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緣慳別魂錯

跟著曲長負出來的大多數人,不是齊徽的暗衛就是靖千江的下屬,巧的是,雙方都已經得到了主上的嚴令——一定要保護好曲大人,否則提頭來見!

雙方的主子互相看不順眼,兩隊人馬相處起來也明裏暗裏地搶風頭。

此時他們都正在跟西羌士兵打的不可開交,為了爭搶誰保護曲大人更多一些而努力著,猛然聽見西羌那邊提出換人質的要求,心情驟然緊張。

“不行!”

“大人,您千萬不可衝動。”

曲長負在一片阻攔聲中不動如山,催馬上前兩步,似乎是要看一看曲長清的表情。

曲長清想哭又忍著,曲長負的表情則十分悠閑,閑聊一樣詢問劫持著曲長清的那個人:“我聽說西羌的男人可以有四名妻子,不知道你父親娶了幾個?”

對方惱火道:“你胡言亂語什麽?休得拖延時間!”

曲長負似笑非笑:“換做是你,你會為了一個非是同母所生的弟弟犧牲性命嗎?別提這種可笑的要求了,很蠢。”

西羌那邊的人一怔,曲長負的神色已經冷了下去,身下的馬仿佛感應到他的情緒,來回踏了幾步。

曲長負寒聲道:“我平生從不受人要挾,這裏隻有兩個選擇,要麽,放人,你們活著走。要麽,撕票,所有西羌人一並留下來陪葬!”

“你!”

見曲長負態度這樣強硬,兩個孩子的心都涼了半截。

頭回見親人被綁了還這麽橫的,挾持著齊嵐的西羌人惱怒道:“你以為我們不敢殺嗎?!”

他拔刀,照著齊嵐直接當頭就砍了下去。

反正他們有兩個人質,這兩人中,對曲長負威脅力度最大的自然是曲長清,因此這人便打算先殺了齊嵐,作為震懾。

眼見刀光如雪,看著就要當頭砍下去,齊嵐已經閉上了眼睛。

但曲長負所等待的,偏生就是對方動手的這一刻!

而且他心中早有預計,西羌人若是惱怒,必然先撿齊嵐開刀,這樣的姿勢下,他最順手的動作隻可能是拔刀砍頭。

說時遲那時快,幾乎與此同時,曲長負已經飛身而起,淩空一個翻身掠至馬前,徒手抓住了刀刃。

砍下的刀刃在半空中生生定住,鮮血從指縫中湧出,滴在齊嵐的臉上。

下一個,“喀嚓”一聲,刀刃竟被曲長負使個巧勁,生生拗斷。

他的動作連個停頓都沒有,直接將那半截帶血的刀刃扔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劃破了挾持曲長清那人的喉嚨。

曲長負拎起齊嵐的後領子,將他往外一扔,道了聲“跑”,然後他踏著馬鞍淩空後躍,一腳將曲長清身後那名死人踢落馬背,自己落下的時候,已經穩穩坐在了曲長清的身後。

齊嵐雖然是個小孩子,但他在王府中長大,又剛從鬼門關出來,竟然也十分機靈,在這樣的情況下也沒被嚇住。

被曲長負扔出去之後,他就地一滾,立刻爬起來就跑,很快被一名太子暗衛抱上馬背。

直到這時,他才怔怔抹了一把臉上濺到的血,感覺還猶帶溫熱。

一個那麽冷的人,血竟然這麽熱,熱到剛剛那生死一刻時,幾乎要將人灼傷。

曲長負冷冷道:“我說了,我從不受人要挾。”

變故突生,人質畢竟被救下,交戰雙方同時怔住,曲長負已經下令道:“不要戀戰,全部撤退!”

