁錮住林沉玉的頭和腰,欺負回去。

林沉玉推開他,無可奈何的歎口氣:“出去再說,我們一定要在火海裏殉情嗎?”

她又是?氣又是?惱,把顧盼生背在背上?,打算將他帶出去。可她小瞧了顧盼生,他已經?長成了青年,肩寬腿長,不是?她能輕易背得起來的。

劈裏啪啦的聲響裏,隱約聽見顧盼生附耳道:“師父背得動嗎?”

她險些摔倒在地,強撐著背著顧盼生起來:“背得動。”

“不,師父是?背不動我的。”

顧盼生輕輕開口,他的手輕輕蒙住她的眼?,一陣刺痛從林沉玉背後傳來。林沉玉幾乎是?不敢置信的看著他。

意識漸漸模糊了下去,她渙散的閉上?眼?。

他抱住癱軟的她,悠然自得的走在火海裏,行宮的門次弟而開,往裏是?深不見底的黑邃。

顧盼生露出了笑意,天真又美豔:

“雖然我是?演的,可師父能來看我,我真的很開心。”

“可每天都演的話,天底下沒?有這麽多行宮給朕燒——”

林沉玉渙散的眼?眸忽然一亮,露出震驚的神色。他的手輕輕覆在她眼?眸上?,遮住她的視線。

“再也不會有人打擾我們了,師父。”

*

梅開二度,又表一枝。

林沉玉醒來時,一睜眼?,又是?在龍**?,她煩躁的想撓撓頭,手腕上?叮叮當當一陣脆響,她一看。

好小兔崽子?,鐵鏈都改進了。

禁錮住手腕的鐵環上?被精心圍了一圈絲絨,似乎是?害怕她掙紮傷了肌膚,外麵一圈裝飾了小小的銀色鈴鐺,聲音清脆悅耳。

隻要她一動,鈴鐺就響。

林沉玉一點都不慌了,她冷笑一聲,扯住被子?繼續睡。

畢竟嘛,一回生二回熟。

睡的迷迷糊糊,忽然感?覺有人掀開被子?鑽了進來,熟悉的龍涎香籠罩住周身,那人開始輕輕的拱她。

林沉玉睡的正香,被打斷了。冷眼?開口:“顧盼生。”

埋在她胸前的人動作?一頓,不理她,掐著她的腰,哼一聲繼續埋下去。

“你屬狗的嗎?”

林沉玉被咬疼了,踹他一腳,腳踝上?鈴鐺清鈴鈴的響起來,他聽見鈴鐺聲,耳根紅透,呼吸急促起來,卻依舊不緊不慢的繼續著他的動作?。

熱濕黏膩的感?覺讓人又難受,又叫人渾身酥軟,林沉玉紅了臉,緊咬銀牙,有些咬牙切齒:“玩夠了沒?有?顧盼生?”

他終於抬頭望她。

青年眼?眶微紅,眼?裏近乎癲狂偏執神色,他再也不掩飾他的欲望。

“師父,你死心吧。我給過你一次機會,是?你不要我。這次,無論你說什麽,我都不會放你走的。”

他撫摸上?林沉玉的臉頰,笑的那樣燦爛:“師父就算逃走,也無處可去了。林沉玉已經?‘死’在昨天那場火海裏了,朕厚葬了你,補償了你的家人,昭告天下,海外侯,已溘然長逝了。”

林沉玉麵無表情:“那我是?誰?”

顧盼生輕輕歪頭,似乎在疑惑林沉玉為什麽問這樣愚蠢的問題:

“你自然是?朕唯一的皇後。我早朝已對大臣說了,你是?父皇給朕定下的娃娃親,又因為生性清冷,不喜見人,朕把後宮宮人係數遣散了。”

“後宮就隻有我們兩個人了,我們靜悄悄的過日子?,不會有別人打擾我們,好不好?”

林沉玉沉默了一會:“你把宮人全部遣散了,那禦膳房裏誰給我們燒飯?”

顧盼生麵容一僵。

林沉玉打個哈欠:“我衣裳髒了,誰給我洗衣?”

顧盼生有些汗流浹背了。

林沉玉嗤笑一聲,翻過身去,心裏暗罵了句傻子?。不知道是?不是?他能讀心,顧盼生不依不饒了起來,他咬牙切齒,強硬的將她扳過來她,逼著她看自己。

林沉玉好整以暇的看著他。

他紅著眼?,撐著手壓在她身上?,倔強又執拗:“不勞你操心,朕去給你燒飯!朕去給你洗衣!反正,師父休想再和旁人眉來眼?去,休想再和旁人牽線搭橋……朕不會給你機會再逃走的!”

林沉玉看著他那臉,半邊潔白如玉,半邊微紅腫,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顧盼生眼?神森寒,扣住林沉玉的手腕:“你在笑朕不自量力嗎?”

“哪裏?”

林沉玉抬手,摸了摸顧盼生被打到微微腫起的側臉,輕輕吹口氣,聲音溫和:“那天在火海裏,好像打重了些,你疼不疼?”

顧盼生愣住了,好似被紮破皮的球,瞬間?餒了下去。

他委委屈屈的趴在林沉玉肩上?:“疼……師父打的徒兒?特別特別疼。”

可還沒?委屈一會,他又想起來什麽,冷笑,挑起林沉玉的鬢發,目光暗沉:“師父若想花言巧語哄騙徒兒?,讓徒兒?放你走。還是?趁早歇歇心思吧。”

“沒?必要綁我,我去救你的路上?就在想了,我好像是?喜歡你的。”

顧盼生自顧自的冷笑:“無論師父說什麽,徒兒?都不可能再放你走的。”

“師父隻能是?我的啊……”

他忽然反應到林沉玉說了什麽,聲音陡然高?了一調:“你說什麽?”

林沉玉冷笑一聲:“本來想好好對你說的,可現?在人被綁了心情不好,不說了。”

她翻了個身,睡覺去。

顧盼生急紅了眼?,搖著她的胳膊不依不饒,急到掉小珍珠:“師父,師父,你再說一遍好不好?再說一遍好不好?”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