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宋舉人確是個奇怪的人,顧盼生凝視他許久,忽然莫名覺得有些悶著慌。

他輕輕掀開紗簾一側,向窗外微微透些氣,露出半邊臉來,燒製的玻璃窗折射著窗外吊花燈的光,正把他側顏映了個完全。

古人雲,願為輕羅著細腰,願為明鏡分嬌麵。此情此景,倒叫人真豔羨那玻璃窗起來。他依著窗兒低眉看江麵,雍容眉眼。簪花美人,心情自慢。

顧盼生察覺到眾人驚豔目光,有些不適的斂了眉,將紗簾遮上,隱去眼角的桃花痣來。

這驚鴻半麵,大家也都注意到了顧盼生,但卻無人敢上前打招呼,畢竟能叫林沉玉帶在身邊,相比是侯爺的寶貝。乍然上前問候她,隻怕唐突了佳人,還惹得林侯爺不開心。

有些個男人喝醉了,醉醺醺的眼裏浮現著□□油光,毫無顧忌的掃射向他,顧盼生捏緊了衣袖,眼底微寒。

他並不畏懼男人的眼神,隻是覺得惡心罷了。可扮成女子,就是會伴隨著這些個目光,他已經習以為常。

“多吃些飯菜來,帶你就是出來散心的,怎麽噘著個嘴,就差能掛油壺了。”

一筷子菜夾到他碗裏,林沉玉不動聲色的擋到了他麵前來,攔住那些個男人的猥褻目光來。

顧盼生眼神一顫,似有觸動。

林沉玉看他扭捏模樣笑了,又給他倒了杯素酒:“來這裏見識金陵俊秀,倒是忽略了你,我也敬你一杯。”

她給顧盼生倒了杯不醉人的素果酒,又把這杯子,和顧盼生酒杯一迎,兩個人酒杯相碰撞的一瞬,瓶口堪堪齊平。

在場賓客瞧見,眼神微變。

他們與林沉玉推杯換盞時,杯口都要矮三分,不敢在林沉玉麵前造次。

這小姑娘何德何能,和林沉玉齊杯?

顧盼生緊張的神色緩了過來,心裏莫名覺得安心,他捏緊酒杯來,小心翼翼啜了一口,一股花香果香在舌間暈開,帶著些他從未接觸過的讓人沉醉的力量。

一股酒香風過,林沉玉忽然挨著他坐下了,她坐的離顧盼生離的很近,顧盼生的鼻尖險些擦到她後背上。

顧盼生隻感覺眼前一白,那些個觥籌交錯歌女琵琶的繁華就消散了,隻看見林沉玉勒的窄而緊俏的腰身,柔順的綢緞勾勒出她精瘦的線條來,纖細卻有力。

第一次接觸繁華景象,他未曾感到紙醉金迷的魅力,反倒是這抹白色,讓他又心安又莫名心悸。

他不覺看的有些癡,不知什麽時候丟了杯子。直到林沉玉再度站起,去和那些人應酬。

*

酒過三巡,大家不免聊起來家常。

許淳眼見林沉玉如此親和,心裏難免生了其他意思,他有一個女兒,還未說親,想邀請林沉玉去府裏住兩日,或許能湊出姻緣。想來他也有些飄忽:

“說起來,侯爺不若多留幾日,留宿寒舍如何?金陵山水皆為上乘,我想帶著您多逛兩日,也好盡地主之誼。”

“謝您美意,但在外耽擱太久,耽誤了回程,家中父母怕是要擔憂了。”

看出來林沉玉執意不肯再留,許渾覺得遺憾,又有些不舍,他知道林沉玉此番必然是乘船回家,忽的想起來什麽,拿出一枚玉佩來,遞給林沉玉:

“這是我們許氏船隊的信物,還請侯爺笑納,沿海地方凡有許氏船隊的地方,都能靠此玉佩差遣寶船,如今出海不便,侯爺拿著它會方便許多,還請侯爺笑納。”

林沉玉表麵推辭幾番,還是收下了。

提到了出海,一群人又開始聊起來最近的商路盤查越來越嚴,忽的許淳似乎想起來什麽,看向了宋念慈:

“說起來,聽說宋舉人也要舉家搬遷了?昨兒我夫人上街,看見你家眷都在城門上上車,問你夫人一打聽,你夫人說,你們一家要搬去梁州,他們先行你後走一步,這麽大個事情,怎麽沒聽見你說呢?”

