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春韻入淺襟

曲長負忽地一拳,朝向身邊的石柱砸去。

他的神情大異於以往,其他人自然也都是有目共睹,不明所以之下均覺慌亂。

小端和小伍兩個人幾乎是小跑著跟在曲長負的身邊,滿腹心焦擔憂,又不知道該如何阻攔和相勸。

他們跟在曲長負身邊多年,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幅樣子,幾乎全都慌了神。

就在曲長負的拳頭眼看要砸到柱子上麵的時候,斜刺裏伸出一隻手,及時墊住,然後將曲長負的手包在掌心中。

曲長負用的力氣不小,靖千江生挨了一下,哼都沒哼一聲。

他剛剛進門,在不遠處便看見曲長負這邊圍著人,匆匆便跑過來了,說話的聲音猶帶著微微的氣喘,擔憂情急顯而易見。

靖千江問:“怎麽了?”

沒有人能回答他,曲長負也?沒說話。

靖千江試探著摸了摸曲長負的頭發,握著他的手慢慢抬起來,放到唇邊親了一下。

他又柔聲問道:“我很擔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和我說一說,好不好?”

看?見靖千江的動作,小端和小伍同時瞪大了眼睛,幾乎以為自己是見了鬼。

小端的手都已經按在了自己的劍柄上,但看?曲長負毫無反應,他的手指攥緊了劍,終於沒有拔出。

曲長負閉了閉眼睛,過了片刻,他把手從靖千江手中抽出來,淡淡道?:“不過些微舊事,陡然聽聞,一時失態。”

他的神態似乎又恢複了以往的模樣,但似乎又比以往更加冰冷了一些,吩咐小端小伍等人:“沒事了,都下去罷。”

兩人都猶豫了一下,但見曲長負臉色不好,又有靖千江在旁邊陪著,隻得有些不放心的行?禮退下。

周圍無關的人一走,曲長負心裏繃著的那口氣就泄了。

他本來就身體虛弱,盛怒之下在寒風裏疾走,心神更是所受衝擊甚大,此時隻覺得內息反衝,心肺如同被火給燒著了一樣。

再想想這一身的病到底是怎麽來的,那股劇痛便更是變本加厲,幾乎疼的人想拿頭撞牆。

曲長負一向能忍,靖千江見他臉色煞白,便能想象到對方有多不好受,心疼的恨不得以身代之。

靖千江顧不得再問到底發生了什麽,扶住曲長負,把他抱起來,放回到臥房的床榻上。

房間裏暖意融融,曲長負咳了好半天才緩過來。

靖千江倒了杯熱水給他喝,慢慢替他撫著背,勸道?:“什麽事都有解決的法子,你且先冷靜些,千萬別急。”

他一手摟在曲長負的肩背上,一隻手則握著曲長負的手,掌心幹燥而溫暖,加之語氣柔軟,在這冬夜裏的臥室之中,給人一種說不出溫馨。

熱水灌下去,身上暖了,心中那股悲鬱焦躁之氣也?稍稍化開。

曲長負定了定神,忽然沒有沒腦地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我這輩子能活多久。”

他低語道?:“論理是能比上一世長些的。”

靖千江也?沒見過曲長負這樣,心中本來就擔憂憐惜兼而有之,十分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意他回過勁來就說了這麽句不祥的話,心中怦然一跳。

“你別胡說。”

靖千江想斥責又舍不得:“你且有的活呢,不祥的話不要老是掛在嘴邊。”

“什麽祥不祥的,你還會信這些。”

曲長負笑?了笑?:“那你信命嗎?”

靖千江緩緩吐了口氣,沉默了一會才回答他:“我相信事在人為。”

曲長負道?:“我原先其實是信命的,每個人一出世,就都有了高低貴賤之分,上蒼賦予什麽,欠缺什麽,都是個人的命。但我隻是不服氣,所以總想拚一把,但是再自負聰明,機關算盡,總還有些事是無法料想的。”

“我的身體之所以一日不如一日,是曲蕭在湯藥中下了毒。”

曲長負這個時候已經恢複了平素的冷靜自製,他的語氣十分平穩,聲音很低,卻讓靖千江大吃一驚。

他連忙道?:“這當中肯定有誤會……”

曲長負道?:“方才宋彥與我說,他小時候聽到了曲蕭與下人的談話,最起碼那些內容……宋彥編不出來。”

他閉了閉眼睛:“其實他即便是不說,我從小到大,心中也隱隱有過很多疑慮之處,隻是不能也不願深想罷了。”

曲長負緩緩將?宋彥之前說的話講了,微涼的語氣被靖千江聽在耳中,卻隻覺得心驚肉跳,難以置信。

仔細想來,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那麽多年的父子親緣,朝夕相處,本以為是當年的戰亂中曲蕭急於討好皇子才引發了父子間再也?難以修複的裂痕。

誰能料想,在那滿是溫馨回憶的幼時,自己的親生父親,就暗中盤算著要如何不留痕跡地置他於死地了。

“其實越大我便越是知道,曲蕭心裏不喜歡我,甚至還有點說不出的忌憚,可是這當中的原因我卻一直想不透。我母親生前與他的感?情一直不錯……”

