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月飄眠兔毳,天撤老龍鱗。

林沉玉處理完了手邊事宜,就和顧盼生兩個人窩在客棧裏,等雪停離開金陵,結果這雪直下到了臘月二十三,還沒有些許停的跡象。

俗話說的好: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日。今日正是祭灶的好時節,大清早就看見客棧老板抱著副木板刻印楊柳青的灶王像進來,換了舊的灶馬,燒了以辭舊迎新。

老板娘早熬好了糖餅,帶著孩子們用黑豆寸草紮了小馬,貢在灶王龕前。合家老少一齊跪拜,念念有詞道:“辛甘臭辣,灶君莫言。”孩子們並不理解那話的意思,對他們來說,龕前的糖才是他們乖巧跪拜的目的。

林沉玉路過,不覺佇立在廚房門口看了一會,忽覺得有些懷念。

“侯爺,廚房做的糖餅豆子,您嚐嚐。”

客棧老板看見她來了,堆著笑,林沉玉拱拱手道個吉祥,接過餅子:

“托灶王爺的福啊,來年客棧財運亨通。”

*

關了門,林沉玉把糖餅遞給顧盼生:“嚐嚐。”

顧盼生吃了一嘴糖,他嚼的很認真,說話都含含糊糊的:“有點粘牙。”

“那可不,要把灶王爺嘴巴都粘上的,自然粘。”

顧盼生十分好奇:“為什麽呢?”

“不用黏糊糊的糖把灶王爺嘴巴黏住,當心他老人家倒了天上,就會在玉皇大帝麵前,說你們一家今年做錯的事情。”

林沉玉提起過年就侃侃而談,忽的她想起來什麽,對顧盼生道:“你平時怎麽過年的?”

顧盼生認真的思索了一下:

“在宮裏,我並不知道什麽時候過年,隻知道天漸漸冷起來了,下雪的日子裏,總有四五日,夥食是比往常好的,能吃得飽,還有肉湯喝,宮女們舊的衣服也會丟給我。我就想,也許那就是過年了。”

他眼眸清澈,不似做偽。

林沉玉哽了一下,她歎口氣:“那怎麽能算過年呢?”

風雪密了起來,顧盼生關了窗,搬了個小凳子坐在林沉玉腳邊,他胳膊彎支在腿上,雙手托腮,爐火照著他的雙眸粲然而明亮:

“那,真正過年是什麽樣子的呢?”

*

林沉玉樂了起來:

“真過年得到了三十,早上要去祠堂裏麵請神祭祖,小時候經常偷了貢品去吃,到了晚上除夕夜,家裏會煮餃子。晚上,一家人就會在院落裏,煨歲,就是焚燒鬆柏,小孩子湊著去聞那香煙。爹會銅錢編個如意,掛在床頭掛一年。小時候沒錢的時候,就可以偷偷的拆了如意,去買東西吃。”

林沉玉說著說著,眼裏不由得也泛起些回憶的神往柔光來,爐火劈裏啪啦燒著,照亮了她的記憶:

“除夕夜過了第二日是元旦,大家都要戴八寶荷包上街,我娘隻會上陣殺敵,那精細活一概做不來,我爹也不怎麽會,他們兩個編出來的八寶荷包醜的要命,小時候戴出去沒少被人笑話。”

“白天玩,晚上就坐著喝茶猜悶兒。過完元旦還有樂子,叫丫鬟去買來各種燈,羊角燈魚骨燈戳紗燈料絲燈,掛滿整個後院,夜間都是亮堂的。我們能玩好幾日。然後爹娘就會帶我們出海來京城,正趕上正月十四開始,有三日金吾不禁,京衢大街通宵夜明,耍猴的猜燈謎的賣玩具的耍獅的,滿大街都是熱鬧,玩三天三夜不眨眼都不會重樣。”

她歎了口氣,笑容裏浮現出鮮少出現的溫情:

“不說了。一年將盡夜,萬裏未歸人。”

今年她也趕不上回去了。

*

顧盼生抬眸,眨眨眼,抿出來一個甜甜的笑:

“我沒過過那樣的年,但是我想我應該知道過年的滋味。”

“什麽滋味?”

