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人死如燈滅,好似湯潑雪。

王府的門口裝飾了一圈密密麻麻白色紙花,瑟縮在東風裏,紙張摩擦間發出窸窣的聲響。白色燈籠也落了雪,昨夜的燈未曾燃盡便滅在了裏麵,也無人來添油撥芯。門口桃板刻的對聯也無個人去刷油了,暗淡無光。

林沉玉遠遠望見了靈棚中間高高立起的下馬幡,遂下了馬進去。

慕南陵乃是個異姓王,本是開國功臣之後,奈何子孫沒什麽本領,漸漸沒落下去,到他三代單傳,自己卻無子嗣傍身,夫妻二人一走,真個是連抬棺摔盆的人都無了。

王府下人稀稀落落的走,雖則身上粗布麻衣戴孝,嘴裏聊著的都是回去過年的事宜。

本來大家都是要守在王府的,王爺王妃走了,他們表麵守著落淚幡哭,可說句私心的話,主子走了,他們過年就能回家和家人團聚了,那淒慘的氣氛被衝淡了些,大家反而打起了精神來。

林沉玉下得馬,將自己的鬥笠戴到了顧盼生頭上,門口管家認得林沉玉,將她迎了進來,老淚縱橫。

管家是王府老人了,他是看著慕南陵長大的,如今頗有些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哀愁,他將林沉玉迎到客房,把捂熱的湯婆子遞給她,林沉玉給管家帶了些年貨,都是些孩子們愛吃的幹果點心,這老伯家倒是有幾個孩子,都是地上跑的年紀。

管家千恩萬謝,收下了年貨。皺著稀疏而長的眉,有些淒涼:

“侯爺費心了,過些日子把下人們遣散,官府要封了這,我也就回老家去了。走了,走了,人怎麽會這樣呢?幾日前才聽王爺說,想要個孩子,打算帶王妃去寺裏祈福。如今倒好,連個後都沒有留下,我到底下去,如何給老王爺交代啊。”

林沉玉隻能安慰他:

“世事無常,老伯節哀。也許他們福大,這世間收容不了,到天上享福也是有的。”

林沉玉又和他攀談許久,才扯出來正題,她仍舊忘不了那個綠珠。總覺得那些個朦朦朧朧的謎團,和她脫不了關係:“府上有一個叫綠珠的丫頭,可還在?”

“說起來這個就生氣!前兒您前腳去了官府,後腳她就收拾收拾包裹走了,走的無影無蹤,不知道去什麽地方了!”

“那她去哪裏了?是哪裏人?”

“這就不清楚了,說起來她是王妃帶回來的體己人。之前王妃身邊的幾個大丫鬟,王妃通通打發走了。這個綠珠是王妃親自帶回來的,大家都不知道她是哪裏人。”

林沉玉修長的眉頭皺起,沉思起來。

果然如她所料,蕭匪石和緋玉之間起了猜忌之心。但是綠珠,為什麽能一個人取得蕭王妃信任呢?

“那綠珠,全府當真無一人知道下落?她的賣身契文書呢?”

管家歎口氣:“她本就不是死契,走之後我派人搜羅她房間,連個衣裳都沒留下,帶走的幹幹淨淨。您要是不相信,跟我去看看?”

*

她的房間幹淨,唯有一張床,一個梳妝台,並一個書案罷了,如今空空****什麽都沒留下。好像主人並不想留下任何關於自己的東西。

林沉玉隨手拿起筆架上的筆,揉了揉。長鋒狼毫,鋒極長,已經磨損的有些禿了。一般這種筆就是用來勾線描紅,極細膩勾出來的線也均勻纖柔,工筆畫少不了的工具,莫非這綠珠會畫畫不成?

她問管家:“綠珠可會畫畫?”