靖千江原本想說,有沒有考慮過宋琬也是被曲蕭給害死的,但這個念頭甫一掠過腦海,他就意識到對於曲長負來說實在太過殘忍,因而並未出口。

曲長負卻很聰明,而且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完全冷靜下來。

他看?了靖千江一眼,說道:“你是不是想說,懷疑我母親的死因?這個應該不會。”

“因為我在亂軍中下落不明,母親後來又重病,外爺家中怕她想不開,每天都是宋府女眷輪流前來陪伴的。”

“曲蕭要做手腳的話很有風險,得不償失,而且宋家勢大,更勝昌定王府,他也?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做。包括他想要殺我,也?是中途收手了,這就說明,根本就沒有什麽一定要我死不可的理由……”

曲長負說到這裏,咳嗽起來,話便斷了。

靖千江聽他如此冷靜地分析父親殺妻殺子的可能性,隻覺得身上發冷。

而曲長負那暗抑的情緒,似乎也?隨著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傳到了他的心中,帶來一陣陣的隱痛。

靖千江忽然展開手臂,一把將?他擁進懷裏,緊緊地摟住。

“別想了,別說了,啊?”

他急切的,痛楚地說道?:“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你能走到現在,已經很好很好,你不要再在意他們,有我在你身邊,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你!”

靖千江閉上眼睛,抵禦著猛然泛上來的一股淚意,轉頭吻著曲長負的側臉:“你生我生,你死我死,我永遠……陪著你。”

曲長負本來極不喜歡與人這般貼近,想要把靖千江推開,但聽到他後麵這句話,又猛然想起來靖千江前世的死因。

別人的話,他可以過耳便罷,但靖千江出口的每一個字,卻都是他實實在在,豁出命,掏出心,流著血去做的。

他想起兩人重逢時對方從眼角滑落的淚,想起每一次的出生入死,千裏相陪,想起那發泄與纏綿中不知道暗藏了幾許真心的親吻……

方才凍住的心仿佛被浸在溫水中慢慢化開,那水波像柔情一樣散開了,也?散去了所有的尖銳和力氣。

曲長負終究慢慢放鬆了身體,任由對方將自己抱的更緊。

他抬起手臂,也?環過靖千江的腰,目光透過他的肩頭望向窗外,隻見窗欞雪光冷然相映,清寒如刃。

堅冰變成水,就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從胸膛中洶湧地溢出來。

但是殘酷與柔情,不信與相信又這樣前後交織在他的人生當中,水波幻影一樣的不真實。

此時此刻,他忽然想要讓那足以令人忘掉一切的欲望吞沒自己,擊潰所有幾乎已經成了本能的理智與盤算。

人生於世,總得有那麽一絲半縷的情是真的罷?否則,豈不是太悲哀、太悲哀了。

靖千江吻了吻他的側臉,曲長負卻轉過頭來,咬住了他的唇。

靖千江在短暫的錯愕之後,呼吸立刻急促起來,兩人不是第一次親吻,他卻能感覺到,曲長負的唇齒間,帶著與平日裏不同的熱度。

而他,對於懷中的人一向沒有抵抗力。

“你可別激我。”親吻的間隙,靖千江用盡平生之力按住曲長負的肩頭,跟他稍稍分開。

他喃喃道?,“我的自製力,可能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

月光落在他的臉上,將?俊美的輪廓微微模糊,分辨不清是如今麵貌,還是相依為命的那個少年。

唯有一雙眼睛清亮皎潔,裏麵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

曲長負忽地笑了起來,在靖千江的耳邊說道:“看?來你是個生手啊。”

他的語氣親昵調侃,又有幾分輕浮,靖千江側過臉,定定看?了曲長負片刻,說道:“你不是嗎?”

曲長負輕笑了一聲,目光中卻殊無笑?意:“心煩,想邀請你陪我瘋一場,來嗎?”

靖千江整個人仿佛都僵住了。

然後他輕聲地說:“好,如你所願。不過你看?好了,我是靖千江,不是你在需要紓解煩悶的時候隨便找的誰。”

他抬起曲長負的下巴,認真地說:“我的命是你的,馬上,你也?是我的了,在我麵前,你不再需要任何冷淡的偽裝。”

