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月黑風高,馬車馳騁在官道上,驚醒遠處林間宿鳥,破開殘月四下奔逃。

雪中行車甚是不便,因此茫茫官道上,隻有這一輛馬車,宋念慈目光微寒,坐在馬車裏,想起來剛才被林沉玉下麵子一事,心中兀自鬱鬱不平。

“汝心不定,難成大器。”

馬車內還有一個人坐在暗中,看不見他身影。隻能聽見他聲音清冷,似玉箏撥泉之聲。

“那林沉玉,乳臭未幹一小兒!不過是仗著父母蔭蔽鬥雞架鷹的一紈絝子弟!油頭粉麵!慣會說漂亮話左右逢源罷了!居然欺我至此!”

宋念慈的怨懣一霎爆發出來,月光照亮他略顯扭曲的麵容。

“何況他與京城那人,狼狽為奸!共為亂臣賊子!今被如此小人所驅,實在是讀書人難忍之辱。”

車廂內那人,好似聽見了什麽好笑的話語一般,身子微微發顫,鬥篷下漏出幾縷披散的飄逸發絲,被月光照的白若霜雪,不似凡人。

“她如何能欺你?”

宋念慈將宴會上的事情講了,他故意抹去了他辱罵林沉玉和顧盼生的話語,隻撿著林沉玉陰陽怪氣的話說。

他麵對麵的人,乃是他十分敬仰的一位讀書人,此番來接他一同前往梁州安家。在他麵前,宋念慈自然要狠狠的詆毀一番林沉玉。

那人隻是安靜聽完,聽完後感慨一句:

“我觀宋舉人言談,如三秋樹。”

“這是何意?我言辭犀利鋒芒嗎?”宋念慈有些受寵若驚。

那人莞爾一笑:“三秋之樹,刪繁就簡。”

言下之意,直指宋念慈省去了和林沉玉對話中的許多細節。

言罷,看見宋念慈臉色不虞,他非但不收斂,反而又加了一句:

“緣何林小侯爺單單趕了你,卻對在場的其他人和煦有加,我想宋舉人應心知肚明。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憎。還求宋舉人,莫要把澹台當成蠢人糊弄。”

提到林小侯爺的時候,他的語氣分明輕快了許多:

“林小侯爺喜歡的,未必都是好人;林小侯爺討厭的,卻必然是骨子裏就壞了的。”

*

宋念慈麵上有些掛不住,再尊敬這位,他也忍不住開口:

“澹台兄!您是我這一夥的,說難聽些現在可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你怎麽反而向著那些亂臣賊子說話呢?”

那人於暗處,緩緩抬眸,露出如琉璃般欺冰勝雪的眼眸來,他的眸裏毫無情緒波動,如古潭水,風雪飄過,不起波瀾:

“我和你們一夥?你們做事不幹不淨,落人把柄;牽扯無辜之人進來,卻被人先下手為強,如此蠢笨不成大器,休要扯上我來。”

“你!”

宋念慈思及對方身份,想罵卻不能罵出來,他隻能將怒火轉移到林沉玉身上:

“她是無辜之人?她哪裏無辜?凡助紂為虐者,與那亂臣賊子又有何不同?”

那男子不做聲,隻是輕輕撥開窗戶,仰見明月,好似在等待什麽。

少頃,他開口:

“這話你莫對我說,親口對她說罷。”

*

夜露凝重,林沉玉一匹白馬,在林間跑的飛快。背後貼著瑟瑟發抖的顧盼生,她嫌顧盼生畏手畏腳的她施展不開,喊了一聲:

“小心掉下去!抱著我!”

顧盼生小心翼翼抱住她,風刀割的他臉上發疼,他悄悄將臉埋到林沉玉的背上,緊緊依偎著她。

他生來沒坐過這樣快的馬,樹影都是模糊的,在眼前閃過樹冠的森森陰影,倏的一聲又被甩開,夜晚的官道兩旁樹木林立,幾乎遮天蔽月,夜間遊行,令人毛骨悚然。

可林沉玉全然不怕,雙腿一夾,馬兒跑的飛快,將那些讓人害怕的陰影都甩到身後去。

她笑眯眯道:“待會看好了!為師教你第一招!”

說罷,快馬加鞭,衝向前方那官道上唯一的馬車去。

她就覺得宋念慈可疑至極,絕不能輕易放過。

*

顧盼生沒想到,大名鼎鼎的林沉玉教他的第一招,是如何綁票。

“待會你記得看,我如何動作。”

林沉玉追上了那馬車,一把攥住馬車車後的轓,借住車飛奔的力,縱身一躍跳到頂上,馬車車夫察覺到動靜回頭過來,就被林沉玉一個手刀砍中脖頸後,翻了個白眼就倒下了。

林沉玉勒住馬頭,看向顧盼生:

“學會了嗎?”

顧盼生懵懵懂懂的點點頭。

若是被武林人看見,定要瞠目結舌,感歎一個敢教,一個敢學。當下誰學武不是從基本功開始?腿腰肩樁,從馬步開始慢慢來,林沉玉倒好,上來就教人這些下三濫的手段。偏生她徒弟還學的認真,仿佛把劫人當成了什麽好本領。

真是一個敢教,一個敢學。

車廂裏麵也有躁動,宋念慈聽見外麵震動有些不安,他撥開車簾子,還沒看個清楚就被人蒙住了眼睛口鼻,嗚嗚嗚的直叫喚。

“喏!學會了拿他試試手!敲昏之前,先問問他知不知道內情!”