曲長清坐在曲長負懷裏,頭靠在他的胸膛上,這時才有了一種極度的安全感。

他看了一眼被鮮血染紅的韁繩,失聲道:“哥,你的手——”

曲長負皺眉,跟他說話的語氣一點也不比麵對敵人溫和:“死不了,閉嘴。”

小孩子什麽都不懂,他的心裏卻很清楚,眼下情況其實更加凶險。

西羌兵力強盛,人多勢眾,方才是為了掩蓋孩子被抓的事情,不敢驚動他們,現在人質已經被搶走,反倒會造成他們毫無顧忌地通知同伴追擊。

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城裏去,才算安全。

齊徽的暗衛們停下來,說道:“大人,您先離開,我們斷後。”

曲長負上一世跟他們打過交道,知道這些人身手靈便,最善於逃跑和隱藏,也沒推辭,隻道:“不要戀戰,多加小心。”

一行人又縱馬向前狂奔了一陣,轉入一處林中之後,曲長負勒停了馬道:“咱們也分成兩撥,你們帶著孩子先回城,我去把西羌人引開。”

眾人自然不同意他這樣做,卻是誰也沒法改變曲長負的主意,畢竟這也是目前最好的安排,無奈之下,隻有遵從。

而在惠陽城那一邊,在曲長負走後不久,曲蕭回到府中,也很快聽說了這件事。

曲長清和齊嵐被綁,曲長負帶人親自前去救援!

他當時便覺得心中一沉,轉身便往城外而去。

手下連忙道:“大人,您……”

曲蕭道:“你去跟嚴大人說一聲,若是我沒有回來,城中事務便暫時由他全權負責,等待璟王殿下折返主持大局。”

屬下聽他這話說的跟交代後事一樣,心中驚慌,苦心勸說道:“大人,大少爺已經去救二少爺了,如果您再去,便是三個人都身處險境。大少爺有那般本事,一定可以救人自保的,這城中百姓都仰賴您呢,您還是留下罷。”

曲蕭搖了搖頭道:“我為官,自是應該鞠躬盡瘁,可我也是為人父的,我的孩子都身處險境……”

他的聲音不知為何有些喑啞:“我可再也不能拋下他們了。”

果然不出曲長負所料,手中的人質被搶走之後,反倒引起了西羌人瘋狂的反撲,一路追擊之下,圍堵人數暴增,已經非是他們手下這些人能夠抗衡的。

一整片林子幾乎都被圍住,曲長負帶人衝出,狂奔之際,直接挽弓搭了三支箭,瞬間立取三人性命。

趁著西羌眾人悚然後退,不明情況的時候,他已經策馬,領著眾人飛快地朝惠陽另一側的西門奔去。

一路上鮮血四濺,橫屍遍地,急遽的馬蹄聲敲在曠野上,也敲在死去將士們的盔甲上,風聲一陣緊似一陣,漸漸匯聚成旋,打在臉上生疼。

這一片本來就多狂風沙暴,上回宋太師等人的軍隊就是因此才會難以辨明方向,足足失蹤了半個多月。

但這一回,後有追兵,曲長負倒是希望這陣風起來,可以讓他們借助脫身。

一行人且戰且退,他觀察著周圍地形,正在心裏盤算陣法和路線,忽然又聽前方傳來一陣馬蹄聲。

眾人皆已經成了驚弓之鳥,還以為是被合圍了,都是臉色一肅。

可打眼一看,來的人竟然是率兵過來接應他們的曲蕭。

曲長負猛然見到了他,十分驚訝,語氣也很衝:“你怎麽也出城了?”

曲蕭道:“來接應你們,快走。”

曲長負皺眉,冷聲道:“多餘。我要是用得著你,方才就不會自己來了,惠陽城守到如今已屬不易,若城中無人主持大局,隻恐生亂!”