“甜絲絲的,就跟我現在在侯爺身邊一樣,所以我在侯爺身邊,每天都是過年。”

“剛就不該給你糖餅,嘴巴這麽甜?”林沉玉失笑。

不管他真心還是假意,林沉玉還是覺得很舒服,她頓時有點豪情壯誌起來:

“你這麽乖,我也不能虧待你,都快過年了天天吃客棧送的小菜,沒個年味。待會我給你做頓飯,給你露一手。”

*

林沉玉借用了客棧的廚房,取下雪白額帶,把袖子挽起來係好拉緊,露出白皙光潔的手臂,流暢的線條暗含著深不見底的力量。她將高馬尾綰起,用網紗兜住。

一切準備就緒,廚房的人已經替她將材料全部被好,翠綠的豆子,切成薄片的肉,洗了擺放整齊去了蝦線的蝦,殺好了洗幹淨的魚,擺的密密麻麻,一菜板上頗為豐盛。

林沉玉單手拈著刀,用手一翻,那刀在空中陀螺似的轉了好幾圈,極速落下。

她伸手去接,穩穩當當的接住,頗有幾分大廚風範,開口間十分沉穩:

“一世長者知居處,三世長者知服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須知灶觚庖廚之間,亦有君子之道。”

她滿口道理,說的振振有詞,好似禦廚一般自信。

顧盼生蹲在灶前,心裏隱隱有些期待,到底是十三歲的孩子,多少年沒有人給他做過飯了。

可下一秒,他的期待就落空了。

林沉玉拎起來魚,端起來肉,提過來蝦,丟進去豆子,劈裏哐當的,所有食材全丟進了鍋裏,一陣油炸水濺。她蓋上了鍋蓋,擦擦額頭的汗,一副大功告成的模樣。

“好了?”

“好了啊!”

鍋裏戰況激烈,顧盼生表情呆滯,嘴唇嚅動了一會,想說什麽還是沒有說出來。直到鍋裏散發出奇怪的味道,他忍不住開口:

“這是什麽菜呀?”

“大鍋燉。”林沉玉振振有詞。

“侯爺,但有沒有可能,放的順序不同,有沒有預先對肉品進行汆燙去腥,也會影響菜的口感呢?”

林沉玉疑惑:“會嗎?我聞著還挺香的啊。”

她好像聞不到那些個奇怪的味道一般,她把筷子伸進去,夾了一筷子魚肉,喂到嘴裏,麵色鐵青了起來。下一秒呸的吐了出來。不對,一定是什麽地方出現了問題,怎麽這麽腥?

她記得她哥就是這麽多菜燉的啊,可香了。大亂燉大亂燉,不就是放一起燉嗎?哪裏出了問題呢?

她眼神看向調味的罐,目光一亮,手速又快又準,挖了油鹽醬醋一齊擱在裏麵。

“哦對了,忘記了調味,怪不得很腥!”

她又把鍋蓋蓋好,叉了腰:“這下就完美了,嚐嚐唄?”

顧盼生看著鍋裏死不瞑目的魚蝦,他顫巍巍的掀開鍋蓋,先被滾燙的濃白煙熏了一臉,然後是一股一言難盡的味道,有些腥,有些香,又有些焦糊的味道……

這幾日,他經曆了刀傷,火傷,藥傷,實在不想再添加點內傷了。

他有些兩眼一黑,可麵上又不能表露出來,隻能咬牙,對著林沉玉粲然一笑:

“師父啊,要不,我來燒幾個小菜吧。”

他實在不想死的莫名其妙。

*

風水輪流轉,廚師換人來。

林沉玉坐在灶台前,胳膊肘支在膝蓋上,欣賞小公主燒飯。

顧盼生將鍋擦洗幹淨,嫻熟的切菜片肉,他纖嫩的手握住笨重的刀,一頓一頓之下,肉就乖巧的變成了一片一片的薄片,他又起鍋燒冷水,將雞塊下鍋裏,除去浮沫,撈起來架起來旁邊的紫砂鍋,放入油鹽糖塊和調料,細細的去燉。

他的動作實在嫻熟,略帶嬰兒肥的俏麗臉蛋上有著十分的認真,額頭鼻尖沁出一層細密又晶瑩的汗,被他用手腕擦去,抬眸,看見林沉玉震驚的眼神,他滿意似的低下頭去,轉身去開砂鍋的蓋子,香氣帶著白煙飄起,他的臉頰也被氤出粉嫩的紅暈。

忙活了半日,做好了三菜一湯。

炒的青絲絲油旺旺的蔬菜,隱約看見粉色的火腿絲;粉灰的藕片蒸的爛熟,裏麵塞滿了桂花香蜜拌的糯米,切成一片一片的看著就饞人;又用老板送的酸菜做了個酸湯的肉片,裏麵墊了好幾樣蔬菜;燉的砂鍋小雞也好了,裏麵放了香菇,打開蓋子奇香無比。

顧盼生擦擦額頭的汗,把筷子洗了又洗,遞給林沉玉。

林沉玉有些肅然起敬了。

“你在哪裏學的廚藝?”

