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陰 謀
春天來了。仿佛隻是一夜之間,整個洛陽城就從嚴冬的蕭瑟中驚醒,轉眼就到了踏青的好時節。中原大地雖然還沒有處處鶯歌燕舞,但嚴寒的確已收束了威嚴,曾經如刀似劍的風霜完全消失了蹤跡,陽光的力道正在一天天加強,這暖陽直照得人身體暖融,思緒飄**。有多少早已耐不住寂寞的癡男怨女,急急忙忙地邁開探春的腳步,要去尋找屬於自己的那片春意了。
不過,鴻臚寺卿周梁昆大人,似乎仍然沉浸在去年歲末那樁案件所帶來的陰影之中。他每天照常上朝理事,處理公務,但每每總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周梁昆執掌鴻臚寺經年,對鴻臚寺一概事務可謂是了如指掌,又有尉遲劍這個新任的得力少卿,倒也將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條,並未出過任何差池。
自前一次和狄仁傑談話之後,周梁昆便再也沒有見到過他。據稱,狄仁傑年老體衰,精神日漸頹唐,聖上已恩準其不遇軍國大事便可不朝。狄仁傑似乎在慢慢淡出大周的政治核心。對於大周的朝臣來說,這一現象似乎又有著特別的意義。因為自聖曆二年年末以來,武皇本人也病體日沉,對朝政的把持均通過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二人。而太子和梁王各領一派,代表李、武兩方的勢力,將整個朝局搞得亂哄哄,頗有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味道。在此微妙時刻,狄仁傑以中流砥柱的身份避開旋渦的中心,基本處於半隱退的狀態,使其他朝臣思慮重重,難以揣度這位股肱老臣的真實用心。
朝局在紛亂中維持著均勢,表麵上微微漣漪,波瀾不興,底下卻暗流湧動,醞釀著極大的危機。作為大周三品重臣的周梁昆,不可能感受不到這些,但是他似乎無暇顧及。狄仁傑已經勘破了他的罪行,卻又放了他一條生路,對此周梁昆在慶幸之餘倍感惶恐,他不敢也無法猜測狄仁傑這樣做的真正目的。他隻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太多了,周梁昆下決心要利用好這段時間。他的手裏還有個足夠重的砝碼,為了這個砝碼他幾乎已經豁出了自己的性命和仕途。這些天周梁昆一直都在想,自己已經五十多歲了,前途黯淡,即便死了也沒什麽可遺憾的,但是他唯一的女兒,像早春的花朵一般才綻開嬌嫩的花蕾,她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作為一名老父親,周梁昆願意付出一切去為女兒靖媛換取一個美好的未來,否則他定然會死不瞑目的。
但是周梁昆也發現,自己那聰慧美麗的女兒自去年年底以來變了許多,每每與她交談,她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問她有什麽心事,又不肯說。周靖媛幼年喪母,與周梁昆的續弦並不和睦,讓周梁昆對女兒始終心存歉疚。如今麵對這個已長大成人的女兒,周梁昆更是覺得為難,他這個做父親的,如何才能讓女兒**心扉呢?
這天下朝,一回到府中,周梁昆便讓人喚來了周靖媛。他今天的興致頗高,看到女兒一身蔥綠色的春裝打扮走進書房,婀娜的身姿宛如一棵亭亭玉立的柳樹,鵝蛋臉上那雙明亮的眼睛像漆黑的寶石般純淨,周梁昆情不自禁地從心中湧起一陣自豪。周靖媛輕搖蓮步,上前來向父親盈盈一拜。
周梁昆讓女兒在身旁的榻上坐下,他為今天的談話準備了不少時間,此刻便從後日的花朝佳節開始聊起。周梁昆輕捋胡須,笑眯眯地開口了:“靖媛啊,後日便是二月十五日花朝節,你有什麽打算嗎?”
周靖媛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她的眼睛,輕聲道:“靖媛想去天覺寺。”
“天覺寺?”周梁昆驚呼一聲,他萬萬沒料到女兒竟提出這個地方。
稍稍鎮定了一下心神,周梁昆問道:“為什麽要去天覺寺呢?那裏年前剛剛發生過命案,何必去那種不吉利的地方。”
周靖媛依舊低著頭,低聲嘟囔:“天覺寺花朝節有大道場,還有百戲盛會,女兒想去玩玩嘛。”
周梁昆不由微微皺起眉頭:“花朝節洛陽各大寺院都會大做法事和道場,百戲表演也不是天覺寺最負盛名,像興善寺、羅漢寺、會昌寺,還有天宮寺,這些寺院的花朝盛會才是洛陽最出色的。靖媛,你喜歡哪裏,父親便親自陪你去哪裏。”
周靖媛聽父親這麽說,驚喜地抬起頭來,剛要說話,臉上突然又罩上一層不易察覺的陰雲。她咬了咬嘴唇,輕聲道:“爹爹,靖媛就是想去天覺寺。”
“你!”周梁昆緊鎖雙眉,胸中不覺升起股無名怒火,他竭力克製著,冷笑一聲道,“靖媛,你怎麽越來越不聽話了。你若一定要去天覺寺,為父便不能陪你去了。”
周靖媛低下頭一聲不吭。
周梁昆等了等,轉緩語氣道:“靖媛啊,花朝節的安排我們稍後再談。我此刻要問你,你母親前幾日和你商量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麽樣了?”看周靖媛依然一言不發,周梁昆無奈地長歎一聲,道,“靖媛,按理這種事情不該由我這個當爹的來問,可王氏說你對她什麽都不肯說,我也知道你心中對她不以為然。也罷,為了我女兒的終生幸福,我問問也是無妨的。靖媛,可否對爹爹說說真心話,你對和裘侍郎公子的這樁婚事怎麽看?”
