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華州府衙門裏, 傳來陣陣難聽的責罵的聲,間雜著少女低聲啜泣,交織在一起。

燕卿白不卑不亢的坐在下首, 低眉看手中的白玉茶盞, 清澈盈綠的茶水已經涼透了,上首的祝英兀自喋喋不休。

“燕卿白,你怎麽辦事的?上任半年不足,政績拿不出幾樁,還惹是生非, 包庇袒護!先是指揮使父子死在你們華州土匪頭上,你把土匪剿了, 我就放過?你了。現在人家華山派都告到我頭上來了, 說?你包庇魔教中人, 甚至你的弟弟都在其中!你好大的膽子,魔教乃是朝廷明文規定的□□, 這等妖邪,見而誅之!你非但不誅殺,反而包庇他?們, 怎麽,我看你是要造反啊!”

堂上訓斥他的男子是祝英, 年逾四十,瘦骨嶙峋, 三角眼, 吊梢眉,看著就不好相與。他?是祝鳳鳴的表弟, 祝鳳鳴當了指揮使,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他自然而然被提拔成了左膀右臂,將整個梁州府做成一家羹。

“燕卿白,我限你三日之?內,將明教餘孽拿下,問斬示眾!聽到沒有!”

燕卿白緩緩放下茶盞:“是,下官遵命。”

他?並不打算明麵上違逆他?,畢竟,和蠢貨周旋,頗費腦筋。

“等等,不麻煩知州大人了!我等已經將餘孽擒來了!”

問安自門外?大搖大擺走進來,站在燕卿白身後的嘉善,麵色不虞的看著這位落雁峰的弟子。

雖然華山就在華州府,可他?們背靠著的是梁州指揮司和京城的大官,絲毫不把當地的知州看在眼裏。連一個小小的弟子,都敢藐視公堂,擅自闖入,可見?華山派弟子們的囂張跋扈。

問安轉頭過?來,他?眼眶下,一個青青紫紫的拳印。

嘉善噗嗤一聲,沒憋住笑。

問安心底更恨,昨兒那海東青,打架絲毫沒有章法,全靠拳頭和鋼刀,一拳一個弟子,一刀背撂倒一個。最可恨的是那廝,他?專門打人臉!攻人下盤啊,隻會?些下三濫的打法,打的他?們屁滾尿流……哦不對,蛋滾淚流。

嘉善樂了:

“喲,聽說?昨兒他?們一個人,把你們這些華山派,全部都打倒了?”

問安更氣了:

“華山派並非輸給了他?們!而是他?們修習了邪魔外?道,使了些旁門左道的伎倆,才讓我華山弟子不幸中招的!”

嘉善叉腰:“行行行,你說?什麽都對。”

問安氣急,就在這時?,有人道:

“稟報大人,已經將明教餘孽帶到!”

“帶上來!”祝英忽然想起來什麽,斥向?燕卿白:“你下去!”

他?弟弟就在其中,燕卿白絕對要包庇。

燕卿白沉默,下了堂。

*

祝英坐在太?師椅上,傲然的看著堂下兩個年輕人,燕洄並林沉玉。

他?冷哼一聲道:

“你們兩個,就是和蘭跋雪沆瀣一氣的明教餘孽?”

林沉玉歎口氣:“不是。”

旁邊的問安看她:“怎麽,連規矩都不懂嗎?大人問話,你們要說?回大人的話。”

看見?林沉玉吃癟,他?就得意。

燕洄笑眯眯朝他?看過?去:“那回答你的話,是不是要說?,回小人的話?”

他?暗罵問安是小人。

問安氣極,憋了半天憋不出來話,隻能求助的看向?祝英。

祝英有些不耐煩:“你們快招供吧!待會?本官還有要事!”

他?還要去迎接新的指揮使上任呢!

祝鳳鳴已死,可梁州府不可一日無?主,朝廷派下了新的指揮使來治理梁州,調令已經傳達,就在今天到梁州府。

祝英雖然在地方作威作福慣了,可對於這個新來的指揮使,還是有些發怵,不敢怠慢的。他?已經在百花閣擺好了宴席,就等著指揮使到了,請他?吃吃喝喝,送上美人,好打探打探這個新來的指揮使的口風。

據說?這個指揮使是錦衣衛出身,還是禦前的紅人,平級調動來的梁州。

從錦衣衛混過?一圈的人,身上都是血味,那些殺人不眨眼的祖宗們,對你還虛情假意的客套?一言不合就把你砍了,哪裏還和你廢話?

祝英心裏鬱悶,悄悄對身邊侍衛道:“知道指揮使到哪裏了嗎?”

侍衛搖搖頭:“各個官道都看了,連著看了大半日了,指揮使的車馬還沒蹤影呢。”

祝英歎口氣,麵色一肅,看向?堂下兩人:“你們二人可知罪!勸你們速速認罪,伏誅痛快,否則,莫怪本官無?情了!”

燕洄懶洋洋道:“認什麽罪?”

“你們勾結□□妖女,就是大罪!”

