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我亦飄零久

他不由道:“這怎麽可?能?!”

馬夫人道:“街上已經人人議論了,除非京畿衛中還有個跟你那朋友同名?的人,而且那人也有一?個兒子!”

她說著又很擔憂:“你說,他現?在身無分文,不會在井水裏麵下?毒將咱們一?家毒死,再拿了家產去梁國罷?”

馬驍聽的一?愣一?愣的,隻想說她想的也太多了,但轉念一?想方才聽到的事情,一?時?什麽都說不出來?。

他喃喃道:“我跟黎秋河雖然說不上什麽脾性相?投的至交,但是他救過我的命啊……難道他竟然真已經死了?還是被宋彥所殺?”

馬夫人趁機苦勸道:“你原本是看在黎秋河的份上才對宋彥這麽好的,但現?在他是殺了黎秋河的人,你得為?朋友報仇啊,咱們趁他還沒察覺,讓人把他拿下?來?,送到官府去罷!”

夫妻兩人在房間中議論,宋彥對著一?大桌子菜,卻沒什麽胃口。

不知道他是不是想多了,但馬夫人雖然一?直在叱罵馬驍,宋彥卻總覺得,她再極力地回避自己,仿佛恐懼著什麽一?樣。

他悄悄從後門離開了馬家,上街去打?聽發生了什麽事,結果竟發現?,黎秋河的死亡一?事,竟然在這個偏遠的縣城中也傳開了!

一?種無以名?狀的恐懼湧上心頭,這感覺仿佛被陰魂不散的惡鬼給纏上了一?般,宋彥以最快的速度向馬家趕回去,卻發現?側門一?開,有幾個拿著長棍子的家丁正在往外走。

來?不及了,馬家已經準備對付他了。

不但沒法?借助他們的力量離開,而且馬驍承諾資助他的銀兩還沒有拿到手。

為?什麽總是壞在這最後一?步!

宋彥懊惱極了。

他想了想,毅然轉身,向著京城的方向趕去。

在那裏,他還給自己留了條退路。

當初那批珠寶,宋彥悄悄轉移出來?了一?小部分,埋在後山的一?處樹林當中。

這東西雖然貴重,但是不好攜帶和處理,他原本是想等風頭過去再拿出來?花用,但現?在隻能冒險了。

宋彥喬裝一?番,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京城。

令他感到慶幸的是,目前正是多事之秋,他那點事情,在一?個小縣城裏雖然讓人們傳的沸沸揚揚,但京城中卻幾乎無人談論。

很快辨別了位置,宋彥趕到自己埋藏珠寶的地方,腳步卻倏地一?頓。

小雪飄飛之間,有道頎長人影正撐著把傘背對著他,悠悠吟道:“少年多病怯杯觴,如今方知此味長。萬斛羈愁都似雪,一?壺春酒若為?湯。1”

那人將手中的酒澆在地上,打?破了雪麵上惆悵的月光。

然後回過頭來?,斯斯文文地衝他說道:“黎公子,讓我好等。”

“你、你……”

宋彥看見曲長負,連著打?了兩個哆嗦,驚懼的說不出話來?。

*

曲長負沒有把宋彥帶回相?府,而是去了他自己名?下?的另一?座宅子裏麵。

他那些手下?看見此人,全?都摩拳擦掌,恨不得上去狠捶宋彥一?頓。

——這小子看上去普普通通,也特娘的太滑頭了,害的他們費了不少力氣。

宋彥被捆在椅子上,死死地盯著曲長負:“你究竟是怎麽抓到我的?”

曲長負道:“唉,我原本以為?這個問題是不需要問的。宋彥啊宋彥,你為?了那些珠寶,甚至連自己的父親都可?以謀害,又怎麽可?能當真丟下?唾手可?得的財富呢?”

但是那麽多的珠寶不好轉移,也沒有地方放,以宋彥凡事留一?手的性格,肯定會藏匿起來?一?部分。

最方便快捷的藏匿地點,也就是他家後麵這座山了。

範圍劃定之後,再仔細尋找,不難發現?。

曲長負道:“你目前所能投奔的,也隻有你父親那邊的友人或者?親戚,我雖然並不熟悉,但一?旦他們聽說了你父親弑父的事,絕對不會再給你提供幫助。”

他衝著宋彥微微一?笑?:“我就在京城等你,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

這句話被曲長負說的含情脈脈,溫柔無比,卻讓宋彥簡直毛骨悚然。

當你發現?你一?切自以為?得計的盤算都被人看的清清楚楚,甚至提前預知,這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宋彥道:“所以你根本就沒有我弑父的證據,你,你是故意詐我!”