周靖媛的眼睛盯著麵前的方磚地,纖細的手指不停地攪動著一塊絲帕。周梁昆清了清嗓子,有些尷尬地開口道:“今天在朝上,裘侍郎還向我問起這件事,看得出他們心意懇切。他的這位公子我也曾見過,相貌堂堂,去年剛中的進士,如今在吏部候缺,是朝廷要重用的人才。靖媛啊,父親、父親老了……如今最大的心願不是別的,就是希望能夠看到你有個好的歸宿,我的女兒絕不能嫁錯人,要嫁便要嫁最好的男兒。靖媛你也知道,曆來求親的也有十多家,我這一關就通不過。這一次,父親是真的覺得挺不錯,但還是要聽聽靖媛你的心思,才能定下。”
一通話說完,周梁昆的內心不禁有些波瀾起伏,他直直地注視著女兒,心中在無聲地問著,孩子啊,你能明白爹爹的一番苦心嗎?
似乎是聽到了他的心聲,周靖媛終於抬起了頭,漆黑的雙眸中閃著奪目的光彩,白皙的雙頰微微泛紅,她朝父親溫柔地笑笑,道:“好爹爹,您別著急,咱大周朝的女子自聖上以降,到公主、貴戚,俱不是扭捏造作之人,靖媛誌氣高遠,也不願意讓別人比下去。上回狄大人不是還說女兒是巾幗不讓須眉嗎?”
周梁昆被她說得有些摸不著頭腦,隨口應了一聲。
周靖媛嬌媚地眨了眨眼睛,繼續道:“爹爹,靖媛還記得您曾經對我說過,太平公主是如何提醒先帝和聖上為她選婿的……”
周梁昆有些不解:“嗯,這件事在朝野傳為佳話,盡人皆知啊。那日先帝在宮中設宴,宴請親族。太平公主身穿紫袍,腰圍玉帶,頭戴黑巾,手持弓箭,來到筵席上,給先帝和聖上跳舞助興。舞罷奏請說,請二聖將身上這套武官袍帶賜給她的駙馬……”說到這裏,周梁昆突然停住了,他仔細端詳著女兒臉上頃刻間染上的紅暈,微微有些發愣。
周靖媛終於被父親盯得不好意思了,低低叫了聲:“爹爹!”又將頭深深地低了下去。
“武官,武官……”周梁昆嚅囁幾遍,才鼓起勇氣來問女兒,“靖媛,難道……你心中已有了人?而且是個武官?”
“爹爹!”周靖媛抬高聲音又叫了一遍,這回連脖子都紅透了。
周梁昆思忖著道:“靖媛,能不能告訴爹爹,你……”
“爹爹,”周靖媛打斷父親的話,撒嬌道,“你若真的不陪女兒去天覺寺,靖媛就去邀狄大人同遊!”
“狄大人?”周梁昆愣了愣,“靖媛,你是說狄仁傑狄大人?”
周靖媛一噘嘴:“咱朝裏還有哪個狄大人啊?”
“這……”周梁昆徹底呆住了。他真的弄不明白了,自己的女兒究竟想幹什麽?
周靖媛倒有些得意,輕聲道:“爹爹,女兒都打聽過了,就是因為過年時發生的那樁命案,天覺寺為了消除影響,正想方設法將這回的法事辦成少有的盛會。連天覺寺譯經院的掌院大師了塵法師都會登壇講經,他可是從未講過經的啊……”
周梁昆打斷女兒的話:“靖媛,你在胡鬧什麽?狄大人是什麽身份的人,怎麽會與你一起去天覺寺賞遊?”
周靖媛輕輕“哼”了一聲:“為什麽不會?狄大人如今已經是在朝致仕,歲數都這麽大了,還不應該多清閑清閑?”
周梁昆啼笑皆非:“狄大人再要清閑,也輪不到你一個小丫頭去請他花朝節共遊吧?”
周靖媛自信地笑了:“爹爹,您就等著瞧吧,女兒一定能請到狄大人的。”隨後,她又飛紅著臉道,“爹爹,女兒不是有意要跟您作對,隻是上回與狄大人在天覺寺的天音塔下偶遇,才有這個由頭。”
周梁昆已經完全聽得呆住了。周靖媛等了片刻,見父親不理自己,便起身向父親拜了一拜,往門外走去。快走到門口,突聽周梁昆在她身後顫抖著聲音道:“靖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周靖媛渾身一顫,止住腳步回過身來,向父親深情一笑,輕聲道:“爹爹,您是靖媛在這世上最親的人,靖媛所想所做的一切都是要為爹爹分憂,爹爹放寬心便是。”
周靖媛離開了很久,周梁昆兀自在屋中呆坐著,腦海中混沌一片。突然,他喃喃自語起來:“武官?武官?狄仁傑大人……難道是那個人?”
