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國王與權柄

骨戒與國王的指關節嚴絲合縫的扣在一起, 就好像這枚骨戒從一開始就屬於他。那冰冷的,蒼白的戒指靜靜地戴在國王的手上, 那一刻, 這世界上同樣輝煌的權柄突然在國王身上複蘇了。魔鬼鬆開了國王,退後了一步,他半跪下去。

“那是什麽?”

一直都黑鐵般沉默, 像蜘蛛一樣牢牢把控整個局麵的裁決長聲音帶著連他自己也沒察覺到的顫抖。

“那是什麽!”

他看到神的火焰在少年國王身上熄滅了。

他是個神侍,神侍的使命就是為了神付出一切,人類所擁有的感情本該從他身上永遠地失去了,這樣神侍將刀劍送進異端心髒的時候,手腕才能穩如山峰。但是, 這一刻,裁決長忽然感覺自己的心髒又一次重新悸動了起來。

因為冥冥中可能顛覆他信仰的恐懼。

聖主的使徒相信, 聖主是這世界上唯一的神, 祂是真正的受膏者與真正永恒的榮耀君主,祂的權柄至高無上。

但是眼下的一切正在顛覆他的認知。

原本被他控製的少年國王獨自站在舞台的正中央,他身上的威嚴讓人不敢直視。

怎麽可能?

怎麽會有能夠與永恒的聖主相抗衡的第二位君主?

牢不可摧的信仰基石正在動搖破碎,裁決長所戴著的黑鐵麵具上那雙不屬於凡人的眼睛不受控製地閉上。

國王的眼睛也隨著閉上。

然後下一刻, 他猛地睜開了眼。

空氣中的聖歌被無形的權柄整齊地切斷,狂風肆虐席卷, 風中夾雜著那麽廣的喧囂, 億萬個冤魂正在悲鳴,億萬個骸骨正在尖號,聲音霸道淩厲地湧出, 就好像地獄的大門忽然打開了一條縫隙,於是那積壓了上千年的怨毒排山倒海而來。

裁決長瘋狂地後退,他的後背撞上教堂的天使雕像。

“地獄……不可能!地獄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明明沒有人動手,可裁決長卻好像看到了什麽最恐怖最不敢相信的事物,構成神侍自身的那些規則在他身上正在崩塌。他像是在怒吼,又像是在哭喊。

國王的瞳孔中印出了一切。

他的眼是凜冬長河上的寒冰,無情漠然。

也同樣不該是人類所應當擁有的目光。

風聲如潮。

“下地獄吧。”

世界驟然崩塌,烈火與黑霧席卷了一切,無數蒼白的手從扭曲的縫隙中伸出,死死地抓住了那些披著黑袍的神侍,地獄裂開了它的嘴,貪婪地吞噬了一切。

天使的神像崩塌,五顏六色的玻璃破碎從頭頂墜落,大塊大塊的岩石隆隆砸下。烈火上騰卷著黑霧,仿佛兩種顏色不同的毒蛇交織纏繞,它們鎖著那些白骨與亡魂。這一幕就像一個正在被焚毀的舞台。

帶著骨戒的國王站在舞台的正中央。

黑與紅的世界印在他冰藍的瞳孔,凝固成古老的景象。

…………

聖廷。

那秘密的黑鐵建築裏。

沉默的占星師們齊齊吐出了一大口血,他們萎靡地癱坐在地,身前的水晶球“哢嚓”一下破碎開來。大廳正中央的聖池血水翻滾起來,下一刻,那些懸浮其中的銀質十字架一個接著一個地飛射出來,像一柄柄失去控製的利劍,鏘然釘入四周的牆壁。

占星師們從地麵上爬起來,驚恐地看到那些披著黑袍的裁決者們一個接著一個地向後仰倒。

他們臉上的麵具自動解開,掉到地麵上。

麵具之下,是一張張失去生命氣息的臉。

怎麽回事?

占星師們麵麵相覷。

…………

月光皎潔。

國王睜開了眼,翻身從**坐了起來。

他微微地喘著氣,抬手按住了自己隱隱作痛的頭。他心底殘存著一種莫名的情緒,既像是憤怒,又像是冰冷的漠然。

他仿佛又一次做了一個長長的噩夢。

他總是做夢。

在原本的世界,他就總是做著一個又一個的噩夢,醒來就會忘記夢裏做了些什麽,隻殘留著一種無力與暴怒,仿佛在提醒著自己要銘記什麽。但那些夢到底是什麽?

國王不知道。

在回到羅格朗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再做過那樣的夢了。

他按著額頭,平複著呼吸。

許久,國王放下手。

忽然,他意識到了有什麽與入睡之前不同的地方。

國王低下頭。

在清冷的月光下,一枚骨戒靜靜地戴在他的手指上。

——那不是夢。

………………

科思索亞。

查爾斯所率的幽靈船在夜幕中靜悄悄的靠岸,他們帶著沉重的消息歸來了。

在短暫的相處中,已經克製過好多次拔劍欲望的希恩將軍終於鬆了口氣,急急忙忙地趕去見傳聞中沃爾威靠譜擔當的查爾斯大副。

查爾斯清晰井井有條地將黑死病在海峽對岸的爆**況陳述完之後,希恩將軍在為黑死病的情況感到擔憂的同時,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謝天謝地,可算是不用和那個海盜船長繼續共事了。

這個念頭剛剛閃過希恩將軍的腦海,門就被人“啪”地一聲撞開了。

帶著一身酒氣,踩著跳舞一樣步伐的霍金斯船長搖晃著他的牛皮酒壺,三步兩轉地跳了進來。

“嗬——嘿!好家夥!你們這是在搞排擠嗎?!”

