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懸劍者

女巫首領來梅茨爾城堡的時候, 是心懷感激地來,走的時候感激已經化為了敬畏。

她發現在羅格朗許多人的身上有著一種她以前從未見過的力量, 如那位宣誓般地說要摘下太陽的學者, 如那些在酒館中爭議不休的神學家們。極北古蛇的後裔第一次見到了比無數次追夢中渴望的世界古蛇更強大的東西。

盡管她還不清楚那是什麽。

騎著掃帚的女巫首領回到羅格朗第一病理研究院後,麵對有些緊張地看著自己的族人,露出了高興的微笑。

“陛下願意接納我們為羅格朗的子民!”

她舉起手中國王的親筆信, 高聲說。

這些天故作鎮定,其實難掩緊張的女巫們歡呼起來。

在女巫們歡呼的時候,有人深陷失望和憤怒。

那就是安尼爾主教和他身邊的那些神學家們。

………………

紙與草構成的城牆怎樣搭建起來,終究就會怎樣崩塌。

盡管安尼爾主教他們早就對聖廷失望透頂,可事實總能讓他們更加難過一些。

“聖主啊, 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麽啊。”

一位年邁的神學家在國王特地為他們開放的皇家檔案庫中絕望地悲吟,離開聖城來到羅格朗的神學家們大多心裏或多或少有所懷疑, 但是真相這麽**裸擺在他們麵前的時候, 一直以來的古老信仰崩塌帶來的痛苦還是讓人無法接受。

“還有什麽是真實?還有什麽是虛假?”

他悲痛憤懣的質詢空空地回**,聚集在這裏的神學家們臉色都不太好,氣氛死寂。

與他們一起的,是一批羅格朗最傑出的史學家。這大概是一次有些奇怪的聯合工作, 他們的目的是考證教皇製度。安尼爾主教不知道國王……或者說是薔薇家族為這一天準備多久了,前來協助他們的史學家對聖廷的曆史驚人地熟悉。

這不是一代人能夠辦到的事情。

無數精心保存下來的史料, 諸多史學家反複的研究, 如果不是薔薇家族的君主一代代不變的重視,很難做到這種地步。

這讓神學家們有種感覺,就好像羅格朗一直一直以來, 都在為了今天而準備著。

最終厚積薄發。

“教皇擁有絕對權力”這個觀念,在聖徒心中堪稱不可動搖的,教皇的普世最高權力是信徒最基礎也最古老的幾個信仰之一。

但是如今一切都崩塌了。

“《盧卡多以教令集》,頒布時間公元677年,編纂者卡西多、安德姆、迪特奧……他們是當時的教會法學家。”安尼爾主教將第一部 正式編纂出來的教令集擺在了桌上,在旁邊神學們臉色灰白,史學家們神色鎮定。

“它引用的教皇判案先例皆為虛構,事實上,這是一部偽造的教令集。”

皇家史學院院長,沃裏伯爵平靜地說。

他是位上了年紀的老人,銀發藍眸,穿著緋紅的雙排紐扣外袍,在胸口上別著一枚暗金色的勳章。勳章與薔薇徽章有些相似,但又有所不同,勳章上的浮雕是一把筆直下垂的劍,劍的旁邊盤繞著薔薇花。

沃裏伯爵身後的史學者將他們這段時間合理整理出來的疑點和證據推到了長案中間。

“《蒂安特教令集》,聖廷學院於1113年整合發行。”

“百分之七十是偽造的。”

“《卡塔尼致教皇書》……”

“一個精妙的欺騙,遺憾,它也是假的。”

……

“我親愛的先生們。”

沃裏伯爵站起身,他環顧著長案左右的人,在這宗卷浩瀚如海的檔案庫中,他的聲音低沉有力。

“是什麽構成了那尊貴聖宗的王座呢?就如你我所見,是無數精心加工的謊言。可是真實為真,再絕妙的謊言終究隻是謊言,是將要將這一切公之於眾的我們罪深孽重,還是將以永恒的聖主的名義做出這些欺詐的他們罪深孽重呢?”

