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薄薄的肉片, 剔透,鮮豔,帶著腥甜的血氣。

擺在白瓷盤上, 好似雪裏紅爐, 被天闡教的美人捧著盤,送到各掌門前,瓷盤擱上青石桌,輕脆微一聲?,悅耳的讓人頭皮發麻。

這肉片若是炙烤時見到, 大家定要誇讚新鮮美味。可在場所有人看見了,都麵如?土色, 欲嘔似吐。

因為?那肉, 是活生生從台上女子的胳膊上剜下來的。

蕭匪石撫著?手?上的扳指——那是顧螭新賜的, 這扳指成色漂亮,顧螭最愛, 連皇後淑妃去求他都不給,卻給了他,似乎是為?了補償他。

扳指黃色, 溫潤,高貴, 蕭匪石垂眸摩挲著?。

最後,他摘了那扳指, 把玩起?來, 閑散的聽著?戲。

台上演起?了天女散花。

“觀世音滿月麵珠開妙相,有善財和龍女站立兩巷……”

尖銳的嘶吼——“殺了我……”

他吐一口氣, 閉目聽戲。

綠珠實在是吵,他蹙眉, 麵無表情的遞個眼?神給屬下,劊子手?便撕下她的上衣,揉成一團血球塞進她嘴裏。

沒有個女子能忍受這樣屈辱的,在千人麵前袒胸露ru,可綠珠已經無暇顧及這些了,尊嚴是人才需要考慮的事情,她已經不是個人,她是個畜生,任人宰割的牛馬,不得好死的雞鴨,刀板上挨剁的魚肉。

她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住這痛苦,五官失去了協調,全身筋骨血肉都在**,汗黏著?血,肉帶著?淚,一片一片離開她。

隔著?眼?睫毛垂下的血霧,她看見了自己的筋和骨。

轉眼?間,各大掌門麵前已擺上了切好的肉片,無人入口。

蕭匪石淡掃眉:“怎麽,帝王恩賜,諸位掌門難道不賞臉嗎?”

他將扳指重新戴好,起?身回首道:“許是幹吃肉,大家不習慣麽,那就上肉湯吧,煮好了嗎?”

“煮好了。”

“一人一碗,大家都嚐嚐。”

*

帝王賜的宴,前菜是肉湯,後肴是肉片。

肉湯煮的樸素,一人分得一小茶盞,渾濁,連骨頭帶肉浮著?泡沫,一絲蔥薑都看不見,似乎煮湯人對湯本身的鮮美滋味極為?自信。

這自信並不是空穴來風,這確實是一鍋很稀有的湯。

胡八不想吃肉,便喝了一口湯,低眉,看見了一塊肉,上麵虯曲的毛。

她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正吐到滅明長老的拂塵上,可滅明長老罕見的沒有計較,她看著?自己麵前的肉湯裏,煮到脫皮酥軟的手?指。

是霍遲的屍體煮的湯。

“阿彌陀佛!”

少林長老合掌閉眼?,他眼?角留下悲天憫人的淚水,並不喝湯。

風都淩厲了些,吹的高塔之上坐鎮著?的蕭匪石咳嗽了起?來,略偏過頭避風,馬上有侍從替他披上銀裘,他咳嗽罷,低眉道:“皇上賜的湯,為?何諸位不用?”

滅明掌門拍案而起?:”敢問督公,這是什麽湯?”

“大補湯。”

“大補湯?我看明明是人肉湯!”

“霍遲將軍的骨肉燉的,怎麽不算大補?他鑽研養生,日日服用山精地寶,滋養了一身好皮肉,可惜動了歪心思,欺上瞞下,到底是落得這般下場,倒是糟蹋了那些個天靈地寶,皇上有心將他做成湯賜給諸位,也?是一番好意,讓大家都補補。”

蕭匪石眯著?眼?,戴著?扳指的手?指輕輕叩了叩玉案:“難道,滅明師太對聖上賞賜的湯,有什麽意見嗎?”

滅明師太麵色青了又黑,正欲發火,瞥見台上的綠珠昏死過去——

劊子手?嫻熟的拎過水桶,潑醒了她,淩遲就是這樣絕望,逼著?人全場清醒的麵對著?痛苦,直到解脫。

淋漓的血水,呼喇喇,刺痛了滅明師太的眼?。

她想說什麽,可沉默的氛圍讓她冷了下來,她喘著?氣,到底是坐了下去。

*

依舊是無人動筷。

“沒有人喝嗎?”

