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林沉玉尋爹娘之心如離弦之箭, 辭別了客棧,她片刻不敢耽誤,往往連騎兩日一夜的馬, 才堪堪停下休整一夜, 就這樣行了半月有餘。

那田螺姑娘也如影隨形,她到哪兒打尖住店,醒來時必看見田螺姑娘準備妥當的洗漱水並飯菜,還有放在床前的各色的梨花。

從梁州往西北而?上,氣溫愈寒, 天氣愈幹。行至涼州時,林沉玉已經凍到寸步難行, 恍惚回到了冬日一般, 她無可奈何找了旅店歇息宿下。

醒來?時, 枕畔多了厚襖,床前的花也不再是梨花, 變成了灼灼桃花——

許是涼州的天氣冷,桃花開的遲些。

林沉玉心想,那些個讀書人都?說春歸去, 日日尋春留不住。可要努力尋還是能尋到的,這不, 她就從桃花落盡之地?啟程,尋到了桃花正開之地?。

可見春也是個人間旅客, 歇一路, 走一路。來?去自?如,無喜無哀, 徒留俗人傷悲。

可涼州的桃花到底也會落的,那時節, 春又到了什麽地?方去?她不知道。

她隻希望,春能到爹娘身邊停駐片刻。

林沉玉沉默不語,隻是擱下花,背上刀繼續行路。

借口探親,她越過荒涼的鎮北堡,單人匹馬,義無反顧的邁進了滾滾黃沙中。

*

雖是春日,關?外卻無一絲綠意,入目唯有黃沙,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黃昏時的景色確如詩中所言。詩人寫的豪放,旅人卻走的艱難。

林沉玉行路,白日又饑又渴,曬的頭昏腦漲。夜幕來?的飛快,四?麵風霜逼身,遠處狼嘯狐鳴,時為枯骨所擋住前路,凍的人肌骨難挨,神魂不安。

林沉玉不得不停了腳步,打算找個水源歇息,休整一夜再行路。

她找了兩棵枯樹,靠著牆根,用隨身攜帶的粗布單簡單的遮蔽風沙,圍起來?一個四?方的地?盤來?,作為今夜棲息之所。又從枯樹下撿來?木棍,抖落裏麵的蟲子,將它們趕走,就著地?搭了個簡易的篝火台,用硝石點燃,看著火苗一點點升起熱氣,她才有活過來?的感覺。直呆呆的烤著火,暖了一會身子。

火漸漸黯淡下去,她準備去拾些柴火。

剛剛掀開粗布單,就看見一小垛柴火,整整齊齊碼在不遠處的亂石上。林沉玉拿起那柴火,柴火上濕漉漉的,隱約可以摸到的,是血。

風過,有聲。

林沉玉自?背後拔出刀來?,朝不遠處的樹上擲去,樹枝應聲而?裂開,伴隨一聲驚呼,有人跌落。

卻沒有如預想中的落到地?上,他被林沉玉轉身抱住,那人穩穩當?當?的落到她懷裏,身後的篝火照亮她懷裏的人,眉眼灼灼,穠纖豔色。

顧盼生不提防被心上人攔腰抱住,隻覺得驚魂未定?裏,陡然生起甜蜜來?。

下一瞬,林沉玉撒手了。

顧盼生摔在地?上,腦袋咚一聲撞到地?上。

林沉玉看也不看他,隻沉默著往篝火走,少女白衣消瘦,脊背筆挺,如荒漠中的枯竹,不肯低頭,竟叫顧盼生看的癡了。

他揉揉頭上的包,少年?嘶了一聲。他一點也不怪林沉玉摔他,他自?己在心裏騙自?己,一定?是林沉玉害羞了才撒手的。

滿天星鬥,地?上篝火。

林沉玉沒說話。顧盼生站在布單外,隻是看見林沉玉的影子映在布單上,他也一言不發。

夜漸漸深了,隱約有狼嚎可聞,東風怒號,顧盼生被凍的臉色發白,瑟縮發抖,才聽見林沉玉一句聲音。

“進來?。”

冰冷冷的一句話,於?他而?言,好似大赦天下。顧盼生掀開布單,小心翼翼走了進去,想挨著林沉玉坐下,又被她一個眼刀嚇退,隻能委委屈屈坐到他對麵。

坐下時,少年?嘶了一聲,似乎很痛苦的模樣。

林沉玉一眼就看出來?,少年?皮膚嬌嫩,應該是騎馬的時候,腿根磨破了。顧盼生察覺到林沉玉的眼神,麵色微紅,有些羞赧,他感覺腿上又流血了,可不敢當?著林沉玉的麵脫衣裳。

“脫。”

林沉玉言簡意賅,拿起外袍墊在地?上,示意顧盼生坐上去,顧盼生整個人愣住了,他麵色燒起來?,顫巍巍的解了腰帶,褪下半截褲子來?,露出一段雪白的腿來?,腿根磨的一片猩紅,血淋淋的看著讓人膽戰心驚。

他皮膚嬌嫩至極,林沉玉指尖一劃就能留個印記。看的出來?他一路騎馬尾隨著自?己,不知道吃了多少苦頭。

“咬住。”

林沉玉撕下一塊衣袖,卷好塞進顧盼生嘴裏,顧盼生疑惑,可還是乖乖咬住了,不知她要做什麽。

隻見林沉玉打開酒囊,含了一口烈酒,俯身朝他腿上噴去,顧盼生瞳仁猛的一縮,整個人繃直了身體?,發出痛苦難耐的悶哼聲來?,大腿一陣抽搐,連額頭都?疼到一瞬間迸沁出冷汗來?。

