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天定的君王

誓約騎士聽到了國王的聲音。

他來不及多想,立刻縮頭,反手將盾牌擋在了自己的後背。

馬鬃編製的堅韌弓弦被拉動,幾乎是同一時間“咻”“咻”“咻”的羽箭破空聲就響了起來。由長弓射出的箭就像一片鐵雲一樣飛了出去。

國王他們正麵對著希恩男爵,反應比探路的誓約騎士來得快一些。

國王左右兩側的誓約騎士不退反進,縱馬搶上前,架起了盾牌將國王牢牢地護在身後。誓約騎士的盾牌經過特殊的方法鍛造,比普通的盾牌來得堅硬。但是羅格朗的長弓手舉世聞名,在六十碼之內,長弓能夠射穿鎖子甲。[1]

這也是為什麽,希恩男爵敢帶著十幾名長弓手來殺國王。

經過嚴格訓練的長弓手能夠每分鍾射出六到十枝箭。盾牌隻能護住一時,等到戰馬倒下,國王就無路可逃。

想到這點的不止希恩男爵。

在誓約騎士們舉起盾牌前擋的那一瞬間,國王將自己的長劍扔了出去。鐵箭雨一樣地落在盾牌上,國王的劍也在半空中劃出了一道冷月般的光。

長劍精準地朝舉著火把的希恩男爵直去。

希恩男爵吃了一驚。

此時他為了麻痹誓約騎士,配劍隻掛在腰間,並且沒有穿戴鎧甲。眼見著長劍朝著自己的刺來,希恩男爵不得不策馬向旁邊斜衝數步。

長劍冷光一閃,釘在了地麵上。

這一劍扔了個空。

但國王目的已經到達了。

希恩男爵策馬衝出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擋到了他身後的長弓手們。

剛剛要拉弓張弦,再一次射擊的長弓手們冷不丁看到男爵出現在射程之中,手忙腳亂地停下了射擊。有幾個膽大的偏轉箭頭,從男爵戰馬衝過的縫隙裏,朝國王他們射擊,但失去了準頭,力度也大大縮減,那零零星星的箭歪歪扭扭地飛出一段路,就斜掉在泥水之中。

“該死!”

希恩男爵條件性地縱馬避開了那一劍,馬匹剛剛衝出幾步,他立刻就反應過來了。他咒罵出聲,一勒馬韁為長弓手們讓開了空間。

“繼續!繼續!”

他厲聲嗬斥。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有人也高聲大吼。

“陛下!走!”

負責探路的誓約騎士大吼一聲,從馬背上翻滾下來。

寒冷的天氣同樣影響到這些伏在草叢很長時間的弓箭手。希恩男爵帶出來的這些長弓手在軍中應該屬於最高等級,他們本能拉滿一百五十磅的長弓。但忍受暴雨衝刷了這麽久,他們大概隻達到一百磅。

正因為如此,國王身邊的誓約騎士們才有機會將弓箭阻擋下來。

但是,負責偵察的誓約騎士就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了。

他距離那些長弓手實在太近了。

哪怕國王及時地提醒,他做出最快的反應,情況還是糟糕透了。鐵箭洞穿他的大腿,戰馬悲鳴著倒下。在這最關鍵的時刻,這名勇敢的誓約騎士奇跡般拖著傷腿,從地麵上一躍而起。

他嘶吼著,朝著那些距離自己很近的長弓手撲了過去。

他張開手臂,抓住了兩名長弓手,拖著他們滾到了泥水之中,翻滾著撞向旁邊的其他長弓手們。

一根剛剛要離弦的箭沒入了他的胸口,鮮血噴濺而出。

“陛下!走!”

長弓手死命地踢踹著這名瘋子。他則高聲嘶吼,鮮血和泥水一同灌進他的咽喉中,火辣辣地滾下去。

“……走!”

這一夜,國王第四次下達了這個命令。

此時,國王進退維穀。

向後,是勃萊西遠征軍掌控的月河要塞。向前,是叛變了的特魯城。他們的東麵同樣是連綿的草原,而他們的西側隻剩下起伏不定的科諾森山脈——在這個時代,黑暗的森林被視為禁忌之地。

不成文的潛規則——

夜晚的森林屬於黑暗生物。

毫不猶豫,國王帶著他的騎士們策馬朝著近處的森林疾馳而去。

希恩男爵扔掉劍,搶過了一把長弓,他一連三次拉滿弓弦。

他能夠在特魯城堡與勃萊西遠征軍僵持這麽久,靠的不僅僅隻是年輕英俊。早在十六歲那年,他便在馬上比武會奪得了勝利!這三箭是希恩男爵有生以來最快也威力最大的三箭。

最後一箭射出的時候,弓弦“錚”一聲繃斷了。

鐵箭在黑暗中一隱而沒,淩厲地朝國王而去。

希恩男爵能夠確定自己沒有失了準頭,力道也絕對足夠。

但是他視野所見最後一幕卻是國王坐在馬背上,衝進了森林,消失了。

“見鬼!該死!該死!”

希恩男爵扔掉長弓,按照計劃他得帶回國王的屍體,但是現在他也不能確定,自己到底得手了沒。

“大人,現在怎麽辦?”

