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卯時雞鳴, 林副指揮使被迫開始了她一天?忙碌的工作。

天?還沒亮,燕洄就來接林沉玉去當值了,少年?穿著緋紅官袍, 補子上繡著代表著三品職權的孔雀, 針線走的密而整齊,他單手擒著燈籠,緋衣玉冠烈烈昭昭,照見那花紋華麗詭豔。

到底是權勢養人?,他穿著官袍, 板著臉,周身?氣勢瞬間洶洶磅礴了起來。

他把睡眼?惺忪的林沉玉從被窩裏拽出來:“起來起來, 點卯了!”

林沉玉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雖然曾經貴為?侯爺, 可沒坐過一天?的衙門, 沒吃過早起點卯的苦,做俠客時更是隨意, 每日都是睡到自然醒,再眯一會?聽窗外鳥鳴。

她磨蹭半日,在燕洄發火前一瞬間, 從?被窩裏爬了出來。

顧盼生?倒是早就醒了,親自給她端水倒茶, 林沉玉打著哈欠眼?角流淚,匆匆洗漱完, 眼?睛還沒睜開, 她稀裏糊塗的換上衣服,出門。

不提防那盤扣, 全扣歪了。

燕洄精神抖擻,指著她皺巴巴的衣服樂:“等等等等, 你扣子扣歪了。”

林沉玉睡眼?朦朧,殺氣深重,本來早起就不開心了,這人?還笑話她。

她單手按在劍上,威脅道:“我沒歪,你眼?睛長歪了。”

燕洄:……

行,他眼?睛長歪了。

好容易到了衙門,點完卯,天?還沒亮,窗外藍湛湛的一片霧,透進來些?草木清香,林沉玉隻覺得?腦袋又混沌又爽利。顧盼生?從?善如流的把門合上,低聲道:

“我替師父看著,您休息吧。”

林沉玉也不客氣,含糊的道謝,然後趴在桌上繼續睡覺。

燕洄訓斥的聲音,和庭院裏操練兵馬的聲音不絕如縷,伴她入眠。

直睡到燕洄訓完部下回?來,才算點卯完。衙門後廚也升起了炊煙,三個人?用完膳就分道揚鑣了。

林沉玉帶著顧盼生?,款款離開了衙門,趕赴下一個戰場。

*

辰時一刻,林代理門主目光清澈又呆滯,坐在靈樞門中堂。

秦雪雁恭恭敬敬的立在旁邊,念叨道:

“門主,今兒是初一,我們要先去帶領門徒拜藥皇,上香供花;中午膳時,需要和華州府的藥商一出吃飯,商討藥價;午後,還要去視察各個藥寮,考察新進門徒們背書並實踐的情況。您今天?的任務就告一段落了。”

林沉玉看她:“告一段落的意思是?”

“晚上還有藥師並醫師的講座,按照規矩,需要您在場聆聽並點評。”

林沉玉:……

她大筆一揮:“我是門主,聽我的,這個規則改掉!你們自由發揮,自由探討!”

“不行,這是幾百年?來的規矩,門主也不能更改。”

秦雪雁委婉而強硬,她拿出衣裳來,遞給林沉玉:“門主快沐浴更衣吧,再過兩刻就要開始祭祀了。”

送走了大弟子,林沉玉心如死灰的關了門,準備沐浴更衣。

*

屏風後,已經有人?給她打了一大澡盆的水,熱騰騰的水湯中揚著許多她不認識的中草藥和鮮花,水透著清涼微黃的顏色,散發著濃鬱的花香並草藥香。

“替我寬衣吧,桃花。”林沉玉懶勁兒上來。

顧盼生?身?子一僵,他不願意扭過頭來,有些?小脾氣:“師父越發疲懶了。”

他深知自己的自製力,在林沉玉麵?前潰不成軍。何況現在在靈樞門,又不是在家?中,天?氣漸暖,他春裳單薄,一旦激起來那兒雄起,勢必要被發現,後果十分難堪。

“那我喊人?來……”

“不用,我來。”