“這到沒聽說過,不過王妃十分喜歡她,經常誇她的字寫的好。”

林沉玉別不說話,隻是用手去揉那筆鋒,這種筆筆鋒極長,一般字用這種毛筆寫不好,寫出來跟餓死鬼一樣瘦骨嶙峋。可她忽然想起來,很多人寫瘦金體時,愛用這種筆去彌補先天筆力的不足,用這種筆,自帶一種瘦金體的陡峭之感,寫出來,纖細秀麗,骨肉挺拔,往往比尋常的筆鋒更好。

而她自己,恰好寫的就是瘦金體。

*

離了王府,林沉玉一直低眸深思,她牽著馬繩,一步步的走著,馬兒用鼻子親昵的蹭她胳膊,噴出些白煙來。林沉玉凝神細思這綠珠。

若那信是她寫的,她就該是王妃的人。可她又替自己寫了個“自作聰明”的紙條,這樣看又像是蕭匪石的人?

她到底哪一方的?林沉玉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篤定,既然她牽扯進去,應該知道部分真相。

顧盼生坐在馬頭,帶著鬥笠看著四周,他低眉看見林沉玉的高馬尾,用玉冠束起從中間穿出來,又濃又密的黑發甩在身後,隨著她的步子一搖一晃。

她是個頂好看頂瀟灑的人,顧盼生一向知道。那股灑脫是多少年的清風明月間,刀光劍影裏曆練出來的;一扭頭一轉身裏都透著那利落勁,尋常人學不來。

她真是個天生的劍客。

觀察了這麽多天,他終於對林沉玉下了個斷言。與其說是侯爺,她更像個劍客。

如果他被個讀書人撿走,他現在應該就在刻苦讀書,鑽研帝王道。如果被武將救了,他現在就應該在學習臨兵布陣,收拾河山。

可這些都沒有,他被個劍客撿走了。

不過他想,隨遇而安再伺良機便是。他不能讓光陰空過,總得在林沉玉身上學到些什麽。

“師父。”

“什麽事?”她回了頭。

“我想學武。”顧盼生盈著那秋水眸看她,小姑娘臉蛋嬌豔的,躲在那鬥笠下,愈發顯得玉粉可愛。

“好啊,回頭教你太極拳,八段錦,強身健體。”

顧盼生擰了秀氣的眉:“師父,我想學那些個劍法刀法,好不好嘛。”他撒嬌起來,路人都要側目驚豔,挪不開眼。

可林沉玉到底不是常人,沒有輕易答應,隻是岔開話題:“害,打打殺殺有什麽好,我們來幹點正事。”

*

所謂的正事,就是給顧盼生做衣裳。

金陵城裏的裁縫鋪子,年底堆積了一堆舊色的布料,正發著愁,這年頭流行素色,滿大街都是鵝黃柳綠湖碧,他們這些個大紅大紫的,賣不出去。林沉玉一進來,可算給他們帶來了救星。

“我妹子皮膚多白嫩,不要那些個素的,看著顯老!來大紅大紫的!哎不要小碎花!對對對要這種團花的,大富大貴嘛。”

林沉玉一身白衣,瀟灑若仙人,她單手撫著下巴,頗為自得,那麽美的一張唇,說出來的話卻如此的無情。

顧盼生看著那布料,不知道堆積了多少日沒賣出去,拍拍還有灰,他嘴角抽了抽。

團花的大紅布料。

上一次看見這種布料,還是宮女們撤下來不要的舊窗簾。

不過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林沉玉明顯是買賬的,裁縫娘子都圍著她,無人理會顧盼生的死活。兩個胳膊粗壯的嬤嬤抓住顧盼生,按著他量身段,急的他憋紅了臉,緊緊的夾緊雙腿,生怕被人看出來什麽。

好在嬤嬤們也沒怎麽量他下麵,他下麵穿的寬鬆,倒也看不出來什麽端倪。

“小姑娘骨架挺大,太俊了!”

顧盼生有些雙眼發黑,終於量完,他跌跌撞撞跑出來一把跌進林沉玉懷裏。

林沉玉拍拍他後背:“待會你就有新衣裳穿了,開不開心?”