當天傍晚,沈槐照例來到狄仁傑書房。周梁昆那裏已經派人監視了一個多月,沒有發現什麽異常。因而沈槐這兩天比較空閑,隻是處理些日常雜務。
沈槐進門時,狄仁傑正坐在書案前,拿著張書簡反複觀看。沈槐不敢打攪,便站在門旁默默等待著。狄仁傑一抬頭看見他,笑著招手,讓他進前來,指著手裏的書簡道:“這個周靖媛小姐真是有意思,居然想到要在二月十五日花朝節,邀請老夫與她共遊天覺寺。”
沈槐隻是笑笑,並未說話,對於這個周靖媛小姐,他可不想發表任何意見。狄仁傑也不在意,擱下書簡,問了沈槐幾句,就讓他回去休息。自從沈珺來洛陽以後,如無特殊情況,沈槐每天都會回沈珺棲身的小跨院與她共用晚飯,隨後才返回狄府,晚上仍住在袁從英原先的屋子裏,也算是恪盡職守。
此刻沈槐看沒什麽事,便向狄仁傑告辭,狄仁傑吩咐道:“你出去時,順便將我的這封回書帶給狄忠,讓他盡快送到周梁昆大人府上。嗯,也讓狄忠準備準備,後日一早我們一起去天覺寺過花朝節。”
沈槐點頭,狄仁傑又不經意地道:“對了,你那堂妹來洛陽也有月餘了吧,幹脆也請上她共遊天覺寺。有她與那周靖媛小姐做個伴,青春少女嘛,總比與我這老頭子共遊有趣得多。另外,讓狄忠再去請過宋乾大人,如果他得空,也一起去。”
“是。”沈槐領命而去,不知為什麽,對兩天後的花朝節,他的心中竟產生了些許莫名的期待,但也有些隱約的擔憂,讓他感到陣陣忐忑。
花朝盛會,是春天裏的第一個節日,和煦的春風和溫潤的暖陽,催開了早春最爭先的花朵。當狄仁傑一行來到天覺寺前時,雖然心有準備,但寺院內外遍開的桃花、梨花和玉蘭,還是帶給他們莫大的驚喜。不知不覺中,春天真的已經來到眼前了。夾雜在粉紅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和嫩黃的玉蘭之間的,是青年男女身上五顏六色的華服,映襯著那一張張青春洋溢的俊美麵容,愈發顯得嬌豔動人。
寺院之外,開闊的場地上,精彩紛呈的百戲開演了,隻見各色伎人忙著吞刀吐火、吹竹按絲、走園跳索,真是不亦樂乎。密密匝匝的人群在天覺寺的門前擠了個水泄不通,時不時爆發出鼓掌和喝彩之聲。狄仁傑和宋乾走在最前,周靖媛與沈珺緊跟,沈槐和狄忠則落在最後,時刻留意著周邊的動靜和穿梭來往的人群。不過似乎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畢竟麵前的百戲和身邊的鮮花,已經把絕大多數人的心都吸引住了。
沈珺常年在窮鄉僻壤間離群索居,這還是頭一次來到洛陽,不禁有些目不暇接。喪父的哀傷尚未消逝,在洛陽居住這月餘來,她深居簡出,幾乎就沒有離開過棲身的小院。沈槐始終心事重重,態度不冷不熱,令沈珺的心中很是不安。她本來沒有多少遊興,但因是狄仁傑大人的邀請,沈珺能看出來,堂哥沈槐對此相當重視,因此她今天還是鄭重地穿上了自己最好的素色衣裙。服喪期間不能濃妝豔抹,沈珺本也不擅長塗脂抹粉,更連一件像樣的首飾都沒有,還是何大娘幫忙,從自己隨身所帶的包袱裏取出一支金鑲玉的鳳頭步搖和一枚銀花簪,替沈珺插在發髻上,就算是她全部的裝飾了。
在狄府門前,沈珺頭一次見到了聞名已久的狄仁傑,心中原存的畏懼被他慈祥和善的笑容衝淡了不少。沈珺少經世事,沒有多少見識,但並不愚蠢,她從狄仁傑的神情中很明白地看到,這位老邁的宰相大人很喜歡自己。沈槐顯然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神態隨之輕鬆了不少。不過兄妹倆的好心情,在周靖媛出現以後,又漸漸低落下去。
狄忠應狄仁傑之命,特意去周府將周靖媛接到天覺寺,與狄仁傑一行會合。與沈珺的素樸裝扮截然不同,周靖媛今天真是盛裝而來:鵝黃的錦緞長裙上滿是巧奪天工的刺繡,百褶裙擺隨著她靈動的腳步變幻出彩虹般的絢爛色澤,臉上顯然是花費了一番心思的妝容,柳眉淡掃,朱唇濃點。黑寶石般的雙眸不停朝沈槐瞥去,竟令他心中慌亂,不由自主地要掉轉目光,避免與那大膽而銳利的視線觸碰。
此刻,他們一行人已經在天覺寺門外流連了不少時間。了塵大師的講經尚未開始,百戲表演又很有趣,他們便一處一處地看過來。周靖媛起初一直緊隨在狄仁傑的身邊,小心地陪著狄仁傑說笑,這會兒慢慢落到後頭,與沈珺走在了一起,親熱地和沈珺交談著。沈槐在後麵冷眼觀察,發現和周靖媛一比肩,沈珺的那身裝扮便顯得說不出的寒酸氣,姿色也比周靖媛平庸不少。沈槐知道,其實堂妹的五官容貌並不遜色,卻是塊未經雕琢的璞玉,美好的潛質處處被小家窮戶的拘謹所包裹,與周靖媛那通身上下的大家閨秀氣派實在不可同日而語。想到這裏,沈槐心中隱約的不快變得愈來愈明顯,隻覺一股鬱積的晦氣彌漫整個身心,又無處發泄。
正胡思亂想著,眾人來到了前麵繩戲的圈地。越過鱗次櫛比的人頭,可以看見相距幾丈遠立著兩根木柱,柱頭上連接一根粗大的繩索,繩索之上兩名豔服女子相對而立,且舞且蹈,做出各種驚險的動作,時而前行,時而後退,時而錯身相交,看得人心驚膽戰,呼喊連連,那兩個繩伎卻動靜自在,如履平地一般。狄仁傑一行人駐足在此,細細欣賞著,沈珺因是頭一次見到這個,緊張得連氣都透不過來,當那繩伎在空中側翻時,她不覺低低一聲驚呼,連忙伸手掩口。
身邊的周靖媛全看在眼裏,輕輕一聲嬌笑,湊過來說道:“沈珺姐姐,你別害怕,這些人以此為生,成天就練這個,不會有事的。”
沈珺有些不好意思,微紅著臉道:“是我沒見過,倒真替她們擔驚受怕。隻是……我總覺得以此為生,太辛苦,也太危險了。”
周靖媛眼波閃動,滿不在乎地道:“以何為生不辛苦不危險?在家務農倒是安閑,可又有什麽意思?在我看來,隻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辛苦些危險些又算得了什麽?”她抬起手悄悄指指狄仁傑的背影,“你看咱們這位狄宰相大人,他的辛苦危險還少嗎?可這才成就了一位當世的豪傑呀。”
沈珺輕聲道:“嗯,可這是男人的……”
周靖媛柳眉一豎,不屑一顧地道:“沈珺姐姐,難道你忘記了如今的聖上也是女人?”