*

“哦?宋舉人怎麽忽然要離開?梁州可比不上金陵繁華啊?莫不是看見王爺死的蹊蹺,自己又和王爺親近,害怕自己被凶手牽連嗎?”

林沉玉不動聲色的坐了過去,半開玩笑道。

宋念慈麵色很明顯的一變,幾乎要藏不住似的,狼狽道:

“侯爺說笑了!”

林沉玉把玩著酒杯看他:“那,為什麽這麽急匆匆的,舉家搬遷?”

宋念慈看著林沉玉悠閑從容的樣子,眼神的憤恨之意再難壓抑:

“子期死後,伯牙摔琴;羊角哀托夢,左伯桃守靈!古人之禮備矣!反觀今人,友人慘死真凶不明,卻言笑晏晏飲酒食肉,甚至於攜妓同遊**樂無度,豈是人哉?我視此等行徑可恥,因而生了出逃之心。”

船舫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唯餘琵琶陣陣弦聲。

宋念慈怎麽敢的,就差指著林沉玉鼻子罵起來了。

許淳麵色都白了,旁邊彈琵琶的歌女嚇的弦都斷了一根,知道氣氛不對,也不敢繼續演奏下去了,白著臉不敢說話。

“宋舉人慎言!”

“侯爺您看他喝醉了……”

林沉玉笑容不改,擺擺手屏退他人,她單手拍過歌女肩膀,示意她趕緊離開,然後移過椅子坐上去,微微翹起腿來,單手支頤,另一隻手舉杯把玩:

“看不出來宋賢弟倒是個重情重義的。”

“那請問,金陵王夫婦下葬的時候宋舉人去抬棺了嗎?金陵王走後宋舉人照料後事安排下人去路了嗎?”

宋念慈搖搖頭:“未曾。”

林沉玉笑:“抬棺下葬,料理後事都是我一手操辦的,以至於碑文牌位都是我一手寫就。那您做了什麽呢?在家中日夜嚎痛,以至哀思?”

宋念慈麵色一僵,吞吞吐吐半日,吐出來幾個字:“君子論心不論跡,我誠可感天,總比某人假惺惺來的好。”

“我假惺惺,我怎麽個假惺惺法?”

宋念慈看向顧盼生:“那招妓**樂,總不是君子所為!”

顧盼生捏緊衣袖,氣到發顫。

他堂堂太子,被當成青樓妓女,輕賤至斯,他真的很想去扇他的臉!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

林沉玉麵色一正,隨口編了個謊話:“桃花乃是我親授的弟子,在我門下修學武藝,怎麽到您眼裏,就成了遊妓呢?”

“宋舉人啊,仁者見仁,我心中並無**心,倒是您張口閉口便是遊妓,莫不是心中想妓口難開,眼裏覷見個紅布,便當成是青樓的招迎?”

林沉玉立在船頭,斂起了笑容,她的麵容本就有些蒼白淩厲,月光照著她的臉半明半暗,愈加顯得鋒芒畢露。

“宋舉人,你來我坐場的宴席上,諷刺我無情冷漠我都認了,但是敢對我弟子出言不遜。那這船小倒也容不下您這大神,還請您回去,給王爺致哀思吧。”

她一把飲了杯中酒,修長玉手撚著那杯慢慢傾倒,居高臨下的放在宋念慈的麵前倒過來,杯裏一滴瓊漿從他眼前滴落,沒入地上再也不見。

“送客。”

送走了宋念慈,她又轉頭對許淳和那些名人富商粲然一笑:“沒事了,我們繼續喝。”

*

這一喝酒喝到了深夜裏,燈火闌珊時,大家各自散去。此時天上小雪飄揚,顧盼生打著傘,扶著林沉玉離開。

林沉玉有些微醺,慢悠悠的走在街頭:

“我前麵怎麽好像有兩個你?那就叫左邊桃花,右邊那個杏花……”

月光照著她的臉蛋,蒼白的兩頰生出抹俏生生的紅暈來,好似隔岸隱約可見的雪裏梅花。她麵容上的冷峻消散,莫名顯得有些憨意來。

顧盼生嘴角微勾,他自有他的小心機。

林沉玉不願意教他武功,他就趁著酒醉,半推半就間磨著她。

他墊腳在林沉玉耳邊微語:“剛剛在宴會上,您說我是您徒弟,還算不算數?”