曲長負失笑?道:“詐你?不。這種事情沒有證據就亂說,那我怎麽敢?”

他倚在鋪了厚厚軟墊的座上,一?手撐著頭,按了按兩側的太陽穴,整個人身上有種弱不勝衣的慵倦之感。

曲長負緩聲道:“你是用毒把黎秋河給毒死的,雖然不知道你這樣做的具體動機,但你一?定不會想到,在黎秋河時?候,璟王曾用劍刺過他的身體。”

“後來?他無意中發現?劍刃上有毒,才意識到黎秋河的死因不簡單。而我猜,驗屍時?的屍體,與擺在停屍房當中的屍體,也不是同一?具。”

“後來?,刑部驗出璟王劍鋒上所沾,乃是一?種名?叫紫蜘蛛的毒,無色無味,幾處地下?黑市中便可?以買到,而你正是其中的客人之一?。”

宋彥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曲長負道:“來?吧,說給我聽聽,你到底為?什麽殺人,屍體又是怎麽換的。”

兩人相?對而坐,他們之間名?為?表兄弟,從來?都不陌生,可?如今的地位處境卻是天差地別,宋彥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怨憤。

他冷冷地說:“事已至此,我說與不說還有任何意義?嗎?你這麽聰明,自己猜去吧!”

小端冷聲道:“宋彥,你最好不要自討苦吃!”

曲長負道:“小端,有的時?候言辭並不能比拳頭更有恐嚇作?用,你今天怎麽斯文了?”

像是為?了證明曲長負判斷失誤,小端抽劍便朝著宋彥捅了過去,直接把他的肩頭捅了個對穿。

宋彥可?實在沒想到他凶殘到了這個份上,猝不及防間“啊”地一?聲慘叫,額頭頓時?見汗。

小端把劍抽出來?,鮮血立刻湧出。

他麵無表情地說:“要不要對稱一?下??”

“不,不要了!不要了!”

宋彥蒼白著臉說道:“快給我止血,我什麽都說!”

小端冷冷道:“你就說吧,這點血死不了。”

宋彥這可?純是自討苦吃了,隻得一?邊忍痛,一?邊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事情經過。

原來?跟曲長負的推斷差不多,其實在他們第一?次得知死者?當中有黎秋河的時?候,發現?的那具屍體確實是黎秋河,但他不過是假死。

在被臨時?緊急通知前往運糧隊中幫忙之前,黎秋河剛剛去點數了自己的財富,身上無意中沾染了從墓穴中帶出來?的防腐香料氣息,卻沒有更衣。

這個小小的破綻一?露,他立刻被南戎前來?尋找寶物的影衛察覺到。

那幫人有特殊的方法?可?以辨別出這股氣息,但卻一?時?不能判斷出自隊伍的哪一?名?人身上,因此打?算把他們全?部迷暈,一?一?找尋。

黎秋河在察覺到危險之後,隱匿到了旁邊河中的一?個冰窟窿下?麵,才逃過一?劫,而後他索性直接詐死,以免後續的麻煩。

曲長負道:“也就是說,在刑部驗屍之前,其實他就已經醒過來?了,一?直藏身於屍房之中。”

宋彥被手臂上的傷口疼的表情扭曲:“……是。”

曲長負道:“你作?為?親屬,想要進去探看和整理屍體,這個理由倒是合情合理。但他明麵上已經死了,你又為?何要毒死他呢?”

宋彥深吸一?口氣,說道:“曲長負啊曲長負,這個時?間也有你猜不中的事,我告訴你,我沒有毒死他。毒藥雖然是我買的,但他是自盡!”

他到現?在為?之,始終不能將“黎秋河”或者?“父親”兩字說出口,可?見還是心中發虛。

曲長負麵色不動:“無論那毒是你給他服下?,還是他自己心甘情願,他也一?定是因為?你而死。”

宋彥道:“那些珠寶上麵根本就有詛咒,隻要把它們弄出墓穴的人都得死!他一?時?貪念,將東西帶了回來?,卻因此被人陰魂不散地糾纏上!他這樣躲起來?,豈不是更加說明心虛?”