沈珺遭此搶白,一下子無言以對,紅著臉低下頭。周靖媛瞧著她的樣子,突然促狹地低聲道:“沈珺姐姐,靖媛相信願賭服輸這句話,你覺得呢?”
沈珺聞言臉色驟然大變,求救般地回頭去找沈槐,他卻茫然不知地正與狄忠說笑。
周靖媛倒沒發覺沈珺的異樣,低頭去扯沈珺的手,驚訝地問:“咦?沈珺姐姐,你的手上怎麽還生著凍瘡?天氣已經暖了好些日子了……”
沈珺忙不迭把手往衣袖裏縮,她至今仍每日自己洗衣做飯,她支吾著又瞥了眼沈槐,那人卻幹脆把臉掉向另一側。
周靖媛繼續親熱地和沈珺攀談:“沈珺姐姐,我是屬蛇的,今年二十了,你呢?”
沈珺答:“我比你大五歲,屬鼠。”
周靖媛頭一歪,狡黠地問:“沈珺姐姐,你二十五了怎麽還未出閣?”
沈珺的臉由白轉紅,咬著嘴唇低下頭,半晌才淒然地笑了笑,輕聲回答:“爹爹常年患病,隻有我一人照料他,所以……”
周靖媛表示理解地直點頭,調笑道:“沈珺姐姐真是孝女,我最佩服這樣的人。但如今令尊已安然辭世,沈珺姐姐大可安心找戶人家嫁了。”
沈珺把頭低得更深,聲音輕到幾乎聽不見:“我、我還要居喪一年……”
狄仁傑走在兩位姑娘的前麵,雖然四周嘈雜,這番談話仍然斷斷續續地鑽入耳蝸。對於周靖媛,他突然有了一種新鮮的認識,這種感覺令他很不舒服。而沈珺,從見到這姑娘的第一眼起,狄仁傑就心生愛憐,總覺得與她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回想這一生中所見過的無數的人,每次初見,狄仁傑都會從心中尋找最直接的感覺,他相信這種由智慧、天賦和經驗累積起來的直覺,幾乎從來沒有出過差錯。迄今為止,能讓他一見如故、倍感親切和信任的人,少之又少,沈珺算是其中之一,除了她還有誰呢?狄仁傑突然不願再想下去,他回過頭去,笑容可掬地招呼尾隨的眾人:“時辰快到了,咱們去聽了塵大師講經吧。”
步入天覺寺,人潮都向後院擁去,今天的講經壇就設在天音塔前。自臘月二十六日夜的慘劇之後,天音塔前還是頭一次聚集起這麽多人。了塵大師在譯經院掌院多年,對佛學的造詣聞名於世,但這位高僧淡泊俗世,幾乎不與外人交往,開壇講經更是頭一遭,因此吸引了洛陽城大批善男信女。大家一邊來爭睹了塵大師的風采,一邊還在紛紛議論著,是什麽令這位遁入空門已久的大師突然決定登壇開講呢?許多人推測,年前發生在天音塔上的慘禍可能是一個重要的緣由,畢竟,佛門弟子如此慘死,天覺寺的大師應該出麵超度的,開壇講經也是一種方式。
講壇搭在天音塔前,了塵大師身披袈裟升座,念偈焚香,遍稱諸佛菩薩之名。因雙目失明,他的眼睛始終低垂,麵容愈顯平靜而空廖,開始宣講《法華經》。自他一開口,喧鬧的人群立刻變得寂靜無聲,隻有了塵那並不高亢的淡然嗓音回響。隨著他的講述,人們漸漸平複了起伏不定的心緒,進入到澄明寧靜的精神世界之中。
狄仁傑被讓到了第一排,他看著了塵滄桑的容顏,卻思緒萬千,心潮澎湃。因為隻有他才真正地知道,多年來從不公開講經的了塵,為什麽會突然打破自己立下的規矩,反而以衰老而病弱的軀體,麵對塵俗中的眾人,宣講佛陀的覺悟。狄仁傑聽著聽著,竟止不住地眼含熱淚,他在心中默念:了塵啊了塵,佛說要頓悟,可你潛心禮佛二十餘年,卻依然在三界中受著煎熬,這麽多年過去了,你終還是無法求得解脫。看來就是佛祖也幫不上你的忙,你塵世中的業難了啊。我,又何嚐不是呢?