曲長負剛想說他廢話多,靖千江卻猛地深吻了下去,直接將?他張開口還未來得及說出的話融化在了兩人的唇齒間。

狂風暴雨一般的攻勢席卷而來,兩人倒在柔軟的床榻上,月光與窗影在不停地旋轉晃動著,仿佛被打碎了,灑的滿床都是。

在欲望的沉淪中,靖千江低下頭來,仔細捕捉著曲長負的表情。

看?他冷淡的眉眼間暈染上活色生香的柔情;看?他蒼白的麵容漫上紅霞,眉心若蹙,眼波盈盈;看?他的呼吸一點點急促起來,而收攏的手指卻隻能緊緊與自己相扣……

這樣的癡迷當中,似乎一切慘痛的過去,那麽多的擔憂和恐懼,都有了片刻的忘卻。

這世上,善惡、悲歡、喜樂,都消失了,隻有他們,隻有他們兩個人。

靖千江告誡自己要克製,卻又清晰地意識到,他已經無法自拔。

因為自從曲長負死後,以往那個樂天知命,順勢瀟灑的靖千江就已經不見了。

他更像是一具披上人皮的執念枯骨,滿腦子隻有追逐與得到。

連靖千江自己都能夠感?覺得出來,那心底火燒一般的欲望是如此的強烈,它們被害怕失去的恐懼禁錮著,一旦放出來,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顧慮著曲長負的身體,又被自己的瘋狂嚇到。

兩人糾纏了許久,他們以前從未有過親密至此的時刻,但奇怪的是,一切又是如此的契合和自然。

仿佛像是過了半生那樣長,可天明明還沒有亮。

靖千江終於停下來,安撫地輕吻著曲長負,慢慢地退了出去。

曲長負的眉頭剛剛舒展開,又因為靖千江的動作蹙起來了。

雖然身體已經疲憊不堪,那股戰栗感?還是再次蔓延開來,他的手指不由**著握緊,而後又舒展開。

靖千江迷戀他,又心疼他,不禁拂開曲長負汗濕的額發,親吻著他的眉心。

他柔聲道:“還好麽?我去要點熱水來,幫你洗一洗。”

曲長負的呼吸依舊很急促,緩了一會才覺得有些發麻的腰腿找到了知覺,於是撐著慢慢翻了個身,背過去側著躺下。

他嗓音沙啞,還有些氣喘:“我歇一會。”

但即使背對著靖千江,對方的氣息依舊無處不在,將?他包圍起來。

方才幾乎失神的時候,那些散碎糾纏的片段又湧上來。

這種將?身體與思緒完全放鬆下來,而去接受另一個人入侵的感?覺,對於曲長負來說實在太陌生了。

他是受到了刺激,有些衝動,可完全沒有想到,靖千江會那樣強勢和……凶悍。

這跟曲長負以往對他的認知全然不同,因而讓他心中生出了幾分很是詭異的違和感?,仿佛這個靖千江需要重新認識一下了。

“罷了。”曲長負抬起有些發酸的手臂,按了按兩側的太陽穴,心道?,“累是累了些,還能怎麽樣?……就當我娶了一個悍婦罷。”

他因多病之故,偏於清瘦,隻因為平日裏性情冷硬,身姿又高挑筆直,因而總讓人覺得凜然而無法靠近。

但如今這樣散發披肩,慵懶無力地躺在**,長長的羽睫蓋下來,眼尾還有些泛紅,卻又是說不出的惹人憐惜。

靖千江見他揉太陽穴,連忙道?:“我來罷。”

他坐起來,讓曲長負靠在自己腿上,輕輕給對方按摩。

兩人在同一張床榻上,身形緊密依偎。

靖千江揉了一會,也?躺下身,展臂從身後將曲長負摟住,將?下巴抵在對方的肩上。

他忽然想,或許要是能夠死在這一刻,那麽將?會是他人生當中,最為幸福完滿的時刻。

*

齊瞻尚不知曉曲長負已經在這麽短的時間之內就將宋彥給套回來了,他之前禁足多日,雖然能暗中與外麵通氣,但是到底多有不便之處。

眼下總算重獲自由,要忙碌的事情自然很多。

李裳與他暗中在酒樓見了一麵,回府之後便對蘇玄提起。

“魏王近來似乎對南戎那邊的事情頗為關注。”李裳道?,“隻不過這南戎一夕風雲變幻,卻不知日後同郢國的關係又會如何進展了。”

蘇玄道?:“殿下希望如何?”

李裳笑?了笑?:“目前而言,這件事與我也?沒有什麽太大的關係。而且赫連耀上位的突然,南戎那邊的內部問題且得需要時間來解決,我看?短期是不會有結果的。”

李裳說話的時候,蘇玄一直觀察著他的神情,等到李裳說完了話,將?目光轉回來,蘇玄也?隨即垂眸。

“不錯。”他不疾不徐地說,“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殿下能夠早日順利回國繼位,其他的都與咱們無關。”

直到從質子府中出來,蘇玄的眉宇間才難以抑製地露出一抹憂色。

赫連耀的上位不光是使得事態改變了上一世的走向,令人有種一切脫離掌控之感?,對方與曲長負的舊怨更加值得警惕。

曲長負前一陣病了一場,蘇玄在他病中前往探望過兩回,每次都克製著自己的情緒,沒有逗留太久。

但現在,他又不禁思?念起這個人來了。

一大早來了李裳的質子府,此時正當上午時分,蘇玄看?一看?天色,想著曲長負也?應該起來了,腳步不由轉向了相府別院。

這次過去是為了商量一下南戎那邊的事情,來往頻繁一些……應該也不算過分吧。

他倒是沒想到,自己這個時候探訪,曲長負竟然還在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