他喃喃地說道:“萬一?要是被盯梢的人發現?了,我就完了。我對著自己的父親傾訴擔憂,難道不應該嗎?”

曲長負抽空喝了口茶,等他說完了,才將茶盅放下?,笑?了笑?說道:“你的理由真是十分充分,聲音也越來?越洪亮。”

宋彥:“……”

曲長負道:“宋彥啊,人壞不要緊,但是壞還虛偽,就有些惡心人了。你不光自私、惡毒、怕死,最重要的是,你還不想承認,每每作?惡,都要努力為?自己樹立起一?個受盡委屈迫不得已的形象。”

“害我是無奈,害四表兄是被迫,害你的父親是並無此心……其實都錯了,你隻不過是卑鄙無恥,連自己都嫌棄自己罷了。”

他的口齒實在淩厲如刀,一?番話把宋繹原本因為?失血而蒼白的臉色都給說的漲紅了。

宋繹幾乎忘了疼痛,咬牙切齒地說道:“曲長負,我跟你拚了!”

小端也不含糊,一?腳把他踹回到椅子上,抬手又是一?劍。

宋彥另一?邊的肩膀也被刺了個對穿。

“放狠話要有相?應的實力。”

曲長負站起身來?,說道:“好了,多謝你方才的講述,省下?我一?番調查的功夫。那麽請你在這裏稍歇罷,明日再聊。”

宋彥恨極了他,又拿他沒有辦法?。

眼看曲長負轉身要走,一?件久遠泛黃的記憶突然間閃入腦海,宋彥脫口喝道:“慢著!”

曲長負回身,他仰起頭來?笑?了笑?:“我還有件事想告訴你——關?於你的私事。你屏退左右,我就告訴你。”

曲長負稍稍停步,根本就沒回頭,微微側身道:“我的私事,不勞費心。”

說完之後,他便欲直接離開,宋彥卻猛地提高了聲音:“還記得你小時?候喝過的養元湯嗎?”

曲長負微微蹙了下?眉,沉吟片刻,說道:“你們都下?去罷。”

小伍道:“少爺,你……”

曲長負揮了揮手,小端無奈,隻好離開。

曲長負這才轉過身來?,衝著宋彥說道:“恭喜你得到了同我多說幾句話的機會,所以奉勸你好好珍惜,不要賣關?子。半盞茶的時?間,說罷。”

宋彥見他停留,確實甚為?得意,本來?還想賣個關?子拿腔捏調一?番,結果被曲長負直接把話給堵住了。

他頓了頓,悻悻道:“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你小的時?候為?了養身子,每天都要喝一?盅藥膳,那是你娘請一?位醫術神妙的異域醫師所特別配製的。”

“起初這藥膳明明使你的病症大有好轉,但是你喝了兩年之後便不曾再飲過,難道你沒有想過這當中的原因?”

曲長負道:“我說過了,不要繞圈子。”

宋彥道:“那養元湯裏有毒,而且曲相?根本就一?清二楚,卻放任你足足喝了兩年。我小時?候隨著祖父來?相?府看你的時?候,曾經無意中聽見他同人提到過,你若不信,可?以想辦法?找到當年的藥方來?確認。”

宋彥清楚地記得,那個時?候他本來?是在曲府的後院當中玩耍,蹲在草叢裏抓蛐蛐的時?候,卻聽見旁邊的涼亭中傳出曲蕭和另一?個下?人的聲音。

那下?人說的是,“……這種藥本來?就是慢性的,剛開始服用的時?候可?能會覺得精神好轉,身體強健,但久而久之,卻會愈發衰弱,最後身體衰敗而亡。前後用的時?間,至少也得五年。但現?在大少爺隻用了兩年,您就吩咐停了,難道是害怕被人發現?嗎?”

曲蕭道:“這幾種藥分開服用,哪一?種都沒有毒性,隻不過是合在一?起會造成藥理相?衝而已。更何況是夫人帶回來?的方子,就算被人發現?,也想不到我的身上……不是這個原因。”

下?人道:“那……您心軟了?”