了塵講了大約一個時辰,講經結束以後,狄仁傑讓沈槐、狄忠分頭送周靖媛和沈珺回家,自己則帶著宋乾再度來到了天覺寺旁的譯經院,與了塵在他的禪房中見麵。禪房中的經案上焚著香,小沙彌奉上清茶,了塵盤膝坐在經**,雙目微瞑,許久都不說一個字。
狄仁傑也默然而坐,宋乾自不敢言,隻管低頭飲茶。過了很久,了塵才悠悠長歎一聲,道:“懷英兄,今日我升坐講經時,竟有了種幻覺,仿佛我的女兒就坐在下麵,望著我,聽我說話。”
狄仁傑喟然歎息著,無言以對,隻是搖頭苦笑。
了塵等了片刻,又道:“懷英兄,就是這個‘癡’字,這份執著,當初害了鬱蓉,害了汝成,害了……他們的孩子,還有敬芝和我的女兒……”說到這裏,宋乾驚詫地發現,了塵灰白的眼眶中竟緩緩落下兩行清淚,他接著道,“我遁入空門多年,為的是要躲避這個癡和這份執著。自以為已經心如止水,漸入悟境,卻不想這三界輪回之苦,遠不是那麽容易擺脫的。”
狄仁傑淒然接口:“大師,該來的總還是要來,躲是躲不掉的,這就是孽吧。你我二人,這麽多年來時時刻刻想求心安,但又何嚐得到過片刻寧靜。我在想,這本身就是一種執著吧。以此執著去逃避彼執著,想來隻能算是蠢行罷了。”
突然,了塵語氣急促:“懷英兄,你說,我還能找到女兒嗎?”
狄仁傑苦笑:“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找汝成和鬱蓉的兒子,找了整整二十五年了,至今音訊皆無。”
了塵嚅動著嘴唇,半晌才道:“難道真的就沒希望了?難道、難道他們真的不在世上了?”
狄仁傑搖著頭,沉聲道:“不,我總覺得那孩子還活著,他沒有死,他不會死的。還有你的女兒,也許他們倆一直都在一起,生活得好好的,正如敬芝所期望的那樣,不離不棄,生死相隨。”
了塵重複著:“不離不棄,生死相隨……假如真是那樣,那我們也可以告慰汝成他們的在天之靈了。”他猛然伸出枯幹的雙手,在空中揮舞著。
狄仁傑立即將他的雙手緊緊握住,了塵混濁的雙眼圓睜,死死地盯住前方,聲音嘶啞地道:“找到他們,懷英兄,一定要找到他們!在我們離開塵世之前,我、我一定要見到這兩個孩子,我要見到我的女兒!”
狄仁傑顫動著雙唇,費力地擠出一句話來:“好,我答應你,在我狄仁傑的有生之年,一定會找到他們的。”
是夜,萬籟俱靜,深沉的夜色仿佛有千鈞之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狄仁傑的書房中,宋乾端坐在狄仁傑的對麵,全神貫注地傾聽著狄仁傑的講述。與這位恩師相交多年,他還是頭一次看見狄仁傑如此毫無保留地在自己麵前追憶往事、回顧過往,隻是那許多年前的過去,怎會令人如此黯然神傷?
這是一個關於誣陷與背叛、友情與拯救的故事。
今夜的談話從一個問題開始。狄仁傑首先問宋乾,是否還記得唐高宗上元元年所發生的蔣王李惲被誣謀反案?宋乾當然是記得的,這可是樁震驚朝野、牽扯甚廣的大案,其引發的樁樁血腥事件,哪怕今日回首,仍叫人唏噓不已。而且,狄仁傑在上元二年被調入京師,從一名地方官吏直接升任大理寺丞,就是為了處理這樁大案。狄仁傑果然不辱使命,很快就審理得水落石出,憑著這個案子而一戰成名。對此,大理寺的那些老人至今還在津津樂道。
宋乾接任大理寺卿以後,也曾特意花了好幾天的時間,調出狄仁傑任大理寺丞時所處理的案卷來細細研讀。狄仁傑當初一年之內審理一萬七千餘人,無一人申訴稱冤的政績,確實讓宋乾為之深深折服。但他也奇怪地發現,狄仁傑成功審理的第一樁,也是最重要的案件——李惲謀反案,在卷宗中卻記載寥寥,隻是簡單敘述了事情的經過,而沒有任何對其中細節和內情的進一步闡述。此刻宋乾聽狄仁傑開門見山提到這個案子,不由將自己的疑問提了出來。
狄仁傑聽了宋乾的問題,沉默了許久,才苦澀地答道:“你跟隨我多年,應該知道,越是重要的案件,越是內情複雜的案件,越是影響深遠的案件,最後所能記錄下來見諸筆端的,往往越是表象。不是不能對其尋根究底,隻因這樣的挖掘所帶來的創痛至為刻骨,為了安慰逝者,更為了保護生者,最後才不得不選擇無言。有多少真相就這樣永遠地湮沒在如煙的往事中。不過今天,宋乾,我要告訴你的,恰恰是那些印刻在我腦海深處的故事,它們埋在我的心底整整二十五年,卻仍然像發生在昨天一般清晰。”