林沉玉一把把蒙住頭的宋念慈,丟到顧盼生腳下,然後一把竄上馬車中。

“我去搜搜馬車裏麵他的行李,看看有什麽線索。”

*

她掀開一角爬進去,翻到了包裹就急急忙忙的打開。本以為會有什麽線索,結果打開後裏麵都是些吃的糕點,她頗有些鬱悶。

她掰了一塊白糕,正要扔進嘴裏,就被角落裏一個幽幽聲音嚇了一跳。

“吃我這塊。”

林沉玉嚇的手中糕點都落到了地上,她單手迅速按向腰間寶劍,又定睛看向車廂角落裏。

倒是那人先掀開了車窗的帷裳,漏進月光來,他緩慢的摘了頭巾,雪白的發絲逶迤落下,及腰的白發柔順如綢緞,上下一白,猶如雪凝瀑布冰封河川。

那人正過臉來,車廂有些小,他隻得微微低眉,睫毛翩躚下,他的眉眼如琉璃般纖弱朦朧。

他伸出手來,玉雪般白皙的手掌心裏有一塊才剝開的糕點,做成白花花胖乎乎的一朵肥梅花,中間一點紅蕊,玉雪可愛。

“把那個丟了,吃這個。”

他強調。

林沉玉沒有理會他,隻是表情古怪,一個字一個字的吐出對方名字來。

“病秧子?”

*

“蒙侯爺誇獎,為了應景,我是不是要咳嗽兩聲比較好?”澹台無華露出淺淡微笑來。

“不了不了,你咳出毛病來你叔叔還要找我算賬呢。”林沉玉假笑。

“把他那糕點丟了吧,吃這個。”他又一次強調。

“好好好,話說你怎麽跟那個酸秀才在一起?你這麽個冰清玉潔的人物,不會淪落到和那種人為伍吧。”

自己這個青梅竹馬看著文弱無害,實則執拗的要命,她今天若是不把這個糕點吃了,隻怕他能跟她一路,直到她吃下。

林沉玉心不甘情不願的接過糕點咬下,一股奶香充盈了整個口腔,依舊是童年的味道。

“當心噎了,我煮有湯,你喝些。”澹台無華拿出一個水囊來,林沉玉正好渴了,咕嚕咕嚕喝了兩口。喝飽了打個嗝,神色清明了起來。

她一把爬進車廂裏麵,目光如炬:

“你老實說,你和宋念慈什麽關係?怎麽在一個車上?他到底什麽來頭?”

“他一個蠢人,也值得你計量?”

澹台無華神情淡然,語氣卻能微微聽出不悅。

“我疑心他和慕南陵有勾結,慕南陵一死,他就火速離開金陵,這很難不讓人懷疑,他知道一些內幕。”

澹台無華攤開手來:

“我和他一麵之緣,並不是熟識,倒是他的恩師與我有幾分交情。他恩師在梁州開學館,他打算去投奔梁州,正巧我也打算去梁州了卻一樁心事,於是便一道去了。”

“道雖同,我與他卻是兩路人,你莫要把我與那等凡夫俗子等同一類。”

“行行行,你冰清玉潔,別人都是汙濁穢物。”

林沉玉並不理會他,隻搜羅了車廂內的行囊,終於從宋念慈行囊的暗層裏麵發現了書信,她當真澹台無華的麵打開,發現他並無異色,這才相信這兩個人並不是一夥人。

她對著月光看去,隻看見八個字。

事已敗露,速回梁州。

她眯著眼琢磨這幾個字,什麽事敗露了?

“你知道這什麽意思嗎?”

澹台無華搖搖頭,一副什麽都不知道的模樣,林沉玉嗤笑一聲不理他,繼續琢磨這幾個字。

一個王爺,一個儒生,能謀劃什麽事?殺了蕭大人?為什麽要殺她呢?

澹台無華麵容不變,眼瞳裏無波無瀾:

“小侯爺,有些事情知道了,隻怕對你百害而無一益。”

林沉玉頭都大,一個燕洄當謎語人就夠了,來個澹台無華也是謎語人。

她是直性子,最討厭和這種人打交道。

“告辭。”

林沉玉幹淨利索離開。

下一瞬,澹台無華欺身而上,一把攥住林沉玉的手。

他手潔白無瑕,握住她時力氣卻大的驚人,他自袖中取出塊繡花方巾,一點一點的去擦拭林沉玉的手,自指尖到手心,無一不被他一一撫過。

“剛剛你摸過他的東西,手髒了。”

提起宋念慈時,他的眼裏有些陰翳,似乎是把他當成什麽肮髒不堪的東西。

“聽我說,你調查下去是無果的,因為無論是模仿你字跡的人,還是殺害金陵王夫婦的凶手,今後不會出現了。”

“這案子注定成為一樁疑案。”

他的腿半跪在林沉玉腰邊,居高臨下的禁錮她,林沉玉的劍柄下壓,正達住他腿,阻止了他進一步的靠近。

他的眼深沉下去:

“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你應當肆意山林間,杏花疏影,吹笛飲酒;而不是為了這些和你無關的人事物耗神,調查下去,你會後悔的。”

“我和她,立場不同,可唯獨相同的一點,是都不想看你失了初心,折了羽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