以他平時的性情,就算心裏麵有火,本來也不會如此直白地表現出來,隻是麵對著曲蕭,總容易想起過往恩怨。

忍到這時才疾言厲色,已經算是曲長負城府深涵養好了。

有了曲蕭帶來的人接應,他們迅速突圍,向惠陽疾馳。

情況越是凶險,越讓人想起當年將曲長負拋在身後,縱馬逐漸遠去的心情,曲蕭心中酸澀,低聲道:“是我當父親的……”

“我已經沒有父親了。”

曲長負打斷他,淡淡地說:“五歲那年,我已喪父。”

不是不認曲蕭,也不是沒有懷念留戀過父愛,而是所有的溫暖與幸福,都停留在了五歲時他喝下第一碗毒藥的那天。

從此這毒深入骨髓,變成病痛,變成心牢,與他糾纏至死。

無論是命,還是傷,都是出自於同一個人。

曲蕭握著韁繩的手一顫,心中痛楚難當,恍惚頹喪之下,隻覺得渾身沒有半點力氣,差點從顛簸的馬背上掉下來。

他不再說話,曲長負也懶得開口,父子兩人便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他們到了惠陽城外,因被追的緊急,不敢大開城門,便令城中半放下吊橋,魚貫而入。

曲長負從馬背上跳下來,竟是腿一軟,差點沒站穩當,倉促之下單膝跪在了地上。

他這一下子把旁人都嚇了一跳,連忙過來攙扶。

實在是曲長負表現的太過強悍,好像怎樣的困境到他這裏都迎刃而解,便讓別人忽視了他的身體狀況。

之前他沙場上廝殺了一個多時辰,而後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去追擊救人,精神更是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

這種強度就算是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曲長負身體荏弱,向來受不得累,能撐到現在,全靠他毅力過人。

曲蕭心中一痛,原本想扶,又怕再惹得曲長負心情激動,終究還是沒有上前。

若不是當年那些藥,曲長負也不至於成了這樣。

從何時起,父子之間的距離竟已有如天塹一般的遙遠?

曲蕭想起曲長負小的時候,自己還經常親他抱他,教他讀書習字,在看廟會的時候把他架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肩頭上。

父子兩人一邊看熱鬧一邊鼓掌歡笑,身體無恙的時候,曲長負也會像普通孩子一樣活潑亂跑。

這是他自己的孩子,而現在,他卻連在對方身體不適的時候,上前扶一下都不敢了。

他隻覺得心如刀絞,甚至連多看幾眼曲長負現在的模樣,都會覺得難以承受。

曲蕭黯然垂下頭,格開一段距離跟在後麵。

然而正在此時,他眼角的餘光忽然看見左側銀芒一閃,有什麽東西飛射而來,而朝向的,赫然正是剛剛重新站穩的曲長負!

那個瞬間,他什麽也未來得及想,猛衝上去,將兒子一把抱住。

曲長負好不容易才站穩當,整個人其實尚未緩過勁來,隻是不願在人前示弱所以硬撐著罷了。

被曲蕭這麽猛地撲上來一抱,他猝不及防,兩人就同時倒在了地上。

這樣的肢體接觸,讓他的第一反應就是厭惡:“你——”

後麵的話尚未出口,曲長負便摸到了滿手的血。

那個瞬間,他的頭腦是完全空白的。

曲長負迅速坐直了身體,反手扶住曲蕭一看,隻見他背後插著一支箭,傷口很深,幾乎已經沒入尾羽。

曲長負一看這傷勢,心裏就涼了半截。

他嘴唇動了動,當時下意識做出來的口型是一個“爹”字,但是那聲音終究是沒有發出來。

曲長負迅速點住了曲蕭傷口周圍的穴道,對這箭傷進行一些緊急處理,卻似乎收效甚微。

他眼睜睜看著曲蕭的唇邊淌出鮮血,伸出一隻手,用力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方才被緊緊抱住的餘溫,也猶存在肩背之上。

他隻覺得一股悲涼之意摻著憤恨,直向心頭湧來,隻教人怒不可遏。

曲長負一把拽住曲蕭,恨恨道:“這麽多年了,你處心積慮地害我,沒把我當成兒子……如今又演什麽父愛深沉的戲碼!我用得著你擋箭嗎?多事!”