見諸史冊的李惲謀反案是這樣的:李惲,唐太宗李世民第七子,貞觀五年,始封為郯王,貞觀十年,改封蔣王。先後拜安州都督、梁州刺史。其人縱情享樂,尤愛搜刮民間各種寶藏,令所轄州縣不堪其勞,民憤沸反,怨聲以道。上元元年,唐高宗李治遷李惲至箕州任刺史,箕州錄事參軍張君徹誣陷李惲謀反,高宗盛怒,將李惲全家押至長安受審。彼時武後已掌權,李氏宗嗣頻頻受到打擊,朝野上下,竟無一人敢為李惲喊冤。李惲家族廣受牽連,或被賜死或流放千裏,李惲萬般惶懼之下,竟在牢中上吊自殺。
唐高宗李治聽聞兄長慘死獄中,因遭背叛而充斥於心的憤怒才稍稍平息,等靜下心來反複琢磨,他才隱隱覺得其中有什麽不對。李惲畢竟是他的兄長,憑其對這位兄長的了解,說他荒**濫權尚可信,謀反逆天卻實在不像是他的作為,難道這真的是樁冤案?李治越想越覺得寢食難安,可遍視朝堂,竟沒有一個自己信得過又敢於出頭說真話的人,能幫助他理清事情的真相。就在百般為難之際,時任並州法曹、政績卓著、備受尚書閻立本推崇的狄仁傑進入了李治的視線。
於是狄仁傑就在上元元年末,被破格提拔為大理寺丞,並由高宗親自任命徹查此案。狄仁傑果然不負聖望,隻花了短短兩個多月的時間,就把案情的始末原委查了個水落石出,張君徹承認誣陷,被處以極刑,相關作過偽證,以及落井下石的各色人等也都一一遭到了處罰。上元二年,李治為李惲平反,追贈司空荊州大都督,李惲所有因此案無辜受到牽連的家人,也終得昭雪。狄仁傑更是因此聞名天下,坐穩了大理寺丞的位置,並得到了李治和武則天的特別賞識。
狄仁傑聽完宋乾重述的這段往事,靜靜地思忖著,半晌才道:“宋乾啊,你所說的這些都是事實,但我要告訴你的卻是其中隱含的另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
李惲有三個兒子,在謀反冤案中無一幸免,全部慘遭殺害。狄仁傑一直耿耿於懷的,是他雖然為李惲一家申了冤,卻沒有替他們避開災禍。其實就連皇帝也不知道,當時狄仁傑使盡渾身解數為李惲平反,並不僅僅是出於正義感和責任心,他還在竭盡所能地力圖幫助自己最好的朋友——李惲的小兒子,汝南郡王李煒一家,然而,他的幫助到得太遲了。
狄仁傑還在任汴州判佐時,偶然與李煒相識,遂成莫逆之交。但由於李煒的特殊身份,和狄仁傑自己的謹慎,這段交往幾乎沒有外人知道。狄仁傑在與李煒相識後不久就遷任並州法曹,自此雙方再無往來。直到李惲案發,狄仁傑才聽說李煒亦牽連在內,並在狄仁傑接受此案的前幾天,剛剛被處極刑。當時,李煒的妻子許敬芝正在汴州娘家待產,李惲案發後,她躲避到李煒的好友謝汝成家中,卻不知怎麽走漏風聲,官府闖入謝家,不問青紅皂白地亂打亂抓,竟將剛產下一名女嬰、行動不便的許敬芝活活打死,謝家亦遭牽連,整個宅第被燒成一片焦土。謝宅裏當時還有謝汝成年僅八歲的兒子謝嵐,和李煒那剛落地還未滿月的女嬰,據說都葬身於火海之中。唯一逃出謝宅的是謝汝成的妻子鬱蓉,這女人很久以來就有些瘋癲,經此變故更是徹底瘋狂,就在狄仁傑趕到汴州查案的當天,鬱蓉喊著謝汝成的名字投入汴州城西的龍庭湖,追隨她的夫君而去。
宋乾聽完狄仁傑的這段敘述,大為震驚,好半天才歎息道:“這、這豈不是慘絕人寰的橫禍?”
狄仁傑淒苦一笑:“誰說不是呢。老夫一生所經曆的慘劇也不算少了,但像這樣令人傷痛欲絕,又發生在與老夫休戚相關的友人身上的,唯有這一樁。”
宋乾聽得心驚膽戰,低頭不語。良久,他才聽到狄仁傑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說:“其實,李煒並沒有死。”
“啊?”宋乾張大了嘴,瞪著狄仁傑,說不出話來。
狄仁傑拍了拍他的手臂,輕輕歎息道:“你已經和他見了幾次麵了。”
宋乾嚅囁著:“見過麵……啊?難道、難道是了……”
狄仁傑點點頭:“是的,你猜得沒錯,了塵大師就是李煒,當初的汝南郡王,李惲案中唯一的幸存者。”
“可是李煒不是已經被處死了嗎?”
狄仁傑深深地歎息著,道:“被處死的不是李煒,而是有人冒他之名,代他去死。”
宋乾越發驚得雙目圓睜:“這、這怎麽可能?誰會代人去死?”