林沉玉仿佛聽見了什麽洪水猛獸一般,搖搖頭:“不要!不要!”

“為什麽?”

“徒弟…是沒良心的東西……”

林沉玉嘟囔著,表情忽然低落下去,這麽多日,顧盼生從未見過林沉玉低落,她眉眼耷拉著,有些脆弱的模樣。

“我不會沒有良心的。”

顧盼生看著林沉玉低落模樣,胸膛裏不知為何湧現一股澀意來,在雪地裏一步踩出一個腳印裏,急切的附耳道:

“無拘什麽八珍玉飲,雕盤綺事,我什麽都會,您是不是喜歡蓮藕?回頭給您燉粉藕湯,夏日裏摘蓮子剝給您吃,剩了的做蓮花酥,秋天到了那藕尖用酸醋醃了,清脆爽口;挖蓮藕的時候,給你用桂花糯米塞了孔,蒸出膏吃,您就答應收我做個徒弟吧,我什麽都會做。”

他一個太子,寄人籬下,這般低眉順眼的求人,還是第一回。

“什麽都會?”

林沉玉眼神裏閃過一絲恍惚,湊近去看顧盼生的眼,似乎想透著他的眼看另一個人:

“那你會不會想著去偷我的東西……會不會想著給我下毒……會不會想把我關起來?”

顧盼生眼神一震,他難以置信的看著她,好像偷窺到了什麽秘密。

林沉玉渙散的眼裏流露出一絲近乎哀傷的眸光,那是她這些天眼裏從未有過的神色:

“你又會不會為了功名富貴,背叛我呢?”

撲通一聲,顧盼生給她跪在了地上。

傘丟棄在了一邊,傘邊一滾而來,咕嚕嚕的畫出半個圓。

月光下他的脊梁挺拔又瘦弱,他的目光近乎虔誠的看向林沉玉,然後額頭觸地,和地上冰涼的雪相接。

“若得您為師,弟子顧盼生,此生此世,絕不背叛師父。如有違此誓,叫我黃沙埋麵,屍骨無全。”

雪地裏,他的誓言又熱烈又鏗鏘。

半晌,林沉玉沒有回應。

顧盼生跪的有些瑟瑟發抖,他抬眸,雪迷離了他眼角,下一秒,他看見雪地裏的傘被人拾起。白色靴上沾了雪,一步步的走向他,停在他身邊。

下一秒,傘傾向了他,蓋住了他伏跪在地的身體。

恍惚如初見時候,她義無反顧的走向血泊裏的他。

“起來吧,地上涼。”

林沉玉酒醒了一半,揉著發涼的眉骨:“倒也不用賭什麽誓,誓言都是靠不住的。”

顧盼生隻覺得心尖發寒,誓言靠不住,是不是意味著林沉玉不願意收他為徒呢?說到底,她還是不信任他,她還是沒有那麽的喜歡他。

“因為我曾經發誓不再收徒弟了,不過現在這個誓言就靠不住了。”林沉玉忽然笑了。

她心想,教她一些保命護身的招數還是可以的。畢竟他身份特殊,關鍵時候也能自保。

顧盼生猛然一抬頭,眼裏迸出驚喜異常的光芒來:“謝謝師父!”

她答應了!她答應了!

“不過你既然想拜我,我也給你把我的規矩講清楚,我對徒弟隻有八個字的要求:不輕人命,寸草皆惜。”

顧盼生呼吸一滯,眼神一暗。他腦海中閃過一些個隱晦的記憶,可又被他強迫壓下去了。

那些事情……林沉玉絕不會知道的。他現在隻沉浸在拜師的喜悅裏,顫抖著聲音,急而快的開口:

“弟子願持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