曲蕭不斷咳嗽,任由曲長負嗬斥,卻隻是抬起頭來定定地凝視著他,連眼睛都不舍得眨。

曲長負道:“你若是死了,有臉下去見我娘嗎?你敢告訴她你……你做的那些事嗎?你——”

曲蕭哆哆嗦嗦地抬起手來,摸了摸曲長負的頭。

曲長負的聲音一下子頓住。

曲蕭柔聲道:“我早就想這樣做了,兒子,是爹對不起你。對不起。”

曲長負想推開他的手,可是看見曲蕭的衣袖從手臂上滑落下來,露出一個陳年的疤痕,他忽然就沒有了力氣。

時間的流速仿佛正在放的緩慢,周圍的喊殺聲變得模糊而遙遠,戰場上的風嗚嗚地吹著,仿佛穿透漫長的悠悠時光,將幾欲遺忘的過去席卷而來。

小時候身體不好,身邊的人都格外謹慎,母親總是過分溺愛,天氣不好的時候,不讓他隨意出門、跑跳。

趁母親不在的時候,父親卻經常偷偷帶著他溜出去玩耍。

冬季的風很冷,但是冬天裏的冰天雪地、銀裝素裹卻是極為美麗的,他踩著雪在冰麵上奔跑,一不小心被地上的石頭絆倒,差點摔在一塊冰碴上。

是父親及時過來,用身體墊住了他,他趴在父親的胸口上,見到對方的胳膊上劃了一道很大的口子,衣袖被鮮血染紅。

他嚇得想哭,曲蕭卻將曲長負雙手舉起來,笑著說:“對了,就要這樣大步的向前跑,才像我的兒子!無論你跑到什麽地方,爹都能接住你!”

娘回到家見了爹那道傷口,心疼壞了,曲蕭卻笑著告訴她,是自己在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又趁宋琬不注意的時候,悄悄衝著曲長負眨眼睛。

這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小秘密,而那道疤也一直留在了曲蕭的胳膊上。

這是曾經跟他說過,“無論你跑到什麽地方,爹都能接住你”的父親。

今天,他再一次衝上來了。

時光仿佛首尾交疊,可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不堪,又如何能夠忘卻?

故作不在意,卻終究不能當成是沒發生過。

曲蕭也看見了這道傷疤,眼中瞬間漫上一層淚意。

他的身體發冷,意識逐漸模糊,能夠感覺到自己的生命正在從體內點滴流失。

所有的一切都是這樣混沌而不真實,曲蕭的目光中閃過茫然,突然想不清楚,所有的事情,究竟是怎樣一點點發展到了今天這個地步。

“兒子。”

眼睛已經看不清楚東西了,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實,曲蕭感到曲長負的手正在顫抖,於是十分心疼。

他握住曲長負的手,阻止了他再為自己輸送內力:“我、我從來都沒有厭憎過你……你一向是個令人驕傲的孩子,是我……一念之差……”

曲長負身體一震,猛地攥緊曲蕭的手,但他卻分明地感覺到,握住自己的那股力道,驟然消失。

一句沒說完的話,便成了永恒的告別。

曲長負並不覺得特別傷心,他分明看見一滴淚水順著曲蕭的眼角流了下來,但他的眼眶當中卻十分幹澀,全無半點淚意。

就像之前已經說過的,曲蕭在他心目中,早已經不再是一名父親,沒有必要為了對方的離開而心痛。

他素來是狠心腸,說了不在意,就是不在意。

就是不再會叫他一聲爹,就是不再會為了他流眼淚。

但此時此刻的心中空****的,仿佛是久遠前就漏了一個大窟窿,當時隨隨便便拿了點破材料將這窟窿堵住了,雖然嫌棄,但也聊勝於無。

如今,卻是連那點勉強可以遮擋窟窿的破材料都爛幹淨了,世間所有的寒冷順著窟窿滲進來,凍的人四肢百骸都忍不住感到了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