“你哪兒看出來我勾結了?我不過?同她講了句話。”

祝英吹胡子瞪眼:“本官說?你有罪你就是有罪,怎麽,你不服?”

燕洄鼓掌,嘴角上揚,笑出淺淡梨渦來,少年稚氣未脫,埋著輕巧的小碎步,朝他?走過?去:

“服服服,我當然服氣。”

“你上來做什麽?”祝英警惕的看著他?。

燕洄眨眨眼,頗為天真:“來認罪書?上簽字畫押呀。”

祝英鬆口氣,就聽見?他?繼續道:“寫好了,您也好早些去和那位新來的指揮使見?麵,不是嗎?”

“是……”祝英反應過?來:“等等,你怎麽知道?”

燕洄神秘一笑:“你說?呢?”

他?忽的一把擰起祝英的耳朵,轉了個圈,祝英疼的直叫喚,旁邊的侍衛見?狀紛紛來擒拿燕洄,卻被他?三兩腳踹開,祝英氣的嘶吼起來:

“來人!給我把他?推出去斬了!”

衙門的門忽的被人踹開,一位衣冠楚楚的錦衣衛匆匆趕來,見?了公堂上人,先單膝跪地,恭恭敬敬喚了句:“指揮使!屬下來遲!還請恕罪!”

祝英疼的淚流滿麵,他?隻當是這人是喊自己?:“快!你們快把他?抓住!把這個反賊給我拉下去砍了!”

錦衣衛起身,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燕洄。

祝英罵:“快抓他?啊!他?□□我朝廷命官,藐視公堂,該當死罪!快抓他?啊!”

錦衣衛冷笑,他?比燕洄更粗暴,一腳踢在祝英腿彎上,押著他?跪下:

“睜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這是我們錦衣衛南指揮使,剛剛赴任的梁州指揮使,燕洄燕大人!”

祝英隻覺得五雷轟頂,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臉上慘白,額頭滴汗。失魂落魄的看著那少年。

燕洄踱著步子,施施然坐上了公堂,他?翹起腿來,冷著臉,居高臨下的睥睨著跪在地上的祝英。

餘光瞧見?還在堂下老老實實站著的林沉玉,他?嘴角一勾,朝她微眨眨眼,好似在說?:

看小爺帥不帥?

林沉玉:……

她伸出手,敷衍的鼓鼓掌。

那錦衣衛,看見?兩個人眉來眼去,心領神會?,配合的給林沉玉搬過?椅子,讓她坐著看戲。

林沉玉頗為意外?:“多謝。”

錦衣衛冷漠道:“不用謝。”

然後功成身退。

燕洄收回目光來,祝英反應過?來,狼狽爬起來,堆著笑道:“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唐突了指揮使,該罰該罰。”

說?罷,他?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聲音極大。

燕洄冷笑:“摘掉他?的官帽!給我打入大牢!”

祝英冷汗直冒:“下官犯了什麽罪嗎!大人!為什麽要撤去下官……”

“本官說?你有罪你就是有罪,怎麽,你不服?”

燕洄將他?的話,係數奉還。

“本官雖然有錯,可也不至於如此吧,我好歹也是朝廷命官!燕大人,您會?不會?欺人太?甚了點!您給我革職好歹也要個理由!”祝英急了。

燕洄走下台階來,在他?耳邊低語輕笑:

“誰要給你革職了?我向?來良善,我會?讓你帶著官銜離開這個世間,給你幾分體麵的。”

瞧瞧他?多善良。

祝英猛抬頭,不敢置信的看向?他?,燕洄已經起身,拍拍手對部下道:“去吧。”

部下嫻熟的將祝英捆好,嘴裏塞滿紙屑,拖了下去。

站在外?邊的問安已經看傻眼了,他?無?助的癱軟下身子來。完了,華山派的靠山,指揮使一家都換人了,他?甚至還得罪了這個新來的指揮使。

怎麽辦!要是長?老們知道,會?打死他?的吧!

*

“吩咐下去,把指揮司的牌子都撤到華州來,叫那些個人都過?來,本使懶得跑了,我就在華州辦公算了。”

“另外?,替本使盤間宅院下來,三進三出,找個靠譜的管家,去人牙子那兒買幾個小廝。”

燕洄重新得誌,一掃頹樣?,頤指氣使的吩咐起來。

林沉玉看著四周,這公堂上,好像並沒有其他?人了。

她疑惑:“你在對誰說?話?”

燕洄抬眸看看四周,有些呆愣。

他?當錦衣衛指揮使的時?候,前呼後擁慣了,張口就吩咐,都會?有部下答應。現在做了梁州指揮使,身邊部下還沒培養起來,有些不習慣。

他?笑眯眯看向?林沉玉:

“對你說?呢。”

林沉玉:……

有病,她又不是他?部下。

燕洄將錯就錯:“我認真的,我那些舊部都留在了京城,單單有個燕飛來幫我,身邊缺人手,不若你來做我的副官?”