*

“開心。”

顧盼生呆呆的看著鏡子裏麵的自己,麵無表情的說出來開心這兩個字。

他渾身上下一色的紅。

上身是一色紅的團花小襖,花紋是繡金的靈芝蘭花,小襖紮進純紅的綢衿,綢衿的帶子係成林沉玉最愛的蝴蝶結樣式,垂下紅紅的兩段。綢褲也是紅的,連繡花鞋都是紅緞麵的,尖端綴了個絨球。

他感覺自己掉進了染缸,就剩個頭沒上色。

“多紮眼呀,好看死了。”林沉玉讚歎道。

紮眼,並不一定的好看。

顧盼生很想糾正她,但是看著她開心的樣子,又把話吞了回去。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

林沉玉滿意的看著顧盼生的頭,她拜托裁縫給他梳了個雙丫髻,髻子也是用紅綢繩係起來的,那裁縫實在看不下去了,好心的給他在髻子中間加了個雪白可愛的絨球,垂下帶鈴鐺的穗兒。

風過,絨球的毛兒一顫一顫的,紅穗也隨風飄動,發出悅耳的聲音。

“好看。”

林沉玉越看越滿意,痛痛快快付了錢,帶著顧盼生出了店來。她看顧盼生,越看越歡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頭頂的絨球。

顧盼生不理解為什麽林沉玉要捏他,他迷茫的眨眨眼,昂頭看她。

那一雙鳳眸又大又圓,清澈見底,彎如纖月的眉毛因為疑惑而皺起來,顯得愈發無辜,他氣色如今好多了,白嫩如豆腐的臉上,嬰兒肥還未褪去,雙頰上紅暈如霞,那粉紅飽滿的唇如花瓣般細嫩而柔軟,也因為疑惑而微微嘟起來,顯得天真又可愛。

偏生他眼底那一顆桃花痣,惹人眼的灼然妖異,給他這天真的姿態裏,增添了一絲天然的魅意。

林沉玉笑著撒了手,有些無賴:“你這小絨球太可愛了。”

顧盼生眨眨眼,心裏有些鄙夷。

多大個俠客了,還喜歡這些個幼稚東西。可到底他要討好她,就勉為其難的裝一裝吧。

他忽的繞了個方向,轉到林沉玉右邊來,拿起林沉玉的手朝自己頭頂放上去,認真道:

“再摸摸這邊的,也有絨球。”

他語氣認真,就好像林間沒有防備的小鹿,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遇見善良的山人,就露出頭上脆弱的角,渴望人的撫摸。

林沉玉哭笑不得,拍拍他腦袋:“不能再摸了,摸腦袋當心以後你長不高的。”

顧盼生瞥了她一眼,看她眉眼含笑,忽覺得有些氣惱:“我以後定會比您高。”

“比我高?夢裏還差不多。”

林沉玉有些好笑,托那個馳騁疆場的大將軍親娘的福,她生下來就比尋常女子高上一截,雖然說不能身高八尺,但也能做到鶴立雞群。

這嬌軟的小姑娘想超越她,怕是沒門咯。

顧盼生黝黑的眼裏湧現些不服來,他從小聽太妃說過自己的父皇,他身高八尺,相貌俊逸,乃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他才13歲,前些年飯食沒跟上拖累了他,他現在略顯伶仃薄弱,可他自信自己不會矮。太妃經常撫著他的頭,說他容貌似母,身形似父,繼承了父母最優秀的部分。

他現在已經快趕上林沉玉了,就差小半個頭,他還能長,怎麽不能超過林沉玉呢?

“您相信我,我可是…”

話到嘴邊,顧盼生眼神一淩,這話語又被他緊緊刹住了。

他用餘光看了一眼林沉玉,見她沒有反應,才鬆口氣。

林沉玉尚且不知他的性別。

他也不敢給林沉玉知道,在林沉玉眼裏,他是個無害的,無足輕重的公主。

可若是林沉玉知道,他是個太子呢…那事情就亂了鍋了,太子意味著無變的麻煩,意味著和皇權和鬥爭扯上關係,意味著一輩子都要陷入無端的鬥爭中。

林沉玉是個閑散不羈的人,到那時,她還會收留自己嗎?

顧盼生捏緊了衣角,眼眸不覺淩厲起來,他低了眉,把話收了回去。他還太弱了,弱到離開林沉玉,他便無路可退。

此時的他,絕不能輕易暴露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