靜默無聲。

神學家們無言地看著眼前的宗卷。

“我相信,先生們會做出真正信徒該做的選擇。”

沃裏伯爵朝神學家們深深鞠躬,然後帶著皇家史學院的人起身離開,將空間留給了這群對聖廷最後一絲信任也徹底崩塌了的神學家們。

走到庭院中,沃裏伯爵抬頭。

陽光絢爛。

這已經接近春末了。

盛夏將至,太陽將灼灼如烈火。

………………

國王行走在一排排高高的書架中。

這裏是皇家圖書館,它位於皇家學院的史學院中。如果神學家們有幸登上它的上麵幾層,就會發現自己的猜測是對的。

羅格朗的史學家們對聖廷曆史的熟悉不是憑空而來。

在皇家學院中,有很多史學家,他們在最年輕的時候踏進這裏,從青春年少一直待到了白發蒼蒼,舉步蹣跚。他們中間有的人為了考證一份數百年前的文書的真偽耗盡一生,有的人為了研究一場聖廷與異端之間的小小戰役背後的真正原因閱讀了無數枯燥的厚重史料……

他們默默無聞,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將身影淹沒。

在上流社會中,他們被稱為“研究無用之學的呆子”。

然而,在國王眼中,他們同樣是最出色的獵人與追蹤者——在另外一個戰場上。

羅格朗皇家史學院成立時間悠久,幾乎與王室的曆史持平。這個默默無聞的院係,這麽多年來,一直做著一件事,那就是如獵犬般在曆史的迷霧裏追蹤著聖廷的足跡。在這個戰場裏,他們與聖廷經學院的法學家和神學家一樣,都是極富耐心的狩獵者。

羅格朗為了今日的反擊,已經準備了太久太久了。

薔薇家族不知道,羅格朗在以後將會從哪裏掀起反抗的第一篇章,於是他們選擇了一種最蠢最固執的辦法。

——他們將一切自己知道的曆史保留下來,並像貪婪的蜘蛛一樣來者不拒地收集敵人的信息。

在這個戰場上,所有白發蒼蒼默默無聞的學者,都是驍勇無雙的騎士。

“日安,陛下。”

沃裏伯爵在標注為“1世紀——2世紀聖靈灣戰役資料”的書架前找到了國王,他壓低聲,恭敬地向國王行禮。

國王朝他微微頷首,與他一起走出了圖書館,來到了皇家學院內沃裏伯爵的書房。

沃裏伯爵同國王匯報著關於“教皇之家”考證的成果。

“偽造教令集?”國王翻閱著沃裏伯爵總結的報告,譏諷地笑了一聲,“古董商人該慶幸他們對造假古物沒有太廣泛的興趣了。”

“也許古董商的造假本事比他們還要高超一些,陛下。”

沃裏伯爵笑了笑。

他對國王相對其他人要更為熟悉一些,因為國王年幼啟蒙時期閱讀的諸多薔薇家族史手抄本,多是由他編纂的。白金漢公爵在國王年幼的時候,曾經帶他來過這裏,當時負責接待國王的就是沃裏伯爵。

他也是薔薇家族的一員。

和其他王室成員不同,沃裏伯爵因為年幼時期的一場重病,身體虛弱。因此他被獅王查理封為騎士之後就再沒有在戰馬上努力過,轉而紮根進了編年史的研究。如果有心人對羅格朗王室成員進行一個詳細的調查,那麽他就會發現,在羅格朗王室成員中,幾乎每一代都有人成為史學家。

在薔薇家族內部,他們這些人被稱為——

懸劍者。

他們是薔薇家族自己懸於頭頂的那把劍。

凡人的壽命如此之短,而身為凡人的薔薇家族要銘記的曆史那麽長。他們要從傳說時代的末端,堅守到這一個千年王國的到來。生老病死,百年之間對凡人來說就已經是數代交替,而在這生與死之間,記憶仇恨就這麽被淡忘了。

然而,這個世界上,誰都可以遺忘,唯獨薔薇家族不可以。

如果他們也忘了,那麽誰來喚醒那些以身赴火的煉金師呢?誰來將凡人的憤怒代代相傳呢?

於是有了“懸劍者”。

每一代的薔薇家族中,都會有人悄無聲息地從政治舞台上退了出去,隱匿進了沒有人能夠看見的陰影裏。

放棄了榮耀,放棄了名利,他們成為這個家族厚重無聲的基石。

仇恨不能被遺忘,犧牲的英雄不能被遺忘,戰意與堅守不能被遺忘。懸劍者們年輕的一代人接替年邁的一代人工作著,將薔薇家族所有先祖的事跡,所有經曆過的戰役,所有承受過的苦難記錄下來,變成所有擁有薔薇之血的孩子從小聽到大的故事。

曆史在這時候,成了一顆種子,在孩提時種下,最終長成巍峨巨樹。

懸劍者,他們以這種方式將千年的恥辱與使命懸於家族頭頂。

正因為如此,哪怕時間過了一千年,在提起令羅格朗帝國一夜之間分崩離析的“神罰之戰”時,每一位羅格朗的君主眼中都會浮起陰霾。也正因為如此,哪怕時間過了一千年,都會有像瘋王亨利,威廉三世,白金漢公爵他們這樣的人物出現。

凡人在神明麵前,命如蜉蝣,朝生暮死。

可朝生暮死的凡人,戰勝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