霍金斯船長“啪”地一下,將手按在桌麵的海圖上。

希恩將軍頭又開始疼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劍。

摸了個空。

他猛地一驚,冷汗幾乎立刻出來了。希恩將軍從來都是劍不離身,這是作為一名將軍的基本素養。

“嗨嗨嗨,你是在找這個嗎?好將軍先生。”

霍金斯海盜輕快地說道,他揚了揚手。

希恩將軍瞳孔微微一縮,隻見霍金斯船長懶洋洋地晃著一把劍,正是他的。劍什麽時候被他悄無聲息地拿走了?

查爾斯對此倒是不吃驚,他頭疼地按住自己的額頭:“你又有什麽事?先說明,現在是特殊時期,我可不和你去酒館幫你付酒錢。”

語氣頗有些無力。

“我親愛的查爾斯!你怎麽和威廉那個老混蛋一樣,太傷我了心了!難道英明偉大的霍金斯船長會付不起酒錢嗎?”霍金斯船長憤怒地嚷嚷起來。

查爾斯和希恩表情出乎意外地一致,看向他的眼神傳達同一個意思:

難道你不是嗎?

霍金斯船長咳嗽了一聲:“好了,好了,浪漫的騎士先生,和老古董一樣的教授先生,讓我們的夥計忙活起來吧。”

他移開按在桌上的手。

一封皺巴巴的信露了出來。

查爾斯拿起來,展開一看。

“有些小老鼠需要我們清洗一下啦。”

霍金斯船長語氣歡快。

在霍金斯船長帶著海外密探的信同查爾斯希恩將軍說話的時候,同一時間,科思索亞港口附近。

一間靠近港口普通漁民的房屋門敞開著。

海風灌入,吹散了裏麵的血腥味。

房間中,一名當地打扮的“漁民”倒在地麵上,鮮血從他的咽喉汩汩流出。房間中昏暗,一點寒光閃動。

那是一把修長優美的弧刀。

握在一隻手裏,那手白得就像冬日的雪。

那是女人的手。

在騎士與劍的時代裏,血腥與戰爭好像被理所當然地認為是與男人掛等號的,很少會有人將女人與刀劍聯係起來。但是這隻手握著弧刀卻給人一種就該那樣的感覺,血腥造就了她非同凡響的美。

伊莉諾。

羅格朗曾經的武士王後。

她提著刀,跨過地上的屍體,走到了門口,正麵著起夜潮的大海,海風吹動著她的黑發。伊莉諾王太後低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刀,微微翻側刀身,刀光跳躍落進她墨綠的眼底。

被她殺死的是一名海外密探。

海外密探。

這不是什麽罕見的角色,事實上,每個國家都會派出許多人充當這種身份,羅格朗也不例外。國家與國家之間的事就是這樣,一切以利益為主,毫無正義可言。

伊莉諾最終還是沒有在王宮久留。

關於黑死病的事,她同樣知道詳情。在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之後,伊莉諾離開了王宮,來到了東南沿海港口核心,科思索亞。

在威廉三世出征的那些時間裏,替丈夫掌管國家的王後很清楚封鎖海域意味著什麽,也很清楚在港口這種地方會有多少混雜的特殊角色。於是她像曾經坐鎮王宮一樣,來到了海港,替她的孩子守衛在陰影裏。

她獨自站在海邊,像一把帶著殺氣的鐵槍。

這把槍在過去的十幾年裏晝夜不停地打磨著,隻為了痛飲敵人的鮮血。

伊莉諾屈指彈著弧刀,刀身震動發出簡單的旋律。

那是十七歲的伊莉諾與二十一歲的威廉相遇時,羅格朗年輕的王撥動琴弦彈出的旋律。年輕的女王與年輕的君主相逢在紅葉如火的秋天裏,女王的長裙烈烈豔豔,君主的脊背挺直如劍。

最浪漫的相遇,在血與火之中的相愛。

那是年輕的伊莉諾與年輕的威廉。

他們約定,總有一天,會讓羅格朗大地強大繁榮。

王座之上,榮光之下,唯有他們並肩。

錚——

刀鋒發出淒鳴,王太後最後一次彈得太急了,刀身顫動不休打破了原本和諧的旋律。

回憶戛然而止。

伊莉諾緊緊地握住了刀柄,關節泛白。

國王的密信已經傳來了,海關將在三天之後正式開始實行封鎖。瘟疫正在對岸的大地徹底爆發。

凡人要用盡多少力氣才能獲得自由?

殺了一條惡龍不夠的話,那把神也殺了,夠不夠?

他們是弑龍者,他們是凡人的憤怒。

王太後將刀推回鞘中,她轉身走入黑暗。

背後,濤聲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