林沉玉繼續撕衣袖,撕成細細長長的布條,替他一圈一圈的裹住大腿。

妥善處理完,她又拿起酒囊,飲了一口酒,冷笑?道:

“受了傷,連處理傷口都?不會,等著它發爛嗎?嬌滴滴的公子哥,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家?裏的好。天亮了,你自?己回去。莫要再跟著我了。”

顧盼生隔著篝火看她,他眼裏也是一團紅旺旺的火,言辭真摯:

“我說過,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

林沉玉有些恍惚,這話她似乎也在別的地?方聽過,她想起來?了,是蕭匪石。

他說:“你不要問你去哪裏,你應該問我去哪裏。因為我到哪裏,你就要跟我到哪裏。”

林沉玉語氣軟了些,遞給他半個餅:“這一路辛苦你了,倒不知道你喜歡當?田螺姑娘,照顧人倒是一流。”

顧盼生接過那餅:“我沒伺候過人,你是第一個,也會是唯一一個。”

林沉玉歎口氣:

“你是個好人,這樣的苦心,又生的這樣好看。世間美女如雲,隻要你去追求,哪個女人會不心動?何必在我這裏浪費光陰。”

顧盼生直視她:“那你心動嗎?”

林沉玉微嗤:“坦白講,如今我除了爹娘,不在乎任何人,包括你。”

風起,吹的篝火忽明忽暗,顧盼生隻是丟了柴進去續著旺火,耳旁劈裏啪啦的響起木頭爆裂的聲音。

他沉默了很久,沉默到林沉玉覺得,是個人都?會放棄的時候,他說話了:

“可我在乎,很在乎。”

他會永遠站在她身旁,等著她春心萌動時左右顧盼後望見她,賜予他的垂憐。

林沉玉見說不通,冷漠道:“你在乎,和我什麽關?係?你就是在乎一百年?,我也不會變。”

“是嗎?”

顧盼生隱藏住眼底晦暗,麵上依舊笑?的燦如桃李。

話音剛落,旁邊的圍牆忽然沒有征兆的裂開,一瞬間土崩瓦解,劈裏啪啦滾落磚塊,碎成一地?。林沉玉冷不防塵灰撲麵迷了眼,正要躲閃時,卻被顧盼生一把拉住,跌坐在外袍上,拉進了兩人的距離。

林沉玉原來?坐的地?方再坐不成了,出去又是寒風陣陣,隻得和他挨著坐在一起。

本來?是麵對麵,如今變成了肩並肩。

“你剛剛說你永遠也不會變,可你看,你的位置是不是變了?我們是不是靠近些了?”

顧盼生解下外袍,一半披在她肩上,兩人共著一件冷暖,他垂眸看著身邊的她,眼波流轉:

“縱你不來?,我寧不往?隻有你在,隻要我不走,我總會離你越來?越近的。”

*

美人蛇人生中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東施效顰。

她易容好了後,總感覺自?己少了點什麽,對著鏡子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卻怎麽也弄不出林沉玉的那股子感覺來?。

她有些頹喪,問穿山甲自?己像不像林沉玉。

穿山甲中肯評價道:“皮像,骨不像。”

美人蛇陰森森道:“我看你是皮癢了。”

穿山甲識時務者為俊傑:“我剛剛眼花了,你可像她,特別特別的像。”

美人蛇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天亮了,桃花被侍女接了過來?,他也是病懨懨的模樣,帶著鬥笠無精打采,侍女把桃花送到了美人蛇房間便離開了。

美人蛇不忘記林沉玉的囑咐,要好好照顧他。

她溫聲細語,假笑?道:“啊徒弟,請坐。”

桃花默默坐下。

“啊徒弟喝茶。”

桃花默默喝茶。

穿山甲幽幽開口:“你們兩個好像那個第一次見麵的師徒。”

美人蛇落淚,她愛做的多,可做師父還是頭一回。也許是桃花先發現了端倪,他眯著眼仔細看了看美人蛇,取下鬥笠來?,冷笑?道:“美人蛇?”

美人蛇看見桃花長相,眼睛都?發直了,隻呆呆點頭,反應過來?後又瘋狂搖頭:“你在說什麽我不是啊我是林沉玉!”

桃花冷笑?,聲音忽然的一變,變成了陰鬱的男人聲音,罵了一句道:“別裝了,你那騷味都?快遮掩不住了。”

美人蛇瞪大眼睛:“你!你不是桃花,你是螟蛉!”

她如臨大敵,仇視的看向他:“叛徒!你這個背叛主?子的叛徒!”

螟蛉懶得理會她,他現在心情極度糟糕,蕭匪石拋棄了美人蛇他們,他也好不到哪裏去,在和玉交枝逃難之時,被玉交枝拋棄了。

後來?,又被那個叫慕玉的少年?抓走,拿捏住了七寸,淪為他的手中刀。

他讓他假扮成桃花,什麽都?不要做,隻騙過林沉玉。林沉玉讓美人蛇假扮成自?己,隻騙過桃花。

現在倒好,桃花是假的,林沉玉也是假的!

螟蛉和美人蛇兩個贗品,大眼瞪大眼,都?無措了起來?,旁邊的穿山甲倒是打了個哈欠。

就在這時,門忽然被人敲響了,隻聽見燕卿白聲音溫潤:“木姑娘?”

美人蛇和螟蛉都?愣住了,兩個贗品哪裏敢動作?把穿山甲塞進床底,又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戰戰兢兢開了門。

燕卿白看見林沉玉,微愣了愣,還是不動聲色的走了進來?。

一張紙從桌上飄落,他輕輕拾起。

上麵寫著幾?個字:

有事離去,勿念;與侍女仆從都?無關?,勿責備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