狄仁傑苦笑著搖頭:“有啊,這世上就是有這樣的傻子。那代替李煒去死的傻子,正是他的好友謝汝成。”
原來這謝汝成和李煒年齡相仿,長相也有些相似,李惲案發後,李煒當即帶著許敬芝逃到汴州,就是在那裏由謝汝成李代桃僵,冒充李煒入獄。當時的主審官員為了搶功獻媚於高宗,連審都未曾仔細審過,就將冒充李煒的謝汝成押解法場殺了頭。
宋乾百思不得其解地問:“可是這謝汝成為什麽要代人去死?還有,如果他代替李煒被殺了頭,留在謝家的又是誰呢?”
狄仁傑歎道:“留在謝家的是李煒本人,他在官兵闖入之前就逃走了。你可知魏晉名士之風,重情義輕生死,謝汝成乃陳郡謝氏之後,渾身都是名士的風骨。他與李煒是生死之交,也知李煒遭陷蒙冤,故而才願以命相救。當然……謝汝成這樣做,還有別的原因。”說到這裏,狄仁傑突然停了口,又一次陷入沉思。
宋乾看著狄仁傑,連大氣都不敢出,隻靜靜地等候著。
許久,狄仁傑從回憶中猛醒過來,朝宋乾淡然一笑道:“李煒一時貪生,哪想到卻連累了謝汝成一家人,還有自己的妻兒。他雖然活了下來,卻落得個家破人亡。在外逃亡整整一年後,他回到京城投案,那時候李惲案已告結,先帝看到李惲三子李煒竟然還活著,喜出望外,當即赦免了他的欺君之罪,還打算授以高官厚祿,怎奈李煒已萬念俱灰,看破紅塵,隻求一處僻靜之所靜修,贖其罪孽,度其殘生。因此,先帝才準他剃度在天覺寺,法名了塵。他的真實身份,整個大周朝,除了當今聖上,也就隻有我才知道。”
宋乾恍若大悟:“原來如此。那麽恩師,您想要學生做的……”
狄仁傑抬起頭來,死死地盯住宋乾:“宋乾啊,為師可曾為了私事相求於你?”
宋乾連連搖頭:“不曾,不曾。恩師您……”
狄仁傑一字一句地道:“那好,今天為師就求你替我去辦一件私事。”
“恩師您說,學生定當效勞!”
狄仁傑點頭,鄭重地道:“好,宋乾,你去幫我找兩個人。謝宅被焚之後,在現場並未發現謝汝成的兒子謝嵐和李煒初生的女嬰,後來有人說在附近看到過謝嵐和那女嬰的蹤跡。因此,我和了塵始終抱著希望,覺得那兩個孩子說不定真的逃出了生天。宋乾,我要你找的就是一個男子,名叫謝嵐,還有一個女子……我也不知道姓名。他們二人很有可能在一起生活,或以兄妹相稱,也或已結成夫妻。”
宋乾為難地看著狄仁傑:“這……”
狄仁傑再次淒然一笑:“我知道很難,甚至徒勞。但這是我和了塵此生最大的遺憾,這兩個孩子,隻要他們沒有死,我就一定要找到他們。”
此刻,在與狄府一箭之遙的獨門小院內,沈槐兄妹剛用過晚餐,沈珺習慣性地起身收拾碗筷,被沈槐悶聲喝住:“你坐著別動!”
沈珺茫然無措地坐回椅子,沈槐朝門外喊道:“何大娘,你來收拾一下桌子。”
何大娘答應著從西廂房中跑出來,忙忙擦拭桌子,把碗筷捧了出去。
沈槐看著她的背影,低聲道:“阿珺,我和你說過多少遍了,以後這類事情就讓何大娘去做。你是有身份的小姐,不是下等仆役!”
沈珺臉上白一陣紅一陣,期期艾艾地道:“大娘五十多歲了,也上了年紀。我不好意思讓她多疲累。”
沈槐冷笑:“那她就好意思在咱們這裏白吃白住?”他看了看沈珺局促的表情,放緩語氣道,“阿珺,我知道你心地善良,對人情世故卻懂得太少。何大娘與我們非親非故,我們好心收留她,她為我們做點家務盡點心,她自己住著也更踏實些不是?”
正說著,何大娘端著個茶盤走進來,奉上香茶,嘴裏說道:“沈將軍,阿珺姑娘,你們喝茶。”
“嗯。”沈槐點了點頭,捧起茶杯在嘴邊吹了吹氣,隨口道,“何大娘,你在我家住了這麽些日子,生活也習慣了吧?平時的家務,還請何大娘你多多操心,尤其是出外拋頭露麵的事情,盡量不要讓阿珺去做。”
何大娘點著頭,小心翼翼地道:“沈將軍說得是,老身明白。阿珺姑娘是千金小姐,不該做那些粗鄙的活計。隻是她的心太好,看我忙碌就要來幫忙,老身攔都攔不住。”
沈槐不耐煩地皺眉道:“總之以後還請何大娘多多操心。”
何大娘很有眼色,拿起茶盤就要退下,沈槐又招呼道:“大娘,明日你陪小姐去集市買些新鮮的綢緞吧。我聽阿珺說你的女紅乃金城關一絕,可否幫阿珺裁製幾套新衣?”
