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聖曆二年臘月二十六日的寒夜,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後半夜起,剛剛停了一天的雪,又紛紛揚揚地飄了起來。位於洛水南岸、天津橋西側的天覺寺,是洛陽城內最大的一座寺院。一共六進的深深院落,頃刻間便完全籠罩在雪花之下,院內貫通前後的小徑上,僧人們白天才將積雪掃到旁邊的空地,現時又鋪上了一層新的銀裝,倒將整座寺院襯得比往常在暗夜中更要明亮。
寺院最裏頭的小院正中,佇立著一座磚砌的六層寶塔,名喚天音塔。連著半個月的大雪,將這座天音塔從上到下都覆上厚厚的積雪。此刻,朔風卷起鬥拱、飛簷上的積雪,與四周紛飛的雪花匯成一片。突然,一點微弱的紅光從寶塔底層圓拱形的窗洞裏飄出,忽隱忽現,忽明忽暗,搖曳不定。
倏忽間,這點紅光消失了。過了一會兒,紅光又從二層樓的圓拱窗內射出,然後,是三層、四層、五層,最終那一點紅光停在了塔的最高層。塔中央的圓形桌案上,一支白色的蠟燭被點亮了,慘淡的光暈映出一張蒼白猥瑣的臉,暗影中土黃色僧衣包裹著一具肥大的身軀。
這僧人借著蠟燭閃爍的微光,從懷裏摸出一個薄薄的本子來,手蘸唾沫,一頁頁翻動著,貪婪地盯著黃色的紙頁,嘴裏還念念有詞地低聲嘟囔著什麽。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忽然被身後發出的響聲驚動,急忙警惕地回頭張望,黑暗中什麽都看不見。他又側耳傾聽,隻有呼嘯的風聲,僧人稍稍鎮定了下心神,正抖索著想把手中的簿冊收起來,燭光下突然出現一片大大的陰影。
“圓覺……”僧人乍聽到這聲呼喚,連連倒退了好幾步,驚恐地直瞪著眼前那個黑影。這黑影向他越靠越近,嘶啞的聲音繼續沒有高低起伏地呼喚著:“圓覺,圓覺,圓覺……”
“不!你、你想幹什麽?你別過來,別過來!”圓覺臉色慘白,退到了牆邊,脊背靠著拱形窗楣。打著旋兒的雪花撲上他光禿的頭頂,寒氣刹那間侵入五髒六腑,宛如死亡的氣息,冰冷森嚴。
那黑影顯然沒有把圓覺絕望的呼喊當回事,繼續一步步向他靠近。就在他來到圓覺近前的一尺之遙,圓覺猛一轉身,抬腿踏上窗楣,嘴裏發出一聲絕望的狂呼,便縱身而下。暗夜中土黃色的僧袍被風雪激起,像一雙張開的羽翼,帶著圓覺的身軀飄飄****,砸落在天音塔旁的雪地上時,竟隻發出一聲低沉的悶響,便被狂風驟卷而去,就連前院值夜的僧人都未曾有絲毫察覺。
直到第二天清晨,圓覺的屍體才被上早課的僧人們發現,已然凍得僵硬如石,連血跡都凝結成了深紅色的冰柱。他的身邊散落著幾頁黃色的破紙片,模模糊糊地可以分辨出些字跡,似乎是用小篆反複書寫的“生”和“死”這兩個字。
當然,對絕大多數正縱情於歲末狂歡的人們來說,“死”這個字離得實在太遠了,遠到似乎永遠也不會到來,根本不值得去考慮。他們隻想盡情享受“生”的歡樂,並妄圖將這生之樂趣延長到無限,伸展至永恒……