“宮裏麵學的,經常替宮女們燒飯做甜點,有時候她們饞了,拿回來東西懶得做,就吩咐我去做,做的好,她們就會給我留一些,或者給我一些銀錢。這樣天天做,我也就會了。”

顧盼生胎眸看著她,鬢邊碎發被汗黏在白膩的肌膚上,愈發顯得乖巧可憐。

“把我燒的也端上來吧,咱們一起吃。”

顧盼生猶豫了一瞬,還是把那鍋東西端了上來,林沉玉嚐了一口,麵色倏然一變:“算了,拿下去吧。”

顧盼生給她夾了一筷子藕片,粉灰的藕,晶瑩剔透的糯米上浸著桂花蜜,夾起來時黏黏噠噠的,勾起來銀絲。

林沉玉入喉的一瞬間,眼睛一亮,感覺整個靈魂得到了拯救。

她狂風掃落葉一般吃起來,顧盼生一直用餘光瞥著她,嘴角微露笑意,眼裏有些深意:

“以後我給您燒飯吧。”

“這多不好意思?”

“我燒飯不好吃嗎?”顧盼生淚汪汪。

“好吃好吃。”林沉玉吃的腮幫鼓起。

“那就行了呀,燒飯我會,洗衣我也會,我什麽都會的。”

顧盼生眨了眨眼,睫毛蹁躚。

“洗衣就免了,別的可以。”林沉玉吃著他燒的飯,有些淚目,覺得自己這些年闖**江湖,自己給自己燒的飯,那都不是人吃的東西。

顧盼生丟了鍋鏟,擦擦手。冷著眼看林沉玉鼓起來的腮幫子。在他羽翼豐滿之前,他是離不開林沉玉的,林沉玉是他的一塊跳板,他決計離不開她。而現在的他在林沉玉眼裏,就是個隨時可以拋棄的累贅。

這太被動了,他需要林沉玉心裏的一杆秤,更多的倒向他這邊。

他現在不是什麽高高在上的皇太子,給人做飯並不難堪,他隻當是場交易,用來換取人的偏愛。

偏愛……

顧盼生餘光一直留在林沉玉側臉上,挪不開。把握住這個人的喜好並不難,至少,他現在已經摸清楚三四分了。

吃了飯,林沉玉轉身離開,客棧老板正好路過,餘光往廚房裏麵瞥了一眼顧盼生,嚇了一跳。

剛剛的顧盼生還是巧笑倩兮的模樣,可林沉玉出了門的一瞬間,他唇邊的笑意就一霎時淡了起來,梨渦收起,臉上溫情盡散,濃密睫毛下黝黑的瞳孔裏漠然而陰暗。

那神色,實在不是個十三歲的尋常少女所能有的。

林沉玉忽的回頭:“有些渴了,我去倒壺茶。”

顧盼生一抬眸,一瞬間眼裏流光溢彩,笑意盈滿了雙頰:“我去給您拿。”

林沉玉一笑,任由他去了。

*

客棧老板在暗處看見了顧盼生的變化,他不由得摸了摸胳膊,數九寒天,他居然被一個小女孩看出來了雞皮疙瘩來,真是邪門的很。他是知道林沉玉身份的,卻不知道顧盼生來曆,可直覺告訴他,這小姑娘實在不是個善茬。

有些像戲文裏麵,那些個妝成美人的惡鬼。

要不要提醒下侯爺呢……

他進了廚房,收拾殘局。離開時一轉身,嚇的魂不附體。顧盼生就站在門口,斂著眉,也不笑,靜靜的看著他。

“小姑娘……”

客棧老板有些發怵,顧盼生跨進來,忽的笑了笑:“我來替侯爺拿茶。”

“好好好。”

顧盼生拎了茶壺就要離開,人站在門檻那兒,忽的一頓,聲音微寒:

“老板沒事做的話,學學灶王爺,多吃些糖餅子,好把嘴粘起來,才知道什麽是在天言好事,嗯?”

他最後一個尾音又輕又長,輕描淡寫裏,帶著些陰冷的警告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