蕭匪石忽笑了,他走到前麵,居高臨下的看著?這些人,朗聲?道:“誰喝了,誰便是勇士。勇士,是能得到嘉賞的。”

他並不說嘉賞是什麽,可他的身份便注定,這嘉賞是讓人神往的。

少林掌門搖頭:“我少林上下茹素,慚愧慚愧,注定與嘉賞無緣。”

崆峒掌門也?冷哼一聲?:“我崆峒上下俱是全真道長,也?不吃葷。”

胡八拆台:“放屁,我那天才看見你們教幾個小道士蹲在灶台後麵啃雞屁股。”

崆峒掌門瞪她,氣的老臉發白。

幾位掌門都發了話表了態,門徒們自然不敢造次,況且大家都是名?門正派的弟子,哪裏見過這樣殘忍血腥的場麵,不用說,都是麵露難色個個躲避。

蕭匪石遇了冷,卻並不言語,隻?是垂眸支頤,看著?大家——他的眼?很神,淡淡泛泛的,黝黑深邃,又空洞,你察覺不到他在看什麽。

可你看向他時,會?感覺到,他在看著?你,專心致誌的鎖著?你一個人。

蕭匪石,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貴,注視著?你。

無聲?的**似鬼餌,隻?等心裏有鬼的人上鉤。

問安忽站了出?來,舉起?手?中碗,一飲而盡!

他受夠了落雁峰外室弟子的委屈,受夠了林沉玉和燕洄的排擠,受夠了屈居人下的日子!他不甘心!

一碗湯而已,一片肉也?罷,囫圇到黑洞洞的嗓裏!他舉起?空****的碗給蕭匪石看,喘氣道:“督公請看。”

蕭匪石饒有興致的坐下,朝他微勾了勾手?——像是主人在市場裏,遇見了條毛色順滑發亮的狗一般青睞。

問安走了過去,路過綠珠身邊,腳下一滑,他踩著?血水,一步步走到蕭匪石塔下,被?人帶了上去,大家再看時,他已經站到了蕭匪石身後。

他激動的看著?這位督公。

蕭匪石卻不看他了,隻?是往下道:“是華山派的勇士,難道旁的名?門正道,就沒有勇士了嗎?”

他起?身:

“聖上隆恩,欲宣揚武德,他本是要武林大會?決戰之日,親自大駕光臨,冊封龍虎榜諸位豪傑的,高官厚祿,盡在其中。可我看來,你們這些參加武林大會?的人,不過是些無勇的懦夫罷了,懦夫比武,真是笑話,既如?此,撤了吧。”

他的話好似炮彈,投入海裏,炸起?千層浪。

聖上冊封,高官厚祿。

這些都是天下人眼?饞之物,武林人也?不例外。可切莫以為?武林遠離朝堂塵囂,江湖也?是個爭強好勝的地方?,不過朝堂以權勢論高低,武林以暴力掙高下罷了。

此言一發,約摸有七八個人飲下了肉湯,接著?好似感染開了一般,七八成的弟子都飲了下去,跪地謝恩:“謝主隆恩!”

還有的弟子,心中尚有不忍,附和著?喝完,輕輕低頭吐了出?來。

蕭匪石看見,忽笑了。

真是虛偽,隻?要肉湯一入口,便是動了道心,再無回頭路了。

燕洄站在他身邊,沉默的看著?這一切,少年?緊緊握著?刀,幹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無喜無悲。

蕭匪石忽然回頭問他:“你看見了什麽?”

燕洄搖搖頭。

他看見了綠珠。

可蕭匪石看見的和他截然不同,他看見的是,自己的權勢還不足以令所有人屈服,甚至要搬出?一個廢物來,才能讓所有人低頭。

他抬手?,日光透過他的扳指,瑩潤璀璨不可方?物,蕭匪石低聲?歎道:“不夠,還不夠。”

單單是蕭督公,還不夠。

“什麽不夠?老子……老娘看你嫌命不夠長!”

忽然一聲?粗獷的女聲?響起?,一個健壯的女子從天而降,單手?抓住蕭匪石的胳膊——正抓住他的痛處,陷下去空空****的骨肉,蕭匪石麵色霎白,痛叫一聲?。

“保護督公!”