顧盼生?認命了。

比起暴露自己,他更不願意林沉玉在旁人?麵?前**身?體。

哪怕是女子也不行。

*

屏風上刺著蘇繡,一麵?寒山遠黛,一麵?端的是粉蝶撲花,一邊水天?清冷一邊豔陽天?,濃淡相宜,意境深遠。

晨光被綠紗窗濾過一層後,細細密密的拓印在了屏風上,蘇繡的針眼?細而密,從?當中漏進來的春光,更是輕微幾束,恍惚絨塵,纏纏綿綿的照著兩個人?。

隱秘又朦朧。

屏風上被甩上去素色衣袍,林沉玉抱著膝,如魚兒般滑進水裏。

一縷青絲逶迤,順著她的美人?骨滑落水麵?,還未沾濕,就被顧盼生?攥住,挽起來。

他坐在林沉玉背後,目光不由得?看向林沉玉肩上。

屏風上繡著的雙飛粉蝶,被日光拓印在了她白膩如玉的肩上,栩栩如生?,兩隻蝶兒蹁躚起舞,抵足纏綿。

好春光從?不為?人?留駐,此刻也愛憐停在了她肩頭。

林沉玉輕輕拍了拍水麵?,顧盼生?腦裏隻想起一句詩來:雙飛蝴蝶繞花枝,並蒂鴛鴦戲水時。

他不由得?伸手,虛虛的放在她肩上,讓蝴蝶的影子印在自己手背。這樣,他手上一隻,另一隻仍在她肩。

顧盼生?嘴角微微上揚,心裏有著隱秘的喜悅,隻覺得?這雙飛蝴蝶就應該是他和林沉玉。

一生?一世,成雙成對。

她忽動?了,激起水聲漣漪,鮮花流動?,她不甚濃密的睫毛微眨,抬眸看過來。

“你覺得?我像什麽?”林沉玉笑。

她這一動?靜,肩膀挪了位,好似驚走了蝴蝶,窣窣然從?她肩膀上輕盈飛走了。

顧盼生?有些?失落的看著自己手上落單的蝶影,輕聲開口:

“像蝴蝶。”

林沉玉愣住了,回?頭看他,她雙手撐在澡盆邊緣,笑的狡黠又單純:“不,像老母雞。”

她指了指澡盆上漂浮著的草藥:“你不覺得?我像是鍋裏,一堆藥膳中間被燉著的老母雞嗎?”

顧盼生?:……

適才的旖旎心思,一霎時就消散了。

他歎口氣,有些?哭笑不得?的捉住林沉玉鬢邊微濕的青絲,溫柔的攏到耳後:“不像。”

“可我覺得?像。”

顧盼生?無可奈何:“那就像吧。”

林沉玉玩心起來:“像是吧,那位還能更像,為?師給你下個蛋瞧瞧。”

顧盼生?:?

她壓低身?子,把半個頭都埋在水裏,開始吐泡泡,咕嚕咕嚕的小氣泡一個個從?水裏冒出來,她直吐到沒氣,才起來,直勾勾的看徒兒:

“吐泡泡,像不像生?了一窩蛋?”

顧盼生?也笑了,順從?道:“像。”

末了,他忽道:“那師父會?真?的生?蛋嗎?”

回?應他的是一個板栗:“沒正經的東西!”

顧盼生?壞心思起來,逗弄她鬢邊的頭發,道:“師父這樣可是生?不了的,說起來,師父以後想嫁給什麽樣的男子?”

“我記得?我回?答過這個問?題。”

“再問?一遍,人?是會?變的嘛。”

“好看,善良。”

顧盼生?的耳朵自動?忽略了善良兩個字,在好看上下功夫:“要多好看的?”

”不能比那幾個難看吧,不然到時候見老朋友,要被笑話的。”林沉玉歎口氣。

顧盼生?循循善誘:

“師父所言極是,男人?越好看,帶出去越氣派。這世界上善良的人?多,可好看的男人?少。縱使燕洄燕卿白那樣的姿色,也稱不上完美,瑕疵頗多。師父看久了也會?嫌棄膩味的。”

“所以我覺得?,他們並非良配,師父要找,就要找一個傾國傾城絕頂好看的,才不會?看膩味嘛。”

林沉玉失笑,隻當他開玩笑:“傾國傾城?我還沒見過有哪個男人?當的起。女孩子裏,倒是隻有你無愧於這四個字。”

顧盼生?指指自己,兩眼?亮晶晶:

“那就照我這個樣子找夫君嘛,師父。”

林沉玉哈哈大笑,拍拍他腦袋:

“我以為?你在給我出謀劃策。合著半天?,你在繞著彎誇自己啊。”

顧盼生?耳垂微紅:“有的。”

他喉頭一滾,眼?神躲閃的掠過林沉玉前身?:

“聽說我有個一母同胞的兄長,生?下來就被人?秘密帶走收養了,他應該和我容貌相似,差不到哪裏去的。若是他的話,師父會?喜歡嗎?”

“不喜歡。”她幹脆利落。

顧盼生?一愣。

林沉玉微微一笑,濕漉漉的手摸摸徒弟下巴:“他被帶走享福,留你一個人?從?小在宮裏,饑寒交迫的受苦受罪,我心疼你,自然就討厭他。”

我心疼你……

顧盼生?耳垂紅透了,她總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能在他心裏掀起萬丈波瀾。

他這輩子觸碰的所有的溫暖和善意,都來自她。

“再說了,和顧家?沾邊的,和皇權帶故的人?,我都不想碰,我隻想瀟灑清閑過一輩子就好。”

林沉玉歎口氣。

顧盼生?臉上笑意僵住了,他的笑容久久沒有回?溫,他隻覺得?呼吸的時候,肺腑都在發冷,他冰冷的掌心拿過柔軟幹淨的棉布,裹在了林沉玉肩頭。

在林沉玉看不見的背後,他沉了臉,眼?底一片森寒。

語氣卻依舊溫柔,呢喃道:

“是呢,師父這樣做的對的,顧家?的男人?,爭權奪位的男人?,個個都不正常。”

*

屏風後逼仄隱蔽的空間裏,被層層過濾的柔軟春光中,這兩個人?的時光格外的美好。

可美好的時光過於短暫,秦雪雁來敲門了。

林沉玉匆匆其實,換了那一身?碧綠的衣裳,用竹簪簪住頭發,對著鏡子看:“你瞧我像不像一顆小蔥?”