沈槐打斷她的話,道:“隻要顏色素淨些就行了,好過那幾身舊衣服,實在太土氣太寒酸。”
何大娘瞥了眼沈珺,隻見她麵紅耳赤的,一副可憐相,不由深深歎了口氣,應承著便退出了門。
沈槐回過頭來端詳著沈珺的臉,輕輕握住她的手,真切地道:“阿珺,你知不知道你有多麽美麗?雖然樸實無華,可在我的眼裏,遠比洛陽城裏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要可愛得多。”
沈珺掉開視線,雙眸閃著瑩潤的光,輕聲道:“那位靖媛小姐才真是位美人兒。”
沈槐聽得一愣,意味深長地看了沈珺半天,突然笑起來,道:“周靖媛,倒確實是個美貌的女子。你知道今天我送她回府時,她對我說了什麽?”
沈珺沒有搭話,隻是愣愣地瞧著沈槐。沈槐臉色陰鬱地沉默著,半晌才道:“就在她家的府門口,她對我說,她覺得你我不像是一家人。”
沈珺的手輕輕一顫,沈槐一把將那雙手攥得更緊:“哼,這位周小姐真是冰雪聰明啊。說實話,我還挺欣賞她的。可惜,她講話太過直白,行事也有些操之過急了。”
沈珺眼神茫然,輕聲道:“也許、也許她隻是想更加接近你……”
沈槐冷笑:“接近我?為什麽?難道這位三品大員的千金小姐對我有意?”
沈珺猛地抬頭看他,沈槐朝她微笑著搖搖頭,歎息著道:“阿珺,你放心,咱們倆就是一家人,這是事實,任誰都改變不了。”
和煦的春風徐徐拍打著窗紙,一輪新月高高掛在黛藍色的澄空中,沈珺緋紅著雙頰,輕輕坐到沈槐的雙膝之上,年輕男子有力的臂彎將她柔軟的身軀緊緊裹住,仿佛一個堅實的牢籠,令她被關押得心甘情願,今生今世都不再指望逃離。這就是她的宿命,從一出生起就伴隨她至今,並會將她纏繞到死。當火熱的雙唇相互觸碰,舌尖上品味出他的甜美時,沈珺迷迷糊糊地想著:要是真的能夠這樣死去,死在他的懷中,會是件多麽美好的事情。沈槐說得對,他和她,他們是一家人,他們注定要同生共死,任誰都改變不了。
當沈槐離開沈珺的屋子時,已經過了三更天。站在夜闌人靜的小院中,沈槐深深地呼吸著早春清新的空氣,感到神清氣爽,這麽多天來壓在他心頭的重負似乎被暫時移開了,整個身心都有種難得的輕鬆之感,沈槐知道,這是沈珺極盡溫柔的愛撫所帶給他的放鬆。此刻,當他回味著方才她承歡時癡迷的麵容和沉醉的呻吟,心中不禁充滿了憐愛之情。不會有人明白,沈珺對於沈槐究竟意味著什麽,有時候沈槐覺得,即使沈珺自己也並不清楚她在他心中的位置,那是獨一無二不可取代的位置,隻因這世上唯有她才了解最真實的沈槐。不過話又說回來,她真的了解嗎?
何大娘訕訕地耷拉著雙手,一邊搓弄著衣襟,一邊支吾道:“沈、沈將軍。老身一直在此等候,隻是想抽空問您一句,可曾有我兒的消息?”
沈槐冷冷地瞧著她,不耐煩地答道:“哦,你兒子的事情我一直留意著呢,可哪裏有那麽快?洛陽不是金城關,也不是蘭州,人口眾多,要找個人並不是那麽容易的。再說,你兒子到底有沒有來洛陽,也不好說啊。”
何大娘的手依然緊緊揪著裙擺,臉上滿是苦澀的神情,哀求道:“沈將軍,我知道麻煩您了,可我、我從家鄉跑出來,就是為了找他,我實在沒有其他辦法啊……”
沈槐冷淡地道:“行了,我會盡力幫忙的,你就放寬心吧。你隻要照顧好沈珺,我不會虧待你的。”
“是,多謝沈將軍,多謝沈將軍。”
沈槐揚長而去了。何大娘關上院門,回頭望向沈珺房間黑黢黢的窗戶,長長地歎了口氣。
沈槐沿著空無一人的小巷走了百來步,前麵就是狄府的邊門了。他想了想,沒有繼續前行,而是朝右側拐了個彎,又走過三個街口,麵前出現了一座破敗的道觀。觀門上的匾額半懸著,門旁雜草叢生,門上還掛著粗粗的鐵鏈和一柄大鎖。沈槐從腰間掏出鑰匙打開觀門,“吱吱呀呀”的聲音在寂靜的夜中特別刺耳,好在這裏周邊都是荒草和枯木,並沒有什麽住戶。
踏著滿地的碎磚亂石和雜草,沈槐悄悄走近觀內唯一的一座房屋,那屋子的門上也掛著粗鐵鏈和大鎖,窗戶上橫七豎八地釘滿木條,一絲光線也露不出來。沈槐卸下鐵鎖開門,昏黃的燭光從屋中射出,走進房門,桌邊坐著的人抬起頭來,瘦削蒼白得像死人般的臉上,瞪著雙無神的眼睛。
沈槐走到桌前,看著滿桌的書籍,冷笑道:“不錯,看樣子你還很用功嘛。”
楊霖低下頭,輕聲說道:“被你鎖在這裏,哪兒都不能去,隻好看書。”
沈槐隨手撿起一本書,翻了兩頁又扔下,譏諷地道:“我這樣做可都是為了你好。要是放你出去,難說你會不會又找到什麽好玩的去處。哼,你還是乖乖地待在這裏溫習吧,製科開考在即了,到時候我一切都會替你安排好,當然,你自己也要有些拿得出手的貨色。”
楊霖沉默著,呆滯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