燕洄見拔刀砍了上去。

女子拖著?蕭匪石跳下樓去,眼?見錦衣衛圍了上來,將蕭匪石朝劊子手?那兒拋去,劊子手?一見,趕緊衝過來接住蕭匪石,再回頭的空檔,他嚇的渾身冷汗。

綠珠不見了。

胡八眼?尖,看見了一隻?手?從地上伸出?來,一把將綠珠卷走,可是她什麽都沒說,隻?是啃了口果?子,看著?那健壯女子,陷入沉思。

*

林沉玉將綠珠背在背上,小心翼翼的挪動著?步子,走在地道中,她的身後,穿山甲正一點一點的把土補上,堵住後來人,幾個人逃出?洞窟來,正是郊外。

華山派裏裏外外重兵包圍,幾乎不可能硬攻,隻?能巧取。穿山甲連夜挖了地道,奈何時間太緊,挖到的時候,綠珠已經受刑受了一會?,割破了許多?肉。

林沉玉無可奈何的看著?綠珠。

綠珠已經昏迷過去了,倒也?好。

健壯女子一把丟了假發髻,喘著?氣,不是別人,正是海東青。

郊外隱約聽見不遠處的腳步聲?,追兵在迫近,還能聽見狗吠。

林沉玉麵色一沉,是獵犬的聲?音。這種?狗對血腥味十分敏感,她當機立斷:“你們帶著?綠珠,從這裏過河!我引開他們。”

河水能衝走血腥氣味,讓獵犬發現不了綠珠的蹤跡。

“你要怎麽引開獵犬和追兵?”

林沉玉不言語,隻?是用小刀利落的割開手?臂,將血滴在了另一邊的竹子上,淅淅瀝瀝。

美人蛇看傻了。

海東青渾身一震,正要說什麽,卻被?林沉玉淩厲麵色製止了,他咬著?牙,道了聲?:“我們去城外,你要找到我們,別再走丟了。”

“一定。”

*

海東青走後,林沉玉並沒有躲藏,而是任由傷口滴血,安靜的等待著?獵犬的主人。

果?然,獵犬尋跡而至,主人也?趕到了,是燕洄。

他比所有的錦衣衛都快,因為?他知道是誰虜走了綠珠,他不下馬,隻?是麵色複雜的看著?林沉玉:“林沉玉,我就知道是你和海東青,你們兩個好大的膽子!連皇上的法場都敢截!”

“你怎麽知道是我們的?”

燕洄哼一聲?:“看胸便知。”

林沉玉低頭看了看自己平平無奇的坦**胸懷。

燕洄黑著?臉道:“不是你,是海東青!那女人是他假扮的吧?擦脂抹粉,還露個胸溝,我隔夜飯都要吐出?來了。”

那胸,一看就是海東青。

“那你怎麽知道有我?”

燕洄愣了愣,低聲?道:“除了你,我實在想不到有誰會?為?了一個普通人多?管閑事。”

他苦笑:“你不應該回來的,不應該惹上麻煩的。皇上就在梁州,他不會?放過你們的。”

林沉玉倒是坦**:“就算我不救她,顧螭何時放過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丟了爵位丟了姓名?,在人間飄飄****,已如?遊魂一般。索性想做什麽便做——我再無顧慮了。”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可一般來說,魚肉是不會?理會?旁的魚肉的死活的。”燕洄忽掐住自己的話,笑了笑:“不過你是林沉玉,罷了,勸不動你。”

“勸不動我,不如?跟我走?”

林沉玉眨眨眼?。

燕洄嗤笑:“跟你?跟你有什麽好的?跟你幹走?小爺我可舍不得辛辛苦苦爬上來的位置。不過,跟你過日子倒是行。”

他彎下腰,少年?睫毛眨呀眨。

林沉玉麵無表情後退一步。

身後有馬蹄聲?逼近,燕洄麵色一變,收斂起?了嬉皮笑臉,他板著?臉,一刀砍破林沉玉的袖子,撕扯了下來,收攏到手?心。

啪嗒,一串鑰匙丟在了林沉玉腳邊。

“我哥的房子,你去過,有暗室。”

說罷,少年?和她擦肩而過,徑直策馬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