顧盼生?順從?她:“像,而且是最俊俏的一棵蔥。”

林沉玉有些?滿意:“就你嘴甜,我走啦,那水還熱著,你要不泡一泡?我感?覺還蠻舒服的。”

顧盼生?身?體一僵,點了點頭。

林沉玉囑咐完就離開了,忙的天?昏地暗,先是主持祭祀,帶領著數百門徒上香供花,祭祀冗長而繁雜,林沉玉不得?不打起精神,時間過的飛快,又就到了午膳的時間,藥商來靈樞門談價。

*

午時,和藥商用膳。

用膳是在廂房裏,已有人?備好了一桌子藥膳,這藥膳比剛剛的澡湯更誇張,散發出濃濃的草藥香。

林沉玉臉都綠了,她喜歡吃素,也喜歡中藥味,可她不喜歡大白菜裏加中藥炒啊。

她這個門主再待幾天?,怕是要被中藥醃製入味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是顧盼生?。

他也換了一身?碧綠衣袍,麵?色潮紅,鬢發盡濕,麵?上春意未散,豔奪春光。那眼?兒媚,腮兒粉,一路上不知道看呆了多少兒郎女郎。

秦雪雁也有些?失語,在絕對的美色麵?前,無論男女都隻有自慚形穢。

倒是林沉玉看多了,見怪不怪,她隻是覺得?奇怪,伸手摸了摸顧盼生?的指尖,果然皺巴的厲害,浮著一層白,好似溺水鬼。

她皺眉:“泡這麽久,你在澡盆裏睡著了?”

顧盼生?心虛,難得?的有些?支支吾吾,他抽手坐下,腳步都有些?打飄。

*

秦雪雁低聲道:

“今兒來談生?意的是一對老夫妻,在衡州府頗有權勢,一隻對著華州供應著天?南地北的藥材,價格實惠。最近不知道什麽緣故,忽然開始漲價,我們靈樞門都有些?吃力,附近的醫館更是叫苦不迭。”

林沉玉覺得?大事不妙:“所以,你想讓我把價格談下來。”

秦雪雁委婉道:“您是門主。”

林沉玉:……

“不,我不是。”

等了半日,老夫妻兩個終於來了,兩個人?穿金戴銀,富貴非常,好像金晃晃的兩尊金佛走了進來。兩個人?富態非常,可通紅的眼?眶和疲憊不堪的神色還是暴露了他們兩個人?的真?實心情。

秦雪雁介紹道:“這位是錢多錢老爺,這位是錢夫人?。”

林沉玉打過招呼,招呼他們坐下,兩個人?神情懨懨的,也不多說話。

秦雪雁笑道:

“這次邀請兩位來,還是想談談藥材的價格,之前那麽多年?都沒有漲價,敢問?錢老員外,為?何這次忽然漲了那麽多呢?”

錢多吹胡子瞪眼?道:

“怎麽,你們覺得?貴了?我那麽多年?沒有漲價你們不說話,我漲個價你們就受不了了?!我給你們便宜了那麽多年?,撈到什麽好處了嗎?反正當好人?沒好報,我也不做好人?了,價格免談!一個子都少不了!”

秦雪雁麵?色一白,正想說話,被林沉玉愣住了。她用幹淨筷子給錢多並錢夫人?倒了兩杯藥酒,眉眼?含笑:

“靈樞門和錢府,這麽多年?也是老交情了,談錢多庸俗啊,您出什麽價我們就什麽價買,多大的事兒啊,我們吃飯就不談生?意。來來來,喝杯藥酒,這都是天?靈地寶泡的,延年?益壽,來,我敬二位,一路過來辛苦了。”

想談錢,就不能隻談錢。

錢多麵?色稍好轉,畢竟伸手不打笑臉人?,他勉強的喝了杯。錢夫人?也勉強的笑著接過酒杯。

林沉玉話鋒一轉:“看二位麵?色不虞,莫不是有什麽難事嗎?”

錢多歎口氣,捏緊了手中酒杯:“飯桌上,不聊閑事。”

林沉玉笑:“讓錢老爺傷心的事,就不是閑事。有什麽話不妨說說,或許就有轉機呢。”

錢夫人?擦擦眼?角,聲音喑啞:

“還不是為?我們那個不孝子!他跟著師父出海,就沒有了消息,失蹤幾個月了,至今音信全無!山門說他們葬身?海底了,可我總不信……他月前給我寫了信,說到了延平,馬上就回?來。”

“可月餘了,他還是沒有回?來,我隻怕……他有了什麽三長兩短,已經不在了。”

錢多也忍不住潸然淚下:

“我一輩子勤勤懇懇,平時做好事,就是為?了保佑那個傻兒子平平安安的長大!沒想到,還是保不住他!老天?爺,為?何如此對我啊!”

林沉玉舉著酒杯的手微頓,她腦海裏好像出現了一張白白嫩嫩的臉:“他叫什麽名字?”

“錢,單名一個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