帝王極為信任他?,將梁州的生殺大權都交給了他?,他?要保舉誰做副指揮使,自己?就能認命。

天闡教教主兼靈樞門門主的林沉玉歎口氣:“不了。”

燕洄笑:“你不是最近缺錢嗎?我給你開雙倍的俸祿。”

林沉玉沉默了一下。

她到底還是沒舍得用桃花的錢,打算留給桃花做嫁妝。她現在手頭快沒錢了,澹台無?華找不到,家裏又養著幾個吃白飯的,就快揭不開鍋了。

天闡教和靈樞門,是不會?給她發錢的,她純粹打白工。

燕洄繼續**:

“三倍,俸祿從我私房裏掏給你。你什麽都不用做,每天點個卯就走。就當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唄。”

林沉玉深吸一口氣,利落行禮:“屬下見?過?指揮使。”

很好,她有第三個差事了。

*

走出公堂,燕洄就看見?了燕卿白,少年挺胸抬頭,目不斜視的從他?麵前走過?,像一隻驕傲的孔雀。

燕卿白微微一笑:“恭喜阿弟,官複原級。”

燕洄眯著眼:

“打住,在官言官,不論?家私。燕知州還是別攀附親戚了,本使可不會?因為血緣,就徇私枉法。若是燕大人德行有私,可別怪本使手下無?情了!”

他?好容易在哥哥麵前找回本,覺得精神爽朗了起來。

燕洄並不甘心隻做個俠客,跟著林沉玉的日子雖快樂,可他?總覺得不安,嚐過?權勢的滋味後,再戒掉是很難的。

可他?又不想去麵對錦衣衛內部的勾心鬥角,督公走了,他?對錦衣衛的感情也淡了。幹脆修書?一封,自請調任到了梁州。

他?給聖上的理由是:清查霍家並祝家。

皇上果然應允,將梁州大權全權交付給了他?。

風水輪流轉,現在,他?又高高在上的俯視燕卿白了,頗有些得意。

燕卿白無?可奈何的改了口:“下官明白。”

燕洄看著他?那低眉順眼的模樣?,總覺得找回了麵子,他?帶著林沉玉走出衙門,又恢複了那跋扈模樣?:“祝英那廝的接風宴,不吃白不吃,本官帶你去吃好吃的。”

“不喊上你哥嗎?”

“喊他?做什麽?”燕洄極為不滿。

“那麽多菜吃不掉啊,不喊他?,那我喊上桃花和綠珠,還有茉莉和海東青可以?嗎?”林沉玉瞧他?。

燕洄:……

他?歎口氣:“算了,燕知州,你也一道來吧。”

*

錦屏春暖,風透綠窗紗。

綠珠並沒有去赴宴,她帶著茉莉在家休息,正午日光拓在案上,屋子裏靜悄悄一片。

有道是春困秋乏,茉莉趴在書?案上,字寫到一半,便呼呼大睡了起來,臉上蹭上了墨汁兀自不知,綠珠做完針線活進來,看見?她那模樣?,歎了口氣。

她伸手,擦去茉莉臉上的汙漬。

“綠珠。”

有人喚她,這聲音沙啞至極,難聽無?比,卻讓綠珠當即愣在了那裏,嚇的魂不附體。

她打翻了硯台。

茉莉驚醒,揉著眼睛迷迷糊糊道:“怎麽了,綠珠姐姐。”

綠珠壓下眼底的驚慌,她一把撫住茉莉,低聲道:“綠珠姐姐出去一下,你在房間裏麵,聽著,無?論?什麽人敲門都不要開門,不要離開這裏!”

她想起來什麽,從懷裏掏出一個信封,塞進茉莉懷裏:“等公子回來了,把這個給她。”

“你要去哪裏?姐姐。”

“姐姐出去一下,馬上就回來。”

*

門外?,孤零零的停著輛極為樸素的車馬,車輪上濺落許多泥漿,馬兒耷拉著腦袋,啃著草兒。

一隻蒼白又嶙峋的手,掀開了車簾,背著光,裏麵陰暗不可見?,可綠珠隻消一眼,就感覺靈魂都被抽走了,她無?力的跪下,喊了聲:“督公。”

那人並不說?話,似乎在審視著她。他?的目光陌生又警惕,一點點的割在綠珠身上,幾乎讓她窒息。

“林沉玉,在哪裏?”他?慢慢的咬著字,念出來這個名?字。

玉交枝告訴他?,林沉玉是他?的仇人。

可他?總隱隱約約覺得,不太?對勁。

“她……她已經死了啊督公。海外?侯已經死了!”

他?不說?話。

他?一直不說?話。

綠珠終於忍不住了,她痛哭出聲:“督公,人死不能複生,您就放過?她,也放過?自己?吧。”

“她是我什麽人,我為什麽要放過?她呢?”

“她是您的救命恩人,是您曾經的摯友啊。”

“是嗎?”

那人陷入了沉默,過?了很久,他?扔出來一個麻布袋,丟在她腳下。

是一袋子多年的舊屍骨,散發出陳腐的氣息,陽光照在綠珠身上,她打了個寒顫。

“拿上,走。”

三個字,就把她從那溫暖的宅院中剝奪出來,丟進了深淵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