一人舉著火把帶領著幾十名騎兵從黑暗的雨幕之中走出,來到了希恩男爵身邊。為了避免國王警覺,這些特魯城的騎兵躲在更遠的地方,等到他們發現原定計劃失敗趕過來時已經晚了。

“追。”

希恩男爵毫不猶豫地說道。

“可是……”

舉著火把的是希恩男爵的扈從,他臉上露出猶豫的神色。

“科諾森山脈可是詛咒之林啊。”

“去他媽的詛咒不詛咒。”

希恩男爵維持不住他的風度。

他目光從這幾十名騎兵身上掃過,心中憤怒與悲傷交織在一起:這幾十名騎兵就是特魯城堡現在僅有的全部騎兵了。

多好笑啊!

一個與勃萊西僵持這麽久的軍事城堡,如今隻剩下了不到四十匹戰馬!從一個月前開始,特魯城堡的士兵就不得不宰殺戰馬來充饑。他們沒有麵包,沒有牛奶,連一個水煮蛋都沒有了。

這些都多虧了陛下的恩賜。

“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活下來,我們誰也承擔不了那個後果。”希恩男爵從牙縫裏擠出聲音,“誰覺得自己能夠承擔,誰就留下來。”

他第一個驅馬朝著“詛咒之林”科諾森山脈而去。

騎兵們全都跟了上去。

隻剩下國王的配劍冷光灼灼地插在地上。

………………

科諾森林就算白天看也叫人心生寒意。

這片森林傳至遠古,其中高大的樹木緊挨在一起,枝幹漆黑如墨。巨人手臂一樣的樹冠枝丫密密麻麻地交錯著,白天樹冠能夠將太陽光擋得丁點都不剩。陰森冰冷,黑暗充斥這裏。

一走進森林,立刻感覺到雨小得近乎停止。

希恩男爵舉著火把,放慢了腳步,獵犬跟隨在戰馬旁邊。出發前他們將獵狗也帶上了。

“大人。”

扈從跟在希恩男爵身邊,他和希恩男爵從小一起長大,私底下感情深厚。

“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什麽?”

“為什麽大公一定要讓國王死在今天晚上?僅僅因為今天是聖瓦爾之死?”扈從低聲問出自己的疑惑,同時也是為了驅散一點膽怯。

沒辦法,這片森林太安靜了,安靜得像死了。

觸目所及,都是數百上千年的粗大樹幹,林立如同一座怪異的自然城市。人在這裏就是入侵者和冒犯者,黑暗中仿佛隱藏著許多眼睛。

誰也沒想到,在奢華宮廷中成長起來的國王,能夠如此果決地進入這裏。

獵犬失去了往日的神氣,隻敢安靜地嗅著,低頭前進。

“你記得嗎?我們的陛下誕生於什麽時候?”

希恩男爵打量著這片受詛咒的森林,沒有直接回答。

“9月23日淩晨,那是聖瓦爾回歸神國的日子。”

這是羅格朗人都知道的事情。

十幾年前,9月22日的夜晚。

皇家騎兵將整個王宮封鎖起來信使們隻能等候在王宮大門外。人們從傍晚等到了深夜,一直到第一道晨曦掠過大地,嬰兒的啼哭才響起。王後的貼身侍女疲憊地走出王宮,朝著等候已久的人們宣布:

王儲誕生。

這正好應正了聖瓦爾的故事——

她在9月22日隕落。第二天,主將她召回了神國。

所以,那時候王室與教會攜手向人們宣布:王儲是聖徒賜子,是聖瓦爾在人間的化身,必將帶領羅格朗走上輝煌和榮光。

正因為如此,在威廉三世病逝之後,白金漢公爵才能不那麽費力地讓人們接受他們的國王是個嬰兒的事實。

要知道,在《傳道書》中一直有這麽一句話“邦國啊,你的王,若是孩童,你就有禍了”。

“橫征暴斂,殘暴冷血,奢華無度……好個輝煌榮光的國王。”

扈從譏諷地撇了撇嘴。

“你有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希恩男爵轉過頭看他,臉上的神情有些古怪。

“他其實誕生於9月22日的深夜,而不是23日淩晨?”

“什麽?”扈從驚愕地看著他,下意識地直接反駁,“不可能,當時足足有上百名貴族的信使守在王宮外,如果是22日,那些貴族絕對不會允許他成為合法的王位繼承人!”

聖主的榮光籠罩大地,不論是哪個國家,都不會允許一名出生在聖主拋棄人間之夜的嬰兒最終登上王位。

“你真以為沃爾特伯爵是因為沒有及時處死白金漢公爵,才被大公暗殺了嗎?”

希恩男爵冷冷地說。

“不……不然呢?”

“當初王後分娩的那一夜,就是沃爾特伯爵統率著那些騎兵——他本該是國王的啟蒙老師!”

扈從說不出話。

希恩男爵注視著火把,火光將他的臉龐照射得忽明忽暗。

在王宮精美繁複的幕布之下,每個房間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血液與鮮花混雜,天使背後是微笑的惡鬼。

“所以——”

希恩男爵的聲音裏透出森然冷意。

“根本就沒有什麽聖徒為羅格朗帶來天定的君主,反倒是地獄為人間送來了他們的選民。”

作者有話要說:[1]數據參考陳凱鵬 《12至17世紀英國弓箭功能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