曲蕭道:“今年我的壽宴,難為?他病中還惦記著……算了。”

當時?兩人的對話隻有寥寥數語,宋彥年紀還小,也隻是聽的似懂非懂,沒有深思。

但當時?他的第六感卻覺得自己好像遇上了什麽十分可?怕的事情,因此印象格外清晰,一?直牢記到了後來?,才漸漸明白發生了什麽。

這件事除了黎秋河之外,他並未對他人說過,當時?黎秋河便告誡宋彥,隻當做什麽都沒聽到就好,以免惹禍上身。

他隱瞞這麽多年,原本也沒打?算再跟曲長負提了,如今卻是被對方氣的急怒攻心,一?心想要報複,便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宋彥不無惡意地看著曲長負:“現?在你明白了,原本你雖然先?天體弱,但也不過是比其他同齡人容易生病而已,並不至於沉屙不起,是從五六歲之後才逐漸病重的,這不是天意,而是人為?。”

他放慢了語速:“你的父親,可?並不希望你能健康地活在這個世上。”

宋彥盯著曲長負的臉,試圖捕捉他麵上的每一?分表情,一?如對方方才高高在上地盯著那個狼狽的自己。

可?惜讓他失望了,曲長負隻是在初始微露動容,而後表情便平淡了下?去,說道:“哦,是嘛。”

他如此表現?,宋彥反倒一?怔:“你,你早就知道了?”

曲長負道:“知道與不知道,這件事對我毫無意義?。他不希望我活著,但我現?在比誰活得都要好,也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他低下?頭,俯視著宋彥笑?了笑?,看起來?這樣的高貴、傲慢:“讓你失望了,咱們不一?樣。”

*

曲長負麵帶微笑?地離開關?押宋彥的院子,外麵的守衛對他行?禮,他抬手示意那些人起身,動作?瀟灑從容,而後又翩翩繞過回廊。

可?是他自己沒有察覺,他的腳步其實越來?越快,仿佛身後有鬼在追一?樣。

小端尚未察覺異狀,見曲長負出門,迎上來?說道:“少爺,您出來?了。外邊冷,把這件披風穿上吧……”

曲長負根本就沒看他,依舊大步地向前走去。

小端一?怔,連忙從他身後追上。

起初他還能聽見小端在說什麽,可?是到後來?便越來?越覺得他聲音小,反倒是自己心跳的聲音和耳朵裏的一?些雜聲分外明顯,嘈雜不休。

他隻知道對方在說冷,確實是冷,就像那一?年叛軍趁夜突襲,所有的人都倉惶撤離。

夜裏的寒風在曠野上呼嘯回**,他夾在人群中使盡全?身力氣往前跑著,卻因為?體力不支難以加快速度,隻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越來?越重,一?股血腥味從喉嚨間反到嘴裏。

不過沒關?係,前麵不遠就是同樣在這隊人中轉移的父親,隻要跑到父親身邊,他就一?定能帶著自己離開。

眼看跟曲蕭的距離越來?越近,曲長負伸出手,去抓他翻飛的袍擺。

指尖即將觸碰到那料子上麵冰冷的花紋了,這時?,迎麵的追兵與護衛也一?同趕到。

“六皇子在這裏!”

曲蕭仿佛根本就不認識他一?樣,一?把將曲長負推開,轉身從旁邊抱起了六皇子,送上馬背。

他高聲地說:“不要戀戰,快走!”

曲長負不相?信父親會推開自己,他以為?對方還會回頭,於是本能地跟在後麵跑,但越跑,前麵那些人與他的距離,越遠了。

曲長負忽然停下?腳步,扶住身邊回廊上朱紅色的柱子,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他跑不動了。

眼前的鮮血、廝殺與呐喊聲全?部消失了,這裏不是危險動亂的沙場,而是一?座精致富貴的庭院。

他沒有再依靠任何人,所以不會有人能夠放棄他。

他不需要別人的愛,也不需要去愛別人。

可?是為?什麽明知如此,心中的憤懣卻仍舊幾欲衝破胸膛而出,化成將要把人吞噬的野獸?

他厭恨這種不能控製情緒的感覺,甚至厭恨會產生情緒